霍家祖祖辈辈都以农田为生。四世过后除个别外有些好转。五世长门霍学恩在50年代末的信阳事件中饿死在家里。妻子也遭遇同样的结果,留下六世长门霍彦兵。五世二门霍学清在同事族兄中当属最高文化程度最高级别的退伍军人,50年代末进修完高中学业后,60年代初应征入伍。在部队先后历任炮兵战士、骑兵通讯员、班长。五年后退伍被选送固蓼县地委党校公安干部连学习,结业分配至固蓼县公安局工作。五世三门是贫穷一代。霍学文以祖业为基,种田种粮卖粮为生。四门霍学金读过几年书,家族中排行最小。在大别山乡霍家宅村任支部书记。
1979年的春天刚过,霍彦义已经是两岁的年纪。农家人的战地在田野上,出生于农民家庭的他就不免要离开母亲的怀抱,坐在田埂边上看着长辈们忙碌的身影。梁小茹是村里强势的女人。十里八乡都知道霍家宅村老霍家五世三门的媳妇是个泼妇。人背地里都这样叫她。小茹年轻时因为太强势,被迫与前夫离婚,辗转百里由固蓼县北边儿嫁到南边儿。霍学文在当时算不上有多帅气,所以一直未娶。二人晕头转向的碰撞到一起,模模糊糊的,也就定了婚期。梁小茹被叫泼妇是在他嫁到霍家的第三个月的事情。为讨公婆欢心,其实也是为了不再被人家赶出家门,他对公婆十分孝心。早上五点钟起床做大锅饭,养活连同霍学文妹妹霍学英的四口人。但是,再精密的伪装也只是伪装,不能以假乱真。家里的油三天不能动一下。腊肉、炸的绿豆丸高吊在房梁上生怕被人偷吃。熬粥放的米屈指可数,面汤汤几乎找不到面在哪里。时间一长,她开始偷懒。早上赖床,晚上也不做饭。有时霍学文看不下去就要说两句。可他梁小茹不在乎。有本事你去做饭!随后,就是霍学文轻轻的叹息。积年累月。公公婆婆看不下去,一家人就开始吵架。小茹就一下子坐到地上大哭起来,一哭就怨东恨西。公婆与她的恨开始一步步的加深。
梁小茹开始掌控霍学文的钱。她觉得,没钱就做不成任何一件事。她真是不想看到逢年过节自己家男人把钱往公婆兜里塞。于是她就送回自己家老父亲手里。你这是你就俺爹就不是俺爹?他们开始吵。有能耐你去挣钱,跟我发啥脾气!妈的你爹兜里的钱是要饭要的?这么些的钱能他娘的是喂狗了。
梁小茹骂不过男人,就开始砸锅。砰砰哐哐的声音震天动地。如一阵春风,让人都知道这家有一个媳妇是个泼妇。这个词是公公先骂的。那一锅一瓢都是公公置的呀!咋能不心疼?于是那年农历大年初三,公公在家门口叫道:“你他妈就是个泼妇。”这一叫,人都听在耳里,都看在眼里。于是泼妇这个词也如春风吹遍了这个村庄。梁小茹在霍家人的心里简直不如庄稼地里的一只蠓虫。
然而,每个人的心都是一把双刃剑。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她还是保留着慈母的一面。
霍彦义两岁那年,因为长期在耕地边,染上一种极其罕见的病。此病患于皮肤,略有伤寒感冒伴随,不时面红耳赤,头晕目眩,时有昏迷不醒,双眸发红。正值秋收时节,霍学文将农活拜托给弟弟便带着孩子四处求医。梁小茹也不顾一切的放下了心心念念的牲畜,带着孩子找到了人们口中传说着的神医顾老爷子。老爷子听霍学文讲述了病症很是诧异。自己活了一辈子,抢救过无数无辜者的灵魂,还从未见过这类疾病。他有些为难。假装为孩子号了号脉,叹息着摇了摇头。原本兴奋的梁小茹心情一下子脆弱到极点。霍学文用他最普通的思想思考了一番,这发生在皮肤上的病症,号个脉能号出啥玩意?但他还是走了,回到家收拾衣服准备去大别山里的医疗院。霍学文背着孩子,梁小茹在后面拖着,走在赶班车的路上。这里到乡上,只有这早上一班车,再等就是第二天。他们坐上车,也算是挤到了位置。梁小茹抱着孩子坐下,霍学文站在边上。
在那个社会即将健全的年代,一切不将生活当做生活的人都是亡命之徒。霍家即将迎来了一次大大的危机。
孩子在大别山乡中心医院看病的间隙,梁小茹决定一个人去这看起来十分繁华的乡里逛一逛。那个物质生活的匮乏的时代,一个乡各式各样的玩意儿都让她大饱眼福。她在一个茶馆坐下来,拿出从公公那儿捡到的几张纸票,点了一壶茶。这是何等香浓何等美味的一种饮料啊!确实比家里打出来的井水好喝多了。杯子里像草一样的东西就叫做茶?梁晓茹咂一口茶就闭上眼睛品味一回。茶中透着微苦,也透着清凉。一壶下去精神爽朗了许多。她想给娃她爹也带一壶尝尝。
于是他就把一壶微苦的可口的茶带去了医院,一路上的人都在注视她和她手里的茶壶。她自己也美滋滋的。可他没想到的是,在丈夫看见这壶茶之后竟然暴怒,一起身就打翻了她手中的茶壶。为啥?霍学文大叫,你敢问为啥!老子的钱怎么忍得了你这么糟蹋!轻轻一壶茶呀,一壶茶而已,可不是嘛?一壶茶,城里人喝的玩意儿,一个农村妇女凑什么热闹!城里人喝?可事实上呢,事实上,城里人也不喝这玩意儿。国家限制生产,禁止生产。农民不生产,你城里人吃啥去?不生产?不生产干吗?啊,我们要做一个工业强国,咋个强法?专抓工业生产?那是当然。这一来,喝这个茶可不就是走资派么。要批斗你,割你的尾巴,抄你的家呀!
这下,梁小茹这女人被吓的可不清。经常听说批斗抄家,可到底是什么样?她之前总爱想的这个问题,在她脑海里忽的就消失了,不敢想了。再也不敢想了。再想下去这个白面馍馍就要砸头上了。果然,在梁小茹一人被丈夫责骂后,一气之下回到农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场面的批斗。
大别山乡直中学决定要开批斗会批斗梁小茹。原因不说人也知道。过着资本主义的生活,反党反国家。这是造反派的回答,至于真实性已不可考。于是,造反派就辩解说她喝了茶。不服也无妨造反派来到霍家的田地,一望金黄一片。满满的水稻田。这一来,判定梁小茹是走资派,是资本主义就是当然。反党反国家的罪名也未能幸免,可人一个农民怎么挨的着这么大的罪,咋挨不着?挨得着,挨得着。
1976年农历七月初四,造反派的游行队伍大叫着。打倒特务梁小茹。声音如同震雷如同成千上万行走的鞭炮。恍若又是一正义的钟正在敲响。只是恍若罢了。队伍在霍家宅村霍学文家门口停了下来。霍彦忠正在门前垒土做乐。梁小茹一猛子扎到院子里,抱起儿子就向屋里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去,听娘的话。霍彦忠迟迟没有出去。梁小茹被带走了。到大别山下的矿里去做工。为何农家的普通女人,为何有如此大的魅力?最令人惊诧的是后来。后来,梁小茹在矿场见到了县革委会主任。就是那个土匪般令人丧胆的李玉林。
那天,一如既往劳作的梁小茹仍在做工。一辆解放牌汽车稳稳的停在工厂前要求她上车。她不知所措,看到红卫兵们一个个气宇轩昂之后,她选择上车。车上前排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那身板,那坐姿简直是军人出身。男人开了口。“你叫梁小茹?”小茹没有回答男人又问道,“你认识霍学清?”她看了一眼那个男人的背影,“那是俺大哥。”男人爽朗的笑了一声。车子停了下来,他走下车为梁小茹开了车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小茹看清了车门外。固蓼县农民革命委员会办公室。她顺意下了车,跟着男人进去。她被红卫兵带到一个阴暗潮湿的屋子,小茹虽没见过,但知道这叫审讯室。面前的凳子也大概是霍学文常提起的老虎凳。皮鞋声近了。负责押她的那个男人走到她面前,梁小茹忙站起来质问道,“你到底是谁?”又是一声爽朗的笑。“固蓼县农民革命委员会主任李玉林。”小茹很是诧异。农革主任为啥找到自己头上来?李玉林坐到一旁的审讯桌前,翻开一本黑色外皮的文件。你叫梁小茹,家住的大别山乡霍家宅村,有两个孩子。她慌了神。忽的想起,因为精神紧张而被遗忘在家里的孩子。你把娃咋的了,敢动俺娃一根手指头,俺跟你拼命。李玉林又是一如既往的笑,有些骇人。想见你儿子?很简单。你写一封举报信检举霍学清,就说他是走资派。小茹一时间不知所措。不忍心?李玉林期待的眼神盯在她身上,就是一封信而已,写完了你就可以回去了。我亲自为你平反。小茹支吾着,俺不认字儿。李玉林答,没关系,你说我来写。梁小茹仍在犹豫。那是大哥啊!就算是抛去这种关系也是族长。怎么可以……?
你认为我在诬陷他?李玉林问。梁小茹点了点头。你可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她又摇头。不服从县里的命令,带领大别山农民暴动蛊惑人心也不知道?小茹没有回答。
其实她是知道的。
1974年夏天,固蓼县委向县各公社下发通知,要求公社根据实际情况种植柑桔。已经写的清楚,根据实际情况。时任大别山派出所所长的霍学清考虑到气候土壤等原因,发动民众种茶。那几年大别山公社的人民生活,得到了巨变。李玉林本想在大别山开发一个柑桔种植基地,此后李雨林就怀恨在心。至于暴动。是霍学清自己掏钱带领乡民垒砖盖网建了一座产业基地。在其他公社的柑橘相继遭遇灾年之后,大别山的茶叶依然是香气四溢,若春风扑面。可是大哥什么时候蛊惑民心了?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大哥什么时候也没有说过党和党员的坏话呀!他本就是党员嘛。
李玉林能看出梁小茹的心情,知道她是要拒绝了。我辛辛苦苦预谋这么久,你以为一个不愿意我就放你走了?杨晓茹抬起头了说:俺帮你写。俺得先见见俺的娃。回家写。李玉林沉思了好一会儿。梁小茹接着说道,怕俺跑了?你派人看着嘛!于是,李玉林就遣车送梁小茹回家。
家门口多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负责监视梁小茹。霍学文带着一个孩子在家里上顿不接下顿,霍彦义仍在医院。看到妻子回来后,霍学文赶忙上前:你咋样,他们没有对你咋地吧?梁小茹没有看他,直奔孩子,然后一个人钻进礼物,锁死了门。
她开始写检举信。李玉林叫他开头了写“县农民革命委员会”,她没有写。而在纸张上头写着“县人民政府”。他是要举报的。举报谁呢?李玉林。举报什么呢?罪可多了,欺压百姓,滥用职权。可他一个农家女人,哪里知道这些名词。信是写了,写了整整几天。然后,她托人找到村东头的秀才让他帮自己誊写在纸上。这就算圆满了,她走出门去,才发现先前声称保护的红卫兵早已没了踪迹。
梁小茹回到家里那天,霍学文就感觉浑身不自在,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后来发现,不是一双,是两双。霍学文想除掉这两个祸害。他看了看一直掂在手里的镰刀。着急忙慌地跑回礼物,拿出几包药粉一样的物件儿。这是在老黄牛死之前去乡里开的药,可贵着嘞。他把药成包的洒进白水里,让大儿子帮衬着端出去。站了这么久喝碗水吧。红卫兵不予理睬。咱家穷没有酒喝。家里那个臭婆娘闹出这事来,唉!来,来,小同志喝水。
红卫兵接过碗饮尽倒在了地上。
梁小茹打算把信给霍学清因为她一个人实在是无能为力。该怎样去县政府呢?去政府把信交给谁呢?
突然地,惊天动地的事来了。1976年9月9日。一代伟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优秀的共产主义者,毛泽东同志逝世。无论老人,中年和孩子都佩戴着黑色袖章以沉痛缅怀这位伟大的革命领袖。梁小茹将家里的一切红的透亮的东西都抹上黑色。李玉林也没兴趣再过问梁小茹那本就不存在的罪名。
危机悄然化解。
霍彦义在大别山乡卫生院度过了很长时间。不晓得是几天,几个月或是几年。只是出院后听说毛主席去世的消息。大概是这样。到底是什么病吧,医生答不上来。住院观察一直给开中药。后来实在没有什么用了,才勉强找到同类西药。出院后,医生给捎上了已经包好的药,吃到全身红肿小区为止。这一来,他的病就不叫病,或是过敏反应,抑或是什么其它的东西。
直到现在,他终究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