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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何处觅乡贤 (中篇)

发表时间:2019-02-22  热度:

  

资水汤汤流日月,水涨水退不由人。暴淚时资江洪水泛滥像一条孽龙,摧毁田园也危及村宿,清澈时如同一面镜子,照得见天上的白云也照得见两岸的青山。

北岸的株溪口与白驹、杨林,自古以来就属于三个完全不同类型的自然村落。

株溪口是以溪流为标帜,白驹是以山岗为标帜,而杨林则是以一片树林为标帜。统而言之,村落与村名的形成,与其山水自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虽然新中国成立以来,也曾先后叫过某某农村合作社,某某大队或某某村民委员会,但无论怎么更替,村落的标志还会在那儿,如同人们身上与生俱来的胎记,外出的游子回家,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这三个村一直是隶属于杨林公社或杨林乡所管辖,但不知是出于何种动机,忽然有一天,这三个自然村却被合并成了一个社区。

请注意,是叫社区,而不是再叫村民委员会了。

这次三村合一并改称谓,对于本地的老百姓而言,都觉得是一件很别扭的事。

有左邻右宿的乡亲,见传灯毕竟是从省里退休回原籍养老的大作家,想必是个见多识广又懂得上面政策的公家人,便充满期待地跑过去问他,然而传灯的回答却也有些磨棱两可,他说,也许是因为原杨林乡并入了东坪镇、也就是县城所在镇城关镇吧;但更主要的,应该还是加快城镇化进程的需要。乡亲们又问,你未必不觉得如今统称杨林社区格里面少了些嘛子?传灯一脸笑相说,嗯,感觉是像少了些嘛子呢!并且他自己也一字一顿地喃喃自语说了一遍:杨、林、社、区。

传灯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硬起来,他接着又画蛇添足般补了一句说,应该是少了一点文化意味!但无论从表情还是言语中都能看得出,他对此举是颇有想法的,亦不免在心里自问,难道只是少了一点儿文化意味吗?传灯自问却不能自答。

没过几天,白驹和株溪口又被划分成同一个片区了,并取了新的名称叫白株片区,统一由杨林社区派出的干部负责管理与联系,已经不再属于一级基层行政组织。格不是瞎折腾吗?但人们所关心的,却并不是有无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而是为了取新的名称两个原自然村的群众各执一词,死蛤蟆争出尿来,白驹人要用白字开头,株溪口人要用株字开头,最后是以最传统的“抓龟”方式才解决问题。

这年头事物变化起来真快,需要本片区的人民群众去努力适应,如新春上班第一天,社区书记就亲自带领几个年轻干部到了白株片区,名义上说是了解邻里之间的关系和家庭之间是否和谐,而实则却是动员大家推荐选举本片区的乡贤。

乡贤是嘛子?年老的妇孺没有文化,并不懂得乡贤的含义,睁大两眼问干部。

其实有干部自己也不全懂,解释起来就不免结巴,说,是……是片区的好人。

是好人?干部,你出面讲一句公道话,如今还有嘛子好人吗?这癫癫狂狂的话是从一位寡妇大婶口中说出来的。她还说,我那杵逆不孝的报应崽,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他,如今能攒钱了,一分一厘全都塞给他老婆,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就连桥档头的元妈也对自己儿子有牢骚,说,我们家建勇在外打工蛮好,硬要搞起回来开嘛子油榨坊,还弄了个茶室,每天伺候那一帮闹武神(即年轻人)。

有邻居就打抱不平说,像建勇格样的年轻人如今打起灯笼都难找呢,他还不是放心不下你格老娘才回来创业的?再说有个让闹武神喝茶的地方格是造福呀!

造嘛子鬼福呢!元妈满头白发一晃说,你们格又是听我那叔伯侄孙传灯乱讲。

元妈辈分高,年届六旬的传灯作家确实是叫她元奶奶,叫比自己年轻的建勇做叔。只是传灯当时并不在现场,他还蒙在鼓里呢。也不晓得他正在打喷嚏吗?

一连走访了好几家,情况大致相同,不是老人有怨言,就是年轻人火气重。

社区书记就更加坚信自己这一次提出的推荐选举乡贤的活动,是无比正确的。后来他就发话说,干脆每户通知一个当家的到联珠桥上集合,先推荐乡贤吧!

联珠桥是一座双拱麻石桥,不仅是白驹人去杨林或上游唐家观等地的唯一通途,也是连接株溪口东西两岸的重要枢纽,有人形象地比喻它是两只圆睁的天眼。

桥上终于有明白人说了句大实话,推荐乡贤?格好事啊!起码比协警好!说这话的人是松良,他曾经担任过株溪口的村委会主任,属于基层组织里的过来人。

也有人问社区干部说,格当上乡贤了有钱补贴的吧?大概有多少钱一月呀?

一位漂亮女干部就解释说,能够被推举为乡贤,是一种荣誉,不在于钱的。

哈,现如今还有格号好人?晓巴子插言说,那我问你,冒得钱的路你搞吗?

遂惹得一堆人哄然大笑说,就你格晓巴子,尽想好事!晓巴子即是晓明的绰号。株溪口的闹武神几乎人人都有绰号,并且取某某巴子的多,是此地一大特色。

硬是把那一位漂亮的女干部闹了个大红脸,赶紧用白嫩的手背掩住了两片薄薄的红唇,欲说还休,不敢再言语。也难怪,人家毕竟还是第一次下到片区走访。

你们格些闹武神呐,就只晓得欺负女干部!后来还是晓明的老兄夫明出面打圆场说,大家正经一点,协警能够跟乡贤同日而语吗?他这话其实是针对松良的。

这时,平日慎言寡语的建勇也说了一句,大家还是莫乱打茬啰,先听干部的。

一群白鹤从人们头顶横空掠过,到了江心又向下游崩洪滩荒洲展翅而去……

场面终于得到了控制,养老还乡的传灯居然成了片区推荐的乡贤热门人选。

传灯他人呢?几位年轻干部也很想见识这位准乡贤,都把目光投向了书记。

那就上车吧!社区书记对几位随从手一挥说,我们格就去拜访传灯作家!

初春的溪水依旧清瘦,澄澈透亮,双拱桥与水中倒影相交相映,确实如两只睁大的眼睛。七百里资江横前,几条渔划子泊在江边溪流的出口处,船欲静而浪不止。江浪声声里,系船儿的老槐树上栖着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也在开会吗?

 

从联珠桥到传灯家只需十多分钟,一脚油门换两次档也就到了。小车在门口停下,坐在前面的社区书记先下了车,手合喇叭筒,朝江景楼喊道,传叔,传叔!

紧靠公路的大门是敞开着的,这可以说是正门,但又不是正门,他家的屋宇是江景楼,真正的朝向是七百里资江,是江那边的白羊山,大白天不关门是传灯立下的规矩,并在门口还挂着一块“室内有凉茶可供路人解渴”的木牌,魏碑字体是传灯亲自所书,外行人乍一看还像那么回事,却经不经方家细阅,少功夫呢。

来了,来了,传灯应声从阳台走出,他老婆张菊儿却已经把客人领进了大厅。

大厅也是双向,中间隔有一道屏风,面江是一张仿红木案台,纸墨笔砚并印鉴一应俱全,是供书画界文友偶尔来此挥几笔的雅堂,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供传灯自己临贴养性;朝向公路的一半则是茶室,紧靠屏风是几把木椅和一桌四方木桌,桌上是一个大茶缸,有几个茶杯倒在茶盘里,是供路人进屋休闲解渴所备用。

书记一行人到了传灯家门口时,传灯当时还一如往常正手握一册黄卷在临江的阳台上发呆,目光却依旧注视着江景楼左侧近傍的那一株松树,其实说他是在守望还更加确切一些,自从他搬入新居与一对人们传说中的仙鹤有过偶尔的交集后,心中就似乎被那一道玄白的光晕所照亮,并更加迫切地希望能够再度与鹤相逢——虽然他明知道那一对仙鹤已经修炼得与天光同色,不但来去无影,而且鹤语如风亦如水声,但常与黄卷古籍中往圣先贤相会晤的传灯,却自认为彼此是有着默契的。然而,仙鹤没有等来,却等来了几声小车的喇叭声和叫他的人语声。

传灯在茶室用天尖招待客人,这是黑茶中的极品,相传以前是只供天子饮用的,其次是贡尖,是专供朝廷大臣们所饮用……这当然只是噱头,但价格确实不便宜,上千元一斤。传灯是爱茶之人,但他自己喝的,却是一般的千两茶或茯砖茶。这一款小罐天尖茶,还是去年国庆期间东坪镇张镇长来拜访他时送他的,当时社区的书记也在。书记亦是白驹人,按辈份,他应该叫传灯做叔叔,他也确实很亲切地称他为传叔。拿人家的手短,吃(喝)人家嘴软,为此张镇长当时提出要请先生为镇上正在编辑的一本宣传画册写篇序言时,传灯也就欣然应允并很客气地说,我既然已经回乡养老,就是东坪镇百姓中的一成员,能为镇上出力,格是份内的事呀!而此时他取出这小罐天尖时还有意或无意地说,是你们镇长送的。

书记亦立马接言说,传叔您还没舍得喝呀!他这无疑是表明当时自己也在场。

接下来的气氛果然很融洽,几位第一次谋面的年轻干部对传作家更是尊敬有加。传灯是一个深谙官场之道的过来人,在上世纪八十年末至九十年代初,就曾经担任过新创办的县委机关报总编辑,进了省城又当过省委统战部机关刊物的执行主编,后来调省文联做协会工作虽然与地方领导打交道少了,但也没少体会过机关如“机关”的凶险。何况他当时对社区书记等一行人的来意并不摸底,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传灯自回乡建房以来又不是没遇到过……所以也就……

听了社区书记的来意,传灯这才双手抱拳对面前的侄辈说,我只是回乡来养老度晚年的,做好你治下的一个遵纪守法的准村……村……他本来是想说“准村民”,却又觉得现在已经不再叫村,而是叫片区,便立马改了口气说,我会尊重片区干部的,会服从片区干部的领导。至于推举我为乡贤,格使不得,使不得!

传灯后来还说出了为什么使不得的理由,他说,我虽然已经退休回乡,但户籍却在长沙,并且省文史馆员是一个终生性职务,回乡建房是户籍在农村的你婶婶张菊儿的名义征地的,从理论上说我只是客居;他还说,既然是乡贤,就应该是从乡邻中推荐产生,年龄最好在50岁左右为宜,格样会更有影响力和号召力。

他继而还用很欣赏的口气说,推荐乡贤是一个很不错的创意,值得推广哦!

书记听了后,忙拱手说,您是大名人,能够得到您的支持,事情就好办了。

传灯却说,百姓心中有杆秤,只要是真心为人民群众谋福祉,谁还会不支持?

其实传灯从回乡建房到入住新居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就一直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既自己是否能够处处以身作则并潜移默化来影响身边的年轻人,积极推动并造成一个地方的文明风气。他也是在不断的自我反省中,才逐步放下在体制内被端高的架子并恢复乡音的,且还有意识地说过,建勇叔就是株溪口甚至也包括白驹村的一个乡绅,也还多次正面引导并推介,夫明是株溪口闹武神中的大哥大。

在他的心目中,其实还有另外两个乡贤候选对象,一个是原株溪口村的村主任松良,他老婆虽然受蒙骗参与了非法集资被判刑,也连累他丢了村官,但他本人却是非常正直并有头脑的;还有一个是白驹的庄汉,他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名如其人是一个实心实意的庄稼汉,这些年谁都晓得外出打工要比守在家种庄稼划算,也只有他才一如既往坚持种田种地,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为子孙后代留下几颗没有被嫁接过的土生土长的纯粹种子。何谓乡贤?为乡下着想的人就是!传灯于是说,如果书记不介意,我倒是可以给片区推介几个备选的乡贤对象。

好事呀!您在格片土地上出生,格次又在家乡居住了一年多,最有发言权了。

最有发言权的还是乡亲们。传灯说,我只是提出格几个候选人来供你们参考。

又是那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干部没忍住,便急切地问,您说说看,是哪几个?

传灯给围桌而坐的年轻人又续上一轮茶汤,还做了个“请”的手势,便从容不迫地说出了心目中候选对象的名字和各自的特点。然后再用茶巾抹了抹壶口。

书记听了却有些意外,但也没有拒绝,只用外交辞令说,我们再了解了解。

传灯不禁后悔起来,又补了一句说,那是当然,最后的拍板权在组织手里。

之后彼此又说了一堆客气话,当然也都是套话,一行人便告辞了。

传灯送客后进屋,见妻子菊儿在收拾客厅,自己便穿过客厅复又上了阳台。

阳台上有一把可坐可躺的竹椅,但他并没有入坐,而只是斜倚栏干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支烟香,啪地打燃火机,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微厥着嘴唇吐出了袅袅烟雾,目光却并没有随烟雾移动,而是定定地注视着烟蒂上红亮的火星出神。

这是他在思考问题时的习惯性举动:注目一处,思想却如野马驰骋……

什么叫世事纷纭,乱花迷人眼?只有经历过岁月沧桑的人才能够真正体会得到。传灯自搬入江景楼后就一直想要做一个简单的人,力求回避去思考一些所谓的复杂问题,用古人曾经总结的话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也不去扰别人。

他还写过一首小诗自勉,标题叫《在江上》,诗曰:

在江上,我是一个闲人

居家养老亦养心

偶读黄卷,聆听圣贤训

鹤语如风,也如流水声

不入时尚,不参政议政

携妻逍遥在江上

俯看流水,仰望白云

然而此时,他却无法勒住野马的缰绳,任凭思想从30多年前的株溪口联珠上出发,一路驰骋至县城,又至省城,然后再听从了释伽牟尼所言而“还至本处”。

本处是何处?答案也许就是回到时下所热衷说的初心吧?但又似乎不对。

坦诚地说,当时的初心其实就是野心,就是想要逃离农村,让自己去更广阔的天地间建功立业,还有就是想让自己的家人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或曰所谓的光宗耀祖。而如今这一切好像都已经做到了,在省城有了房子有了车子也有了知名作家及终生制省文史馆馆员的荣誉称号,且一双儿女也已经成家并有了小孙外孙,想拥有的都好像已经得到了,但为什么忽然又觉得一切都是虚无呢?

再次回到曾经出发的地方,不但没有半点荣归故里的感觉,却反而一开始还有着一种壁上挂团鱼,四脚无依靠的惶惑。他当时正要感叹世风日下,却忽然记起了大英雄曹孟德“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诗句来,因此便想,所谓世风,其实首先就是自己的一呼一吸,勿怨天尤人,从自我做起:做一个赤子,做一个老顽童,与左邻右舍甚至乡里乡亲坦荡相处并推心置腹、将心比心,把自己完全融入进这一方水土,做资江河里的一尾鱼或一只虾,做故乡山地里的一棵树或一株草,唯其如此,方能与万物同枯共荣。他还把自己的这些想告诉给了老婆和儿子。

他正如此思想着时,眼睛的余光忽然被一道白光所牵引,便心中一喜,即抬首望了一眼快上中天的春日,但见一抹云影正好遮住了日头,再回眸江景楼左侧的那一株松树,果然就发现了那一双神秘的仙鹤——于是水竹与草叶颤动了,江水也漾开了微微的波澜,并有鹤语佛耳而过:这就对了,所有修为均从修心开始。

传灯顿有醍醐灌顶之感,弹掉手中烟蒂,故向仙鹤抱拳道,感谢仙鹤开示!

松枝骤然颤动起来,如风如江声的鹤语说,是彼此相互在开示。我们也应该感谢你呀!传灯的心头顿时便似有一股暖流淌过,并且感觉到眼眶有些潮湿,江湾里泛绿的水波如一面透明的镜子,照得见一道玄白的光远逝,亦照得见穿过云层的太阳,以及对岸的隐隐青山,当然还有从江心荒洲上起飞的那一群白鹤……

传灯便有了一种恍惚之感,往事如过电影似的,一幕一幕从他的眼前展开:

 

首先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幅画面是乡政府门前的那一堵文化墙,传灯就是通过那一堵文化墙与张菊儿认识的。那时菊儿最小的妹妹在乡中学读寄宿。每逢周三菊儿都会沿一路青石板台阶翻过小镇唐家观后山的新路坡,步行三、四公里到学校去看一次由她一手拉扯大的小妹。学校正好在乡政府旁边,每次等候小妹下课时菊儿就总喜欢在文化墙下站一会,有心无心地看一看墙报上的文章。慢慢地虽然只念过初小的菊儿就喜欢读墙报上的文字了。其中有一首新民歌她特别喜欢:

爱吃蜜糖先养蜂

想吃芝麻自己种

心有目标人勤奋

幸福生活在手中

这一天,风和日丽,菊儿又一次站在了墙报下,半生半熟地念着上面的那一首民歌,碰巧作者也正好来更换墙报上的内容了。那就是时任杨林乡文化站的辅导员传灯,是个土干部,没有正式编制的,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乡基建队的泥瓦匠。

嚯,普通话不错嘛!见有人在朗诵自己写的诗,传灯就主动先打招呼。

菊儿竟吓了一跳,回头便大大咧咧说,碰哒个鬼,格也叫普通话呀?

真是经不起表扬,格——就不是普通话了嘛!

我本来就不会讲嘛子普通话,我要是也会讲普通话,蛤蟆都笑出尿来。

哈哈,蛤蟆都笑出尿来!好形象的语言。

听话听音,菊儿便好奇地问,嚯,格墙报上的文章未必是你写的?

是的。传灯答得很肯定,并有几分自豪地告诉对方说,格是就我写的民歌!

这回菊儿便是一怔,看了一眼墙报上文章后的署名问,你未必就是传灯?

我就是传灯。请问姑娘你是——

菊儿本来就是个男儿性格,顺口便回道,我是小镇唐家观的菊儿。

菊儿,菊儿……传灯喃喃自语般说,是深秋里的菊……儿……

你格人就味呀!菊儿菊儿菊儿……未必还不记得?

记得,记得记得……肯定记得,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了!

菊儿的脸就红了,说了一句,热死人呢!就赶紧躲进了墙报一侧的阴凉处。

两人就这么认识了,不久,菊儿与传灯就成了情投意合的一对恋人。

那一年,传灯23岁,菊儿26岁,就是这一桩原本迟来的婚事也经历了不少坎坷。先是菊儿她娘对男方的家境不满意,尔后见了准女婿传灯就更是对女儿婚后的前程表示表示担忧。不过也是,菊儿家尽管人口众多,但近年来因为铁匠铺生意红火,也算是小镇唐家观响当当的富裕家庭。而男方就是挨邻杵宿的白驹村人。虽说祖上发达却反而成了后来的包袱,被划上了一个小土地出租的成分,并且母亲早逝,家中兄弟三人基本上是个人自扫门前雪的状况。尤其是传灯以男朋友身份头一次随菊儿上门,见过准岳父岳母后,他倒像个闺女似的,躲进了吊脚楼临江的菊儿房中,只顾埋头看自己随身带来的一本叫《文艺生活》的杂志去了。

菊儿的母亲当然不会知道,那是一份由省群艺馆主办的公开刊物,更不晓得那里面还刊登了准女婿传灯写给她大女儿的一首诗,并且题目就叫着《菊儿》:

谁没有被耽误的际遇呢

你就未赶上春日的暖阳

是花,总会盛开的

和煦的春天过去了

热烈的夏季过去了

执着地  执着地

你在茎杆的心间把信念积蓄

谁说萧瑟的秋风里没有花朵呢

你不信秋天就只有沉甸甸的收获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也是

生长希望的季节

为了作一次幸福的体验

你把所有的痴情

盛开在寒风凛冽的枝头

花开得越迟

香留得越久

这是传灯向菊儿求婚时写下的第一首情诗。菊儿看着看着,一知半解的她居然流出了幸福的眼泪。爱情本身就是一首诗!传灯说。他却不敢把这首情诗抄录在乡政府的墙报上,而是怀着惴惴的心情寄给了省群艺馆主办的《文艺生活》。

没想三个月后,这朵自己心中的《菊儿》竟然就真的在公开刊物上盛开了。

资水在吊脚楼下静静地流着,划出一波一波的问号,传灯就在菊儿家临江的吊脚楼里一遍又一遍地欣赏着《菊儿》。隔壁厨房里准岳母和未来的妻子到底在谈论些什么,传灯当时一点也没有在意。倒是后来菊儿娘忽然起了高腔的一句话一下就把自我陶醉中的传灯给惊醒了,菊儿娘说,你左等右挑的,怕是挑花眼睛了吧?找一个进门就只晓得躲进房里看书的书呆子,格今后养得儿女活啊!传灯听了就如坐针毡,正犹豫着是否进厨房帮忙呢还是干脆偷偷走人,张铁匠刚好就闯进了厨房,你懂个鬼!人家看书作文章是脑力劳动,出息是迟早的事,就怕我菊儿冒得格好的命!听父亲如此一说,菊儿就乐了。就势进房故意响亮地亲了一下尴尬的传灯,并高调地宣布:我的婚事我自己作主!爹就是我们的坚强后盾。

菊儿是一个性格要强的女人,为了她的婚事,当娘的确实没有少操过心,但到头来女儿自己却找了一个既不象农民,又不象手艺人,也不象干部的“三不象”回来。娘拿她无奈,后来还瞒着女儿要了准女婿传灯的生辰八字,请算命先生专门测过婚姻,那个老瞎子把指头抡过来抡过去,居然说,你女儿找了个文宿星!

终生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菊儿跟了传灯后,从恋人到家庭主妇,确实没有少吃过苦,上山下田干过农活,还在联珠桥上开过代销店,即使后来男人被破格招工转干,自己也带着儿女进了县城,再后来又跟着进了省城,菊儿依旧是个忙人,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

老天爷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这是几十年来始终挂在菊儿嘴上的一句口头禅。她还说,我菊儿虽然冇有嘛子文化,也冇有兴趣再去学嘛子文化,但我在屋里伺候的都是些文化人,男人是个写文章的作家,崽女也都是喝足了墨水的大学毕业生,屋里总得要有个做饭洗衣的呀!菊儿其实是有着自己的明确人生方向的人,她认为自己过每一道坎,闯一道关,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吃苦和耐劳那么简单,有很多的时候,更需要宽容,需要释怀,需要有牛马一般的忍辱负重的精神。

她这一路走过来,即便明晓得男人也有烦过她的时候,更很少有带她出席过大场面,甚至还听人嚼舌根说自己的男人外面有女人,但菊儿从不动声色,她的心里就只记得两句话,一句是打铁的父亲在她出嫁那天跟她说的,菊儿啊,嫁牛嫁马有个命的。做女人的受再多的气,呷再多的苦,只要能守住自己的家就嘛子事都会顺起来的。还有就是男人当年写给她的那首诗中的末句:花开得越迟,香留得越久。菊儿从不懂什么叫哲学,却能够在自己的人生中用辩证的方法看待问题,处理问题,解决问题。菊儿的思维或许有些简单,但行为从来就不简单;菊儿的大半辈子人生确实也有过不少哀怨,但更多的却是幸福和快乐。如今菊儿的丈夫确实出息了,成为了省城里排得上号的文化名人。正如她男人自己在一篇文章中所写:我是一棵被移植进城里的树,虽然当初也难免有伤根折枝的痛苦,但因为自己比一般移植进城里树更多了几分自觉意识,慢慢扎深扎牢了根须,从舒枝展叶到枝繁叶茂,居然成了湘江北岸一隅的一道风景。菊儿早已经做了奶奶也当了外婆。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菊儿在你们传家今后是神龛上有牌位的人!这确实不假,所以传灯曾经开玩笑说,你是可以写上故显考妣传母张氏菊儿老孺人的。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传灯对菊儿的体恤也就越多,将心比心,他知道老婆也许比自己更不容易。毕竟是个女人嘛!但传灯是一个怪人,脑海里经常会闪出一些奇怪的念头来。忽然有一天,他居然心血来潮,趁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在吃早餐,却冷不丁提出要回到老家去建房。儿子和儿媳都把目光投向了母亲,菊儿亦感到意外,说,你们看我做什么?你爸一天到晚心里想些什么,我哪里晓得呀?

传灯在外人眼中是个成功人士,在家里也少不了是一言堂,但回乡下建房毕竟是大事,得举全家之力,便解释说,我这是还至本处,想在老来与乡贤相晤于乡里。但还有一个理由他并没有说,也不屑于说。那就是他最近在网上流览得次数最多的两条资讯刺激了他的神经,一是把钱存到了国外银行的裸官,一是离岸信托转移资产又暗渡陈仓成了继承人的裸商。你们都远远地滚吧!传灯在心里说。

他天生就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少时在资江崩洪滩打短工拉纤混入船帮蹭饭吃,就想着要是能够把船拉到天上的银河去该多好,结果惹得船帮汉子一个个哈哈打得比滩啸声还响亮;后来走狗屎运被破格招工转干进了县城,从县文化馆文学专干到县文联主席再到县委机关报总编辑,组织上正要考察他作为副县长候选人时,他竟连报告也没一个居然逃离岗位去了省城长沙一家杂志社打工做编辑,没满一年又被省委统战部《统一战线》党刊作为人才引进,刚调过去就被任命为执行主编,他居然在新世纪之初又突然提出要辞职下海创办文化公司……他后来甚至还大言不惭说,若不是当年省文联硬要把我招安,我如今说不定还……

你就折腾吧!菊儿脸胀得通红,一句“要去你去”到了嘴边,却还是忍住了。

儿子和儿媳已不再吱声,而心里却在想,一时间去哪里筹措这么多钱呀?

但传灯再开言时,却是板上钉钉的口气,他说,不扯茅蔸上不了坎,大不了卖掉一套房子嘛!他心里确实是有这底气的,家里现有两套住房和三间门面,按市价有好几百万,这都是他早年下海创办文化公司时积累的财富,打下的基础。

一顿早餐不欢而散,但该做的还得做,这叫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

 

回乡建房之初,确实是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困难,首先是在选址征地上,传灯其实是煞费了苦心的:他回乡第一站就去了县城,因为在白驹村口的老屋已老在村口的一个山湾里,漏雨漏风亦漏太阳,檐条枕木均已腐朽不堪,无法居住已是必然,但更主要的他还是想先找到县委闻达书记,与他见个面把自己拟以老婆张菊儿名义回乡建房的事进行沟通,也好日后遇上什么麻烦时有个说情的地方。他与闻达书记算是有一些交情的,早年回乡探亲时,书记曾亲自出面请传作家吃过饭,并且在席间还说,传作家,您也许并不记得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您获得共青团湖南省委颁发的自学成才奖在长沙领奖时,我曾经得到过您签名的散文集《纤痕》,当时我就在团省委青联处工作。您的这一本书已经跟我搬了四次家,至今还在我办公室的书柜里。传灯听罢,还真是感动不已,忙起身敬酒并先干为敬了。

此次他在车上跟儿子传承又说起了这件事,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车进东坪镇,传承就直抵南区的云旅客栈。安顿下来后,传灯便给书记发了短信,并很快就得到回复,书记说,欢迎老师回家乡,我今晚八点在县委大楼418办公室等您!

传灯是一个很守时的人,也是一个很会把握机会的人,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个思想活跃的作家,更是一个从事了多年党报党刊领导工作的实践者和管理者。他是八点半准时到达县委大楼418办公室门口的,见办公室门虚掩着,便轻轻地敲了一下,开门的就是闻达书记。彼此亲切握手后,书记转身去给客人泡茶,传灯则趁机扫了一眼这位家乡父母官的办公室。这是一间临时改装过的办公室,还不到20平米,只占了原办公室的三分之二,另外的三分之一已被隔开,空在隔壁成了蜘蛛结网的天堂。这是为了应付巡视组的检查所为,身为省文联某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的传灯退休前,自已的办公室也是被这么弄过的。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办公桌也不是以前常见的那一种所谓的老板桌了,左侧的书柜里,站着几排政治和经济学方面的大书,传灯还真看到了出版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自己的那一本小散文集。他正在心里发着感慨时,一杯汤色红亮的老黑茶就递到了面前。

大作家,到我格里,就只有家乡的老黑茶招待您啊!闻书记的本地话很地道。

知足了,已经知足了。传灯是一个善于把握话语权的人,这是他从多年的县委机关报总编辑并省委统战部党刊执行主编的历练中所得来,于是接着说,耳边沐着乡音,舌尖品着乡茶,格是身为游子的福气啊!继而又聊起了家乡这些年的变化,他说,家乡是撑不开的土船,这艘船有您掌舵,经济社会发展真是突飞猛进,一路高歌。我作为一个在外工作的安化人,也跟着沾了书记您的光……云云。

书记却谦逊地说,安化人杰地,历史上出过两江总督陶澍、罗绕典,当代有羽毛球冠军,还有大作家传灯先生您,这是我跟着沾了勤劳智慧的安化人的光呀!

彼此相谈甚欢时,传灯却突然话题一转说,有个事我得先向书记您报告一声。

热烈的气氛中,书记说,老师您客气了,说吧,只要是我能做的,一定效力!

传灯就说出了拟以妻子的名义回家乡建房养老的想法。

格个事……呀!书记稍迟疑了一下,但他终不愧为是学者型的领导干部,再接言时,便又侃侃而谈说,老师您是个大名人,回乡建房养老,这就是一道人文景观,是我们想请也怕请不来的。不过得把该办的手续先给办好,格您懂的呀!

传灯忙抱拳说,当然,当然。

于是起身告辞,书记也跟着起身,一直送传灯至电梯门口并频频招手致意。

从县委大院出来,传灯上车后就给县国土局的朋友发了一条短信息,告诉他自己此次回家乡的目的主要是选择宅基地,还有意把刚才与县委闻书记见面相谈甚欢的事也向他透露了。这叫做功课,是传灯多年来与领导层打交道积累的经验。

家乡这些年的变化确实很大,尤其是资江两岸的亮化工程更令人眩目。

我还是想把宅基地选择在靠崩洪滩的地方。他跟儿子说,滩头上还有纤痕。

多年父子成兄弟,传承知道父亲心里始终有一个资水情结,但他也担心在江边建房征地会有一定难处,便说,那地方好像不是我们白驹村的吧?是不是……

父亲的回答却很果断,说,事在人为嘛!

儿子就笑了笑,心想,您不也说如今很多地方的农民都几乎成了刁民吗?

知子莫若父,传灯说,也不是绝对的。他忽然就想起了乡贤这个词来……

车过资江大桥,传灯让儿子把车开慢一点,于是按下车窗,抬首望月。

传承亦受感染,也跟着瞟了一眼夜空,说,是上弦月。

传灯说,是的,是上弦月。他于又问儿子,月的怀里抱着什么?

儿子就又望了一眼天上,回答说,是虚空。这个词他从父亲的诗里见识过。

你只答对了一半。父亲并没有完全否定儿子,说,也怀抱着希望。传灯总喜欢用自己的内心感悟去影响身边的人,他又接着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云旅客栈到了,传灯下车后,儿子嘻皮笑脸跟父亲说,我去跟朋友吃个宵夜。

去吧!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

遵命!儿子把车移进了停车场,跟父亲道了声晚安,便融入在月色灯光中。

他也许并不知道,父亲回老家建房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让他多历练……

第二天一早,县国土局的朋友、也就是现任县国土局副局长兼总工程师的陶斌就来到了云旅客栈,并做东请传灯父子一并用早餐。他还带了一个人来,介绍说是县国土测绘队队长。见面后就主动请缨说,老师,我们也陪您一起去看看?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毕竟是既当领导又当总工的陶局,想得就是周到。

老师您是大名人,能够回家乡来建房定居,我们理当要做好服务工作嘛!

陶局一片热忱,一心想要凑成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第一站就去了资水南岸的雀坪渡口。这地方传灯是熟悉的,他奶奶的娘家就在雀坪村。奶奶28岁就成了寡妇,每次回娘家都会带着小传灯作伴,祖孙俩就是从株溪口婆婆崖下乘渡船在这里登岸的。但如今早就已经没有了渡船,人们往来都是从上游不远处的低水电坝上过路,之前的那一条麻石砌成的渡船码头,也便行迹可疑地藏匿进了萋萋杂草丛中,唯有那一片一到春天就绿如烟海的柳林依旧,一行人便在这里下了车。

这一片全都属于经开区,是县里去年征收的。陶局指点江山般说。

传灯却没有弄懂,说,陶局你这是带我来视察县里的经济技术开发区呀?

陶局说,老师觉得这地方怎么样嘛?您若是满意,我可以帮您找经开区陆书记协调,把这一片做成开发区的文化产业园,由老师您出面领衔,肯定会很红火。

这一回传灯终于是听明白了,原来陶局是站在经开区的全局在考虑问题,此举既给县里招商引资找到了喙头,也为自己省下了买宅基地的钱,是一举两得呢!

传灯稍一沉思便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回乡建房只是用来养老的,哪能领衔搞什么文化产业园呀!他心里其实已经想得更远,这只是陶局一厢情愿的好意,真实施起来绝对不会如此简单,却把目光投向了株溪口下游的孟公塘江湾。

传承接过父亲的话说,谢谢陶叔叔的好意!我爸想的是对面的那个地方。

陶局“哦”了一声,说,那我们掉头从电坝过去看看吧!

然而事情却并没有想的那么顺利,到了株溪口一打听,孟公塘江湾不到一亩的河滩林地,业主却有三户人家,并且一听说是从省城回来的传灯想要在那地方建房,原本是乡里乡亲的老熟人,却一个个不是有意躲着,就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传承无意中听说其中有一块地是原株溪口村委会主任松良家的,就赶紧给松良打了电话。他是曾经帮助过松良的,那是前年在衡阳的一个建筑工地上,传承是施工方的管理人员,松良他因为老婆参与非法集资事发后,自己也丢了基层干部的职务,正四处找地方打工还债,是传承看在老乡分上把他拉了过去,同时还有株溪口其他几个闹武神伙计。但松良在电话那端却有些吱吱唔唔,传承也想学父亲的借力打力,说县委闻达书记对这事都很重视,县国土局还专门来了人。松良听了这话后,就干脆跟传承挑明了,他说,那块地已经分给我哥纯良了,我作不了主的。再就是你们千万别抬出县里的嘛子领导来,现在的老百姓对干部很反感,前一阵子也有个当官的,想来征地建江景别墅,结果村里人帮着狮子大开口。

原来如此,大家之所以躲着传灯,是因为还当他是乡里乡亲怕不好讨价还价。

为什么会成了这样子呢?传灯忽然记起了自己当年在家乡的一些人和事,尤其是因为他在文学创作上成绩突出,并有《资水河我的船帮》获得了百花文艺出版社第二届《散文》月刊奖,被县里破格招工转干离开家乡去县文化馆报到的那天早上,株溪口联珠桥上挤满了送行的乡邻,有人还兑钱买了一支金星牌钢笔硬要插在他胸前的衣袋里,像叮嘱自己的儿子说,你如今当上文官了,不要忘记是从株溪口的联珠桥上走出去的啊!这才过去多久呀,怎么彼此都恍若隔世了呢?

儿子传承是学环保的,他说,就像土地被污染了一样,要想修复,很难呢!

父亲却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只要家乡还在,乡贤的根脉就不会断绝。

此事只是暂时搁下了,父亲的性格传承晓得,他决定的事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再一次回家乡是在清明节。诗人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而在家乡人口中,却另有一说,清明要明,谷雨要淋。这才是好年景的兆头。这一年清明节却是一个难得的爽晴天。传灯大喜,这次是倾家出动,有备而来,不但带了300多本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七百里资江》,还备了几条芙蓉王香烟,就连被子床单及他和儿子换洗的衣服也带上了,越野车的后备箱里,堆得满满当当的。

传灯跟老婆菊儿说,还记得当年我让你在联珠桥上开小卖店的事情吗?

菊儿说,当然记得。你莫又要设计谋划,一家一家去株溪口拜码头呀?

传灯说,这回不是去拜码头,而是去喊风,我就不信纯朴的民风唤不回来!

以下这一段文字,是传灯在另一个《还至本处》的小说里写过的,兹录如下:

时间倒回去30多年,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传灯与菊儿就曾经在株溪口的联珠桥上生活了整整四年。那时传灯还在乡基建队做泥工、并兼任乡政府半脱产的文化站辅导员。所谓半脱产主要是指工作性质和报酬渠道,既每月15个工作日为乡政府门前的宣传栏编写版报,15个工作日在基建队照常舞砖刀砌楼房,当时并没有周末一说,而工资是由乡政府提供一部分,县文化馆补发一部分,基建队按出勤率发一部分,整个加起来也就60多块钱每月,不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乡党委书记每月也只有100来块钱。当时的猪肉才七毛六分钱一斤,上初小才两三块钱一个学期……传灯当然觉得很满足。但后来传灯已有了儿女,也就是如今的传承和传奇,传奇是姐姐,不到三岁,传承是弟弟,不到一岁半,而责任制田土是传奇还没出生就分到了户的,添人添口未添田土,这样光吃饭都很难。

但最难也难不倒传灯,他这人灵光得很,不但会写诗歌和会写散文,还有商业头脑。他家在株溪口里面的白驹村,去乡政府或去基建队,都要从株溪口的联珠上路过。联珠桥是一座双拱麻石桥,横跨在粼粼株溪之上,长有百余米,宽有近十米,是资江中下游北岸行走东西的必经之路。有一天,他站在桥上一拍脑门说,这也是一处最理想的经商之地呀!当晚他就与菊儿商量:我们在联珠桥上开一家小卖店如何?我负责进货,你责任卖货,每月挣的钱肯定比我工资多。菊儿听了一乐说,要得,要得,格办法好。但立马又面呈难色,还是不妥吧,人家会不会……传灯已猜出老婆的顾虑,便鼓足勇气说,怕什么怕?桥是银和公修的!

不过这句话传灯一直没有说,是不敢说,因为他家成分高,好不容易赶上一个开明的、不再讲成分了的新时代,自己若还翻出当过族长的曾祖父说事,这不是还乡团又来了吗?不过传灯却把自己知道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卖酒的故事讲给了菊儿听,虽然二者毫无可比性,但传灯想,菊儿毕竟是小镇唐家观的女子,况且她父亲与两个弟弟开铁匠铺确实成了小镇上先富起来的人,当初与传灯恋爱并结婚,家里也是极力反对的。菊儿听了,半天没吱声,之后便偎在传灯怀里说,我全都听你的。凡成大事者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而现在既得天时,也有地利,缺少的不就是人和吗?找准了方向后,平时不抽烟的传灯一狠心就买了一条沅水牌香烟,一连几个晚上口袋里都揣着香烟到株溪口一家一家去串门拜码头,而且还开诚布公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没想到在桥东第一家就碰上了软钉子,当家的是村上的会计,说话却绵里藏针,他说:格还真是个不错的点子,你传灯如今也算得是半个公家人了,有些事用不着我提醒你也应该晓得,格桥上是嘛子地方?传灯便赶紧掏出火柴给他点烟,并把头点得像鸡啄米说,我晓得、晓得,格是要道、是公地,但我只借上一小角,就20来个平方,不但不会影响交通,还能够方便桥东和桥西的父老乡亲及往来路人。村会计又皮笑肉不笑说,方便是说得好听,实际上还不就是为了谋利?传灯也就把话说得更更透彻坦诚,说我当然是为了谋利,但我传某人绝对只谋取批发差价的利。对方巴了一口烟,又撮嘴吹开烟雾,打开眼睛望着传灯,且一脸阴笑。传灯心里窝着火,却还是强忍着说,您不相信?我聘请您当我店里的监督员,若是今后我店里与乡供销社同样的货物价格却贵些,您随时可以带人来掀我的店!我说到做到,决不食信!毕竟是搞文学创作的,一个圈又把人家给绕了进去,会计最后说,那我先祝贺你了。

头一家是虎,第二家是狼,后面的全是羊。这比喻不一定恰当,却符合规律。

一条烟是一支一支递出去的,最后一支不剩。传灯跟菊儿说,老婆,成了!

菊儿兴奋得想过来亲老公一口,却不习惯,转身进灶屋给他做了两个荷包蛋。

说干就干,这是传灯办事的风格,他邀了基建队的几个木工和泥工伙计,只花了两天一晚的时间就把小屋给盖起来了,盖在桥东靠里边的一角,占桥面确实没超过20平米,但有一大一小两间,大的一间为了防潮湿还隔有地板,简易货架就做在靠里面的压石上,外面是一个简易柜台,中间是几个从供销社半花钱半讨来的盛饼干和红糖、白糖的铁皮桶,另一侧还摆了一张床铺,也是靠着桥面压石的,而档头还有一间小灶屋,门是虚掩的柴门,只须轻轻一开便开了,里面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还用了一把方凳专门放茶缸,这就是传灯说的“以前在联珠桥上开店不也是经常敞开着灶屋门的”那一间灶屋。他们在这栋小屋里一呆就四年。

这四年里,菊儿始终本着传灯当初的承诺,不但方便了左邻右舍,所有货物特别是一些紧俏物质,如白糖、红糖等,也从未抬高过哪怕是一分钱的价格。当时的白糖和红糖在乡供销社也很难买得到,但传灯却因为在乡文化站工作,与供销主任混得熟,即便是到了年关,他也能走后门进到货。不过红糖和白糖的出货却是颇有讲究的,若出货得当,一麻袋百斤装的红糖或白糖,往往能多卖出三斤五斤来,那主要是在过秤和包纸封并梱纸封的时候,大凡是在这些技巧活上,传灯都会亲自出马。而这一类事又必须是夜阑人静时才能做的。此时不但传承、传奇已经入睡,更主要还是不会被人发现——因为传灯会事先将纸封安排双层,就连梱纸封的龙须草他也是挑选的比较粗壮的那一种,在舀糖过秤时,一律都是阴称(即秤杆子向下),而包好封子再复称时,又绝对会是阳称(即秤杆子向上)。

而且包出的纸封上还夹了一张双指宽红纸条,吉祥又喜庆……

父亲的小说儿女儿媳是看过的,并且早就听母亲不止一次地说起过她与父亲一起的“成长史”,看到父亲所做的准备,也就大致猜到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下了高速,车过小淹,到了江南镇,父亲却指挥儿子把车开到江边船码头去。

还是菊儿敏感,满心狐疑问道,你该不会是要我同你一起租船去株溪口吧?

传灯一脸狡黠说,正是。知我者,夫人也!

于是当真租了一条小机帆船,还让把被盖并衣物也放在船头,然后才交待儿孙乘车走,传灯说,你们先去小镇唐家观在舅舅家候着,我们安顿好后再打电话。

一家人分成水陆两路,这其实都是传灯事先就在心里设计好了的。扶夫人上船,又把她送进船舱入坐后,自己则手执竹篙立在船头,在船尾掌艄正淮备开马达的年轻船佬大遂惊出了一身冷汗,声如雷吼道,你格大叔不要命了?挣了你格百多块钱我今天怕是……他本来是想要说“怕是还赔不起一幅棺材板呐!”却不料船头的大叔一竹篙甩向江岸,紧接着又是一声吆喝,咿哟嗬嗬,开船啰——

年轻人见状立马改口说,今天我怕是遇上河神爷了!于是船头船尾皆大笑。

笑毕,马达声响起,传灯这才说,我驾船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江南至株溪口也就两塘两滩,不足十里水路,过一天门江湾,上渣滓滩,再过祠门口,前面就是崩洪滩了。要是换了从前,没有经过水库调节和疏浚过河道的时候,崩洪滩是有着七百里资江第一险滩之称谓的,而眼下的流水,虽然也不泛激荡,却照例被加足了马力的船头犁出了一江雪浪。但手执竹篙立于船头的传灯,似乎又看到那一队赤着黑红膀子、脚蹬益阳板子草鞋把脊背弯成桥拱状的纤夫了,夹在纤夫中间的那一个少年不就是当年的自己吗?一直要憋着劲把船拉上滩头的孟公塘江湾才能松一口气,然后又去滩尾拉第二艘船……也难怪他会如此留恋这地方,因为在这里留下的已经不仅仅只是纤痕。上了崩洪滩,前面就是孟公塘江湾,传灯心中的江景楼就是选址如此,但他并没有声张,因为心中还没底。

也就半小时左右,株溪口到了,传灯指挥船佬大把船泊在联珠桥西的老码头边,自己则插牢竹篙扎稳锚,然后双手合成喇叭筒朝桥档头高呼,且连呼了数声:

咿哟嗬嗬——来人呐——帮忙卸货啊——

咿哟嗬嗬——帮忙卸货啊——

……

声音悠长邈远,陌生而又熟悉。

格会是哪个啊?在桥档头了红小卖部里扯着闲谈的几个闹武神立时就竖起了耳朵,他们这是在捕捉自己父辈们的声音……就是嘛!格会是哪个?有人就循声走出来朝老码头打望,或许是已经认出来是谁了,正欲缩回屋里去时,传灯一声吼道,有货到了船码头,你们居然爱理不理,请问你们还是不是株溪口人呐?

没想这话被桥东头的元妈也听到了,老人家上桥俯身压石往下看,是哪个?

元奶奶,是我呢!把您老也惊动了。

是传灯呀!八十多岁的老人不但耳灵,眼睛也尖,她又问,你格是搬家啊?

菊儿正好也出船舱到了岸上,脸朝元妈说,元奶奶,我们又搬回株溪口呢!

元妈乐哈哈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又忙回头喊儿子,建勇,你快去帮忙啊!

这时,在了红小卖部的另外几个闹武神也都到了船头。笼统也就只有一套被盖一袋衣服及一台手提电脑,人手还分不到一样呢,但传灯却给每人先扔了一包芙蓉王香烟,菊儿也一脸笑容地左一声小心点,有一声谢谢,这情形何其熟悉啊!

闹武神们很快就回忆起了自己年少时常去桥上小卖部的情景……

彼此间心与心的距离一下子就被拉近了。这令传灯想起了两句诗:家乡不在空间里,家乡在时间里。也更令他对自己做出的这一看似唐突的决定而兴奋不已。

听说传灯要在株溪口租房子住下来,闹武神们纷纷自告奋勇出主意。说某某家里可以住,某某家里也可以住。如今农村外出打工的多,挣了点钱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家盖一栋红砖屋,空房子自然多的是,但传灯最后确定要租下来的却是元奶奶给推荐的一栋空屋,也是一栋红砖屋,户住叫孟安,绰号豹子,就在联珠桥东头,是白驹山脚上的斜坡上,去崩洪滩正好要经过他家的屋门口,离元奶奶家也近,中间只隔了乡道里边进聋子一栋屋,下坡百步左拐即是。孟安虽然绰号豹子,却是个忠厚老实人,比传灯年长好几岁,老屋在白驹村口的响堂湾。这栋房子是早几年才盖的,他的两个儿子在长沙打工,挣了些钱兄弟俩在父母的帮助下盖了这一栋两层楼砖屋,与同是打工妹的女子回家完婚后又去了省城。但是第二年孟安的老婆五妹得急症走了,他就独自一人守着老屋,还说格也是守着自己的老婆。新屋当然就一直空着,听说有人想要租他家的房子,一见面,原来是传灯。

还是你呀——传……传作家。他本来是想直呼传灯的,但出口又改了称谓。

传灯很客气地叫了他一声,孟安哥。并接着说,只怕要租住一两年啰!

你格是回来……孟安还没有搞清路数,却见元奶奶白发脑壳摇了摇并一个劲在使眼色,转而又说,我崽他们也已经在长沙买了按揭房,如今格些年轻人,怕是真的卖祖不想回来了,你要是想住,不住就是呀!随便给点租金认个主就成。

闹武神们就起哄说,豹子,还要嘛子卵租金呀?不要你出守屋的钱就要得了!

孟安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搓着手说,那也是啰!

传灯很认真,说,你们格些闹武神,就莫打茬了,一码归一码。

后来元奶奶就出面做中说,那就认一下主,每月租金一百块钱,看要得不?

要得的,要得的。孟安说着就往前面带路。

闹武神们仿佛像成就了一件大事,欢呼雀跃着把被盖衣物等全都一直送到了传灯将要居住的家里。他们中有叫传灯做传灯叔的,也有叫传灯哥的,年轻人早已不兴什么辈分,但传灯却很认真地一一更正他们对自己的称谓,还说格是传统。

此事就这么轻而易主地定下来了。菊儿的脸上也笑开了菊花瓣……

事情的进展传灯已经通过微信告诉了儿子。传承给父亲回了九个大拇指的点赞图案,并跟父亲说,舅舅家的午饭已经做好了,我就到联珠桥上来接你们吧!

父亲回道,好的。午饭后,我们还要去给你外公外婆和爷爷奶扫墓。

这已经是每年清明节的惯例,做儿子的也会遵循这一惯例。外公外婆的坟地在唐家观后山新路坡的一个山湾里,爷爷奶奶的坟地在孟公塘江湾的金鸡岭,两地相隔也就三里多。传灯领着一大家子给两个山头的先祖磕过头、燃过纸线、点上冥灯并给坟头上添一捧新土,一年一次的扫墓事也就算完成了,这叫了却心愿。

但儿女甚至包托菊儿都并不知道父亲早已经来过金鸡岭,那是在梦中,是传灯一个人来的,灵魂并不需要任何形式感。他是来把想在山脚下的孟公塘江湾建房事跟父母亲汇报。他在梦中还做了一件事,不过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这叫天机不可泄漏。传灯之所以每想做一件事基本上都能做成,全是在梦中就演绎过的。

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或许就只是在重复他梦中已经做过的事。

 

父子俩在租借的孟安家里安顿下来。这才过去几天呢,带来的300多本长篇小说《资水河我的船帮》就已经所剩无几了。株溪口和白驹总计也就300多户人家,传灯领着儿子挨家挨户去认乡亲,先是由儿子传承给抽烟的递烟,然后是传灯掏出笔来签上大名并将散发着油墨馨(也激荡着资水浪花)的新书赠给对方。

传灯说,离开家乡几十年,回来也冇嘛子送呢,格只有书生人情纸一张啊!

其实偶尔也会有人对他此举产生反感,说,我们只晓得三担牛屎六箢箕的。

传灯则笑言以答,能像你还晓得六箢箕牛屎的人,村里怕是已经不多了。

对方便摇头叹息,唉,如今的人呐!说这话的人多是比传灯年长的老者。

传灯一下就把话语权抢过来了,那就正好让他们看看《资水河我的船帮》呀!

你格是扯淡的吧?都说你扯淡也能挣钱。

是不是扯淡的你们看了才晓得,除非你们把自己的过去都忘了。

对方这才正眼看书的封面,但见一队纤夫弯曲着黑红脊背正狗爬于纤道,逼窄的江峡中一页白帆兜满江风……耳朵仿佛就听到那一首铿锵的《过滩谣》了:

前面滩涂打烂船呀,嗬嘿!后面滩涂船扔帆呐,嗬嘿!

一首《过滩谣》,不,而是一部《资水河我的船帮》的小说解开了乡亲们的心结,之后人们在私下里议论说,格传灯虽然也是吃公家饭的,却并没有忘本呢!

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建房征地,甚至包括请工等,也都顺风顺水了……

格其实都是预料中的事!再一次坠入对往事的回忆中的传灯自言自语地说。

他也想起了动工后发生的几件不愉快的事,一天,他正在指挥泥木工放线定位,忽然就来了一辆三菱越野,从车上下来四个人,不由分说就在上面喊,先停工停工,你们老板是哪个?不晓得格里是河滩地吗?哪个给了你们格大权力呀?

传灯赶紧从斜坡往上走,气喘吁吁边递烟边解释说,格里是分到户上了的林权地,是用自留地置换的。但他并没有自报家门,只是想友好地解释清楚就算了。

人家却拨开他递过来的烟,亮出执法证说,我们是河道执法队的。

另外一个人说,书记打电话给我们局长,说格里有人在用挖机动了河道。

一听是书记打电话反而提醒了传灯,请问是县委闻书记吗?说着就掏出了手机,闻书记的电话拨通了,传灯简单报告了现场的情况,对方说,请他们听电话。

误会了,误会了,格里确实是林地,接过书记电话的人说,老师请多多包涵。

没几日,林业执法的来了;

再过几天,又来了国土执法的;

其实呢,该办的手续早就已经递交到了有关部门,踢过来踢过去就是迟迟办不下来,传灯无奈,最后才决定又亲自去找书记,书记听了一脸震怒,说,如今格些办具体事的,就是怕担责任!给传灯递上一杯茶水后,书记也面呈难色,犹豫了一下又说,老师,格种事嘛,我也不方便打招呼,您看是不是……先等一等。

最后还是一个业内朋友帮他出点子说,还有个办法,届时你可以罚代证呀!

明明是合理合法的事,为什么硬要以罚代证呢?传灯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问。

却没有人能听懂他是在说些什么,就像没有人能听懂那一对仙鹤的鹤语……

自从搬入了江景楼新居,传灯每次只要手捧黄卷上了临江阳台就总是像着了魔似的。他是在等候仙鹤的光临么?他是在思索当代乡贤的考量标准么?或许是在反思社会风气?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春天到来后,在闹武神们的帮助下,菊儿已经在房屋两档的空地种上了蔬种,有辣椒、茄子、豆角、苦瓜和丝瓜并南瓜等。菊儿说,别人家有的,我们家都要有。再不能像起屋时靠吃百家菜了。传灯也表示了赞成,他说,欠下了那么多人情债,得要我们慢慢还的。他还说,你放心,今后凡是除草和施肥的事,全都包给我了。菊儿却如考官般又问了一句,未必就只有格一些?传灯便笑答,也包括给豆角和苦瓜、丝瓜南瓜搭篷。

菊儿就咯咯咯地笑起来,脸上的菊花瓣绽放出久远的光彩。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放松的笑声了,仿佛感觉到自己又见到了乡政府门前的那一堵文化墙……

爱吃蜜糖先养蜂

想吃芝麻自己种

心有目标人勤奋

幸福生活在手中

如今的传灯和菊儿确实很幸福。他常跟菊儿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他也是忙碌的,把时间掰成三分过,一分是在江景楼两档的菜地里打发的。菊儿当然不会让自己的男人独自去做这些杂碎事,是夫妻双双一并去下地的。女人头戴草帽,男人则总喜欢光着脑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以前做泥瓦匠时也是从来就不戴草帽的。如今头发稀落,就正应了那一句“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的俗语了;还有一分时间则是服务于晚饭后散步过来的株溪口的闹武神,他们已经把喝晚茶的据点从建建勇家移到了江景楼,这是传灯在建房时就承诺过大家的。能与年轻人在一起喝茶聊天,也是传灯之所求,他喜欢听闹武神们漫无边际的扯闲谈,察其言,观其行,他始终坚信自己能从中发现未来的乡贤,也确实有所发现呢;另外的一分时间才是完全属他一个人的,那便是手握黄卷在阳台上翻一会儿书,还说自己是在与古代圣贤相会晤,又发一会儿呆,把目光投向横在眼前的七百里资江,以及下游崩洪滩江峡中的荒洲,还总是时不时往楼左边的那一棵松树上扫一眼,但遗憾的是,他所期待的那一对仙鹤却极少光顾,或许是来过了他也没有见到,仙鹤已经修炼得与天光同色……当然啰,他偶尔也会到楼下的河滩上去捡拾几枚形状各异的卵石回来,并供于堂中的茶案上,用茶水养着;还说是亿万年前恐龙下的蛋呢!他经常会一个人自语自语地说出些令菊儿无法听懂的话。

你又在发嘛子呆呀?这是菊儿经常问男人的一句话。

男人则回答说,你不是给我取了个呆子的绰号吗?发呆格是我的本分呀!

还有另一句,那也是菊偶尔会说的,你格又是在说嘛子胡话呀?

凡是提出此问题时,传灯会故作神秘地回答,是说风话,也是说水话。

他的“胡话”有时是说给天听的,这是他读过屈原的《天问》后所得出的结论,有时又是说给眼前这一条江听的,他的脑海中经常会出现一个谦卑的老头孤独地站在江畔,并且也在说“胡话”,逝者如斯夫!但更多的时候是想说给那一对与日月同光的仙鹤听,因为,那一对仙鹤是在这一片江域出生和成长乃至得成仙的,也只有它俩才真正地了解这一方水土,和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

一道白光倏忽从眼前闪过,天色于是便暗了下来……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文库廖静仁卷》,长篇小说《白驹》等。有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并入选教材等。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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