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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卫民:放生

发表时间:2018-02-21  热度:

 短篇小说

放  生

文/王卫民

 

  冬天少有的一场雪,偏偏被我遇上了。天要下娘要嫁,谁能拦着。我的车坏在冰天雪地里,想叫人救车,却在盲区。荒郊野岭的大冷天,我急出了一身汗。我一步一滑进村子想找公用电话,被人家嗤鼻:村里没几个人在家,鬼才用电话嘞。

  嘁,鬼才知道我能被困在这儿。我十分沮丧,只好听天由命吧。冻死,被狼吃都极有可能。再遇到人,指点说后塬畔有家狐狸场那许是有电话,通是不通,那就不晓得了。“天不生人仲死,万古如长夜。”我三呼万岁。

  狐狸场是多半人高的木桩围起的一个大院,木桩缝儿几株女贞树碧绿的叶子上还挂着雪,黑玛瑙般的女贞果被树叶罩着,有些缩头缩脑。是那种电锯解板,解下来板皮钉的大门,虚掩着,我试探着推了一下,门轻轻开了。雪地上横七坚八的摆着刚刚剥下来的狐狸皮,鲜红的血斑斑点点,浓浓的血醒令我发晕。一只狐狸前后爪被通上电源,狐狸的哀嚎嘎然而止,四只爪儿在空中乱舞几下,就僵直了。

  电源拔去,“嗵”的一下被扔在地上,血就从狐狸的嘴里汩汩的涌出来。

  我心中象是也被电了一下,开始抖颤。是不是我也会被插上电扒下皮,混进狐皮中被卖了,然后再经过几道贩子的手,进鞣制厂……

  我磕碰着牙,战战兢兢道:“用一下电话可以吗?”,电狐狸的屠夫,(故且称之为屠夫)似乎才从血腥中醒来似的,打量着我。当准确的判断我是一个大活人的时候,才挥了一下血淋淋的手,往一个窗台上指了一下。

  我看清了,有一部座机,我蹀躞着过去,操起话筒却没有嘟嘟的信号。再一看,这仅是一个电话机而己,压根儿不能用。我很后悔羼入这里,冻死在雪地都比来这里强。

  我先是从电话不能用的失望,到他手执屠刀正在雪地上扒刚电死的狐狸皮,有些愤慨或愤怒,两只拳头已攥的格格响,打不死他,也能把他杵到雪里,至少使他从此刻起不再电死一只狐狸。

  屠夫扒狐狸皮扒的很老练。扒了皮的狐狸还有丝丝热气在萦绕。他把血淋淋的皮子在手中只那么舞弄,手上又提溜着一只狐狸。后来才知道他把这叫翻皮,翻了的皮在雪地上用力甩打就是洗皮,雪天扒皮就有这好处。

  他把那张皮甩打够了,才对我说,屋子里有火,进去暖和暖和。

  我有些茫然。到屠夫的屋子暖和暖和会不会是找死,他会不会杀的兴起也杀了我。他已进到屋子里,院子只有我和一大堆狐皮和血淋淋的狐肉了。正在踯躇,几声凄惨的狐鸣传来,我遁声睃巡,一排排高高架起的铁笼子里狐狸在哀嚎,不知它们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将至,或者是在向我求救。我看到了狐狸们绿中带黄的眼睛,这分明是乞求。我突然产生了种拯救感。

  屋子很零乱,小锅灶、床铺很邋遢,一盆木炭火把握子烘的很暖和。

  屠夫放下屠刀时,我发现他并不是面目狰狞的魍魉。看上去很温和,说,这电话不用有些日子了,不打算再办场了,也没有找人接线。我由刚才的恐惧中缓过来,和他面对面拥着火盆,才听他给我说了关于他狐狸场的事情。

  等我把他的故事听完了,他才对我说,再往后塬坡坝上走一段,手机就有信号了。

  是他陪着我踏雪寻梅似的找到信号区。再回来,我和他都站在铁笼子边上点了数字,公的母的总共七只。

  我要放生。

  我把七只狐狸的钱掏给了他,并说了七只雪狐少一只都不行。

  后来我还来过几次狐场,带来了市场上的死鱼和杀鸡店的鸡杂,说好年过了就放生。那时候雪也快消的差不多了,是放生的最好时节。

  我选择了元宵灯节后的第八天。我在网上查了,这一日宜放生。是他告诉我说那只最大的公狐编号是十一号,被称之为美女狐的是二十号。只有这两只可能成为这七只狐狸的首领。我不明白,这个无纲无序的编号是怎么扯的,也许是狐狸场处于管理目的,给牲灵编的号。就我的直觉,公狐十一号个高、肥大、强壮,一对儿狐眉呈灰色,与通身的白毛形成色彩反差,看上去就特别威武。要是用人类词语形容也够得上“汤肩禹背”了。二十号是美女狐,不言而喻,不论从它狡猾的一对狐眼,还是从它修长的身段,在狐群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养眼是又粗又长的尾巴,更加多了一份儿美。

  打开笼子的时候,我先打开了二十号。它到了发情期,屁眼发红发胀多日,且有粘液。它有动物自己的矜持,就是把尾巴压的很低,严严实实的捂着屁股。美女狐被打开笼子的瞬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片刻,抬起头向远方望去。乍暖还寒的林子中阵阵林涛带着野性的骚动,美女狐知道那里才是它记忆中的地方。它把嘴扎进土中,努力的蹙鼻子,只两个箭步,头也不回的跑去。

  公狐十一号在笼子里烦燥不安,它不停的用前爪儿抓挠笼子,向二十号美女狐奔去的方向“哇哇”的叫。

  我把笼打开,它向二十号追去。发情中的母狐气味,会把它引过去相聚相会。再后来,被放的狐们都有了方向,一轰散去。

  望着地上的空笼子,我释然了。感谢冬天那次车出毛病才找电话。阻止了屠杀,拯救了七条狐狸的生命。

  当我在朋友圈分享了我放生的图片之后,不到一周,留言的信息让我一下子跌进冰窖一般,在后来的日子,我活活被这七条狐狸折磨得半死。若是七条狼宁愿被它们把我吃了,都要比后边的故事要好许多。

  “放生,一个爷们的矫情,如此漂亮的雪孤,放了也不可能生”,这句话被配上了猎枪被人端在手上瞄准的图片。

  “苦命的雪孤”这五个字旁边配着一大群身披白色裘皮的美女。

  我简直看不下去了。一朋友真诚的告诉我,说,放就放了,为啥要张扬,有一群人在手机导航上查我放生的方位,把围猎的械具都备好了。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呢。

  放生时七只雪狐乱零的爪子印不是留在那儿的地上,而是留在我的心口上,时不时的被它们抓着、挠着。

  一时间,我所在的那个小山城有一个恐怖的传说。以讹传讹,最后竟传成七只大白虎被放生。竟有人留言大白虎就是武松当年在景阳岗遭遇的那只虎,凶猛无比。有留言了白虎伤人的几种残忍法,一是把人打翻在地,用虎爪抢去手机,仍下深渊防止报警求救,二是咬人脖颈,再用前爪挖心掏肝……接着就有防虎袭攻略;一要学学武术,例如武二,再是身不离刀,至少也有个水果刀……

  滑稽,何等的滑稽,小小的放生举动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到最后结论为“放生者本身就是屠夫。”

“我是屠夫?”我不止一次在问自己。

 

  美女狐二十号和公狐十一号领着狐群向秦岭的森林中走去。久违了森林使它们兴奋不己。它们的祖先最初就是在森林中繁衍生息。野性未改。密密扎扎的灌木间有羊鹿、野猪们踩出的小毛毛路。狐们没有亚马逊鱼回游的功能,却有对森林的向往,这些毛毛小道儿能把它们带到秦岭的任何一个地方。豢养多少年仍没有泯灭野性。蹼已扁平,没有厚茧,但并不妨碍窜崖越涧。

  回归森林的雪狐们很兴奋。不久二十号美女狐发情,到了该配种的时候了,它温驯、乖巧,尾巴翘起,暴露着屁股,狐眼流盼着一种渴望和期待。并从喉腔发出低沉的唧唧哼哼的鸣叫,把温情用狐狸自己的方式表现。在曾经的岁月里,也有过茶饭不思,心神不定的时候,怀上了还有半个月的妊娠反应……。

  十一号公狐往年也许在笼子里的春天就被放在一起。当然美女狐不会被任何一只公狐拒绝。只有它拒绝公狐的时候。人类有气味相投一说。狐狸们相爱相恋,必须气味相投。而此刻放归荒山野岭,彼此没有选择余地,或者在被养在狐狸场就曾经相爱相恋做过爱。

  在森林里铺满枯叶的林间树下,它们一次次做爱,爱的要死要活,互相粘连可达一个前晌或一个后晌。惹得那些发情不到火候的母狐们醋意大发,咬着十一号长长的尾巴楞是从二十号背上往下拽,十一号怎舍得被拖下。母狐们落得一嘴狐毛。

  有爱的林子很温暖,叫春的“哇—哇—”狐鸣在山崖沟壑间回荡。这种春天的温暖使那些在林子游荡觅食的动物们很吃惊,浓烈的狐臊味儿和狐群的骚情令它们睁大眼睛,竖起了机警的耳朵,躲在树丛中张望。小松鼠爬上枝稍,感到十分奇怪,将松塔仍下来。它们是老居民,许多年了,秦岭已没有了野生狐狸。

  公狐十一号一路走,一路在每一只母狐的屁股后用嘴哄着、嗅着,“咕咕咕”叫几声,算是调情或是鼓励。不是配季,狐们不会有“咕咕咕”叫声。美女狐霸道地不离开公狐,而对公狐和别的母狐骚情也不去制止,只是更加亲昵的叼一叼十一号耳朵,闻一闻嘴。

  雪狐们不知道回归之路凶险和代价。

  秦岭山脉有不同气候带,同一片林子,树枝发芽差参不齐,时值初春,依然寒风料峭,枯叶下冰雪未消,林隙朝阳处,白头翁花儿和羊蹄儿草是雪狐们唯一可找到的食物。杂食的祖先凭鼻子找黄鼠洞,找土鳖子窝、土蜂窝。清明前,枯叶下壕堑里的土蜂窝成千上万的蜂甬、蜂浆。吃了一冬天松籽的黑背鼠,又肥又大,是祖先春配时增加体质补充营养的好食物。眼下,雪狐们沉睡的臭觉一时无法苏醒。蹄蹼细嫩,经不得林地石砾磕碜。

  换水土拉肚子,丛林中就有一声声懒散凄戾的狐鸣。它们的祖先在冬天森林里的日子,就是完全冬眠,全天候大睡,以减少消耗。从开睡的那一刻,就把嘴扎在屁股眼,排泄物就是食物,污染气味没有了,就不怕黑瞎子、土豹子寻着气味来袭击。

  寂静山林,雪狐们突然闯入,野兔、獐子、麂子、黄羊们不安起来。这些草食动物平静的日子没有了。白头翁、羊蹄儿草被啃,林中弥漫着一股臊臭,消融的林涧溪水旁多了杂乱的梅花蹄印儿。松鼠们不再专心剜食松籽,从这个树枝蹦到另一个树枝,昏昏的审视着这一群不速之客。红腹锦鸡,白嘴儿雉,披着祖母绿颜色羽毛的岩鸡,再也不能立在树下,仰着头,等林號灰鸦们掉下食屑,享受牙惠。一群群灰雀被惊飞,抖落下片片冬羽。

  阳光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冻酥了的坡坎完全消融,有两只母狐在坡坎跌入深渊,一只被铁夹子套死了。十一号痛失同类,“哇哇”嚎吼。成群黑乌鸦从四面八方飞来,饕餮着死了的狐肉。那是一只锈迹斑斑,早已被偷猎者遗忘的铁夹子,周围长满了野韭菜、野山葱,却没有谁敢去吃,林子里“老居民”早就知道这温柔陷阱。危机四伏的森林炼就了它们的机警和智慧,那只母狐血淋淋挣扎时,它们远远地“哞哞”着,说不清是还是同情还是兴灾乐祸。被铁夹子死死钳着的狐狸,绿黄的眼睛灌着血,滚出来的泪也带着血,它乞求着,发出痛苦的哀叫,不停地舔着汩汩淌着的血。十一号和二十号拼命的嘶咬着栓夹子的铁丝,仅仅只是锈迹上留下齿痕。十一号很惭愧地垂着头,也不时的帮着舔血,努力发出做爱时的“咕咕”声。血流尽许久,它才 “咕噜”一声咽了气。三天之后,十一号和它的妻妾们实在无法驱走乌鸦和秃鸠,最后只留下森森白骨了,才一步一回头的离去。

  终于,雪狐们找到了可以为家的地方。阳光穿过树梢暖暖地照着,颠沛流离了许多日子的雪狐们享受着难得的安逸。它们早已不闹肚子了。厚厚松软的枯叶下,沉睡了一冬天的土鳖子,小火车一样的千脚虫,从毛水杨根部爬出来晒太阳的蚍蜉,都成为它们的主要食物。美女狐和它们的姐妹们腹中胎儿,一天天需要增加营养。觅食占去戏闹的时间。十一号曾叮当响的卵子早已萎缩成两个小豆粒,陷入阴襄,不再有欲望了,一心保护妻妾。安家的地方背风向阳,是一处多年以来住着飞禽的石缝。居高临下,远远能听得到樵夫砍樵声。

  朋友圈突然有人说,有人在网上晒出两张漂亮的白狐皮。一时间微信上疯传开,说是我放生的那七只雪狐已被人杀害了,毛皮到市场上被竟拍出了天价,说,我这放生者着实令人怀疑。还有人说我是披着狐皮的刽子手。

  我彻底崩溃了,手机上我见到雪狐皮的图片,谁能保证不是我放生的雪狐已被杀害。真是这样,还不如不放生。罪人我简直是罪人。 我决定把我也放归山林,去保护雪狐,阻止猎杀,象可可西里的保护者索南达杰一样用生命整一回。

  我还是从我放生的那片林子出发,寻找雪狐们的踪迹。

  重峦叠嶂中,我到过它们走过们的林子,那一次我发现了一处粪便,却无法确定是野猫、果子狸、狗獾,还是雪狐们的。俯下身子用鼻子嗅了许久,终于从那散发着臊臭味儿确认是狐狸粪。那当儿,我像走失了儿子的父亲,突然找到了儿子一只鞋子一样,高兴中又有痛苦。

  山岚烟霭笼罩着林子,不论是峡谷还是山岗,随处都是温黏黏的搓响,我总以为狐狸们弄的,就在林子里拼命钻、窜、攀登。不尽的山峦、岩垴,丛林荆棘,我早已一次次被备不堪,蓬头垢面,宁可否认响声是风弄的,也要肯定自己的判断。然而属于犬科动物的雪狐更为机灵,一点儿风吹草动,它们都会隐蔽或跑去。春天的林子,百鸟啁啾,“咩咩”的黄羊,“吭吭”的野猪,“哞哞”的獐子群,和奏着激昂澎湃的森林之歌。

  那一天当我偶然见林子上空盘旋着的秃鸠、白鹰、枭隼忽然腑冲到林子,一阵嘁嘁喳喳时,我意识到那下边一定有受伤的牲口或野虫。我小时随父亲赶过山,山场上我多少还学了些。植物腐烂的气味中,能嗅到一股动物的骚臭。枭隼最先看到我,带头冲上天空,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夹子钳夹着大腿骨,尸腐味儿在弥漫,骨架龇牙咧嘴。我认得是“狼牙夹”,在囫囫囵囵的骨架看了又看,终于从两颗锋利的獠牙辩认出是雪狐。顿时,一阵自责的痛楚,令我伤感与悔恨交加。我轻轻地卸了夹子,就地刨个坑儿埋了骨架,用土堆一个小冢。砸扁了夹子郑重的放在冢上,从身上掏出烟点了祭坟上香一样,袅袅青烟在林间飘忽,又赎罪般深深低着头跪在冢前。肃穆中,发誓今生不再放生。一只顽皮的花松鼠好奇的跑到我身边和我并排儿面朝冢端坐着。两只前爪在捣鼓,像是作揖。直到烟头在冢上燃尽,我起身时松花鼠才悠然离去。这是我寻找雪狐多次上山以来最为沮丧的一次,却再次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被放生的狐狸又有丧生的。

  碎银般的月光洒在林间,夜莺叫声在林子回荡,不知名的夜行动物我被惊吓得箭一样奔去。熟透了的“芋奶子”野樱桃打在脸上,溅到嘴里,又酸又甜。我一边走,一边听,捕捉着每一种声音。小时候随父亲练就一副身板也练就了胆,夜的幽光中能辩出从眼前窜出的是獐还是鹿。

  月亮在西山巅隐去,朦胧恍惚的森林完全陷入后半夜的黑暗。森林“公民”们在黎明前才完全进入梦乡。只有在这时,森林才有一种特别的静谧。一股山风轻轻刮过,树梢儿一阵“刷刷”声之后,又恢复了宁静。在那一瞬,我听到随风传来狐狸叫声。似乎遥远而微弱,又似乎近在咫尺。仰起头,透过婆娑的林梢,看着幽灰的夜空,辩别着风向以判断狐叫来自何方。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又传来了。山林有声纳功能和回音,狐鸣象是东边又象在西边。不论在什么方向,我都相信母狐已经产仔了,也可能有满月的。充电手灯在密密匝匝树丛中十分微弱,还是凭直觉在黑暗中向一个方向摸索着。“呼”我象荡秋千一样被悬在空中,一刹间,黑黢黢的林子在旋转、倾倒,一下子坠入无底的深渊。头“嗡”的一下膨胀着,脑子一片空白。“秋千”缓了下来,我在空中被网子牢牢套着。我知道自己碰上“阎王套”了,这种套子是栓在四个树杆上的设置着活套儿的铁网,这种套子能套住几百斤重的野猪,越挣扎越箍的紧,甚至能把猎物活活箍死。黑暗中,我只能随着越来越缓的晃悠在空中荡来荡去。夜风在身旁“嗖嗖”作响。就在这时我从空中看到了黑暗中的一对对绿黄色的光点、接着是十一号和二十号窃窃私语般的狐鸣。嗅到了狐臊味。判断出是十一号和二十号领着狐崽,它们正在地上仰头看着我,绿黄色的小光点齐刷刷朝我照着。黑暗中当我摸索着找到了套子的活结,息声屏气一丝儿一丝儿解套儿,套儿脱了。我“通”一声落在地上,白雪狐们上了当似的,四散逃开。

  我惊魂未消瘫坐在茅草中,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幸亏我曾赶过山,要不然不知要在空中吊多久。说不定哪一丛乱草下就是插满竹锥的“母猪坑”,很显然狐狸们还活着的,还产了崽。但在这广袤、苍莽的林子,不知还有多少凶险象我碰上的套儿、夹儿、坑儿的。沮丧中我还有一丝安慰,就在厚厚的茅草中睡去。

  清晨,林子醒来了,我却在茅草中酣睡。当渗凉若冰珠的露水溅落在我脸上,我才醒来。有几只羊鹿翘着肉嘟嘟粉红色鹿唇,迷惘的着我。

  雪狐一家终于渡过孩子们艰难的哺乳期。好年份遇上好雨水,芋奶子果又红又大,潮湿植被下肉红色蚯蚓熙熙攘攘。这得感激食草动物的粪便,才有蚯蚓繁殖生长。狐狸们不经意有时会刨出天麻、茯苓,吃不成,就白花花的在那里晒着,林子里就有了浓浓的药香。茂密的林子浓荫遮天蔽日,紫藤和五味子架把“家”门前笼罩得严严实实。珍珠串一样的五味子果在狐狸们眼皮下一天天成熟。那是一种上好的安神补血的中药,熟了的原果味同葡萄,是狐狸们最喜爱的果子,也是药农采摘的主要品种。十一号是首领,是一家之长。当它们从苦楝林穿过时,没作停留,更没能安家。苦楝果成熟后黑玛瑙似的落在林子十分诱人,怕狐崽吃了拉稀不止,甚至致命。那天狐群走过马桑林,鲜红的马桑果把一条山谷染红了。竟然带领全家片刻不停,如果有狐崽嘴馋停下时,它会毫不留情过去咬一口阻拦。是的,这种果只能供人类酿酒,鲜果不出十几粒,会把动物胀死。要不是后来发生的故事,雪狐一家在这片木林岩穴中的家和人类有钱人的别墅差不了多少。

  夏季的雨天,其它动物水淋淋望着天空,不时抖身子甩雨水,它们一家透过雨帘,看面山瀑布,听阵阵林涛。当一道彩虹出现在林子上空,狐崽们又在林子尽情玩耍欢乐。就这样无忧无虑送走夏天,秋天的脚步声紧跟就到。  

  狐崽长成半拉小伙子,和它们的父母一样要长毛,就得有更多好吃的。硕大的草蚂蚱,没有羽化的知了,见风传吹草动就受惊弃巢而去的野,兔留下没睁开眼的兔崽,味道都十分鲜美。偶尔远远的能遇到采蘼菇和挖药的人,狐狸们就藏起来或悄悄走开。

  我躲在满是野枣刺的灌木丛里。葳蕤的荆槐、笔挺的白蜡木,扭昵的山豆花,任何一个隐蔽的地方,都是些我能叫上名和我叫不上名的植物,把我严严实实挡着遮着。野猪是这些灌木林里的开道者,它们的长嘴能一口叼断做椽的山毛棒,因而也为狐狸们走出道儿。棉花团儿似的狐崽,随着十一号和它们一路打着滚儿玩耍一路蹒跚而来,肚子不饿的时候,打闹玩耍是它们的天性。美女狐和另一只母狐很瘦,耳朵显得干巴巴的,尾巴上沾满了草屑,不时的被狐崽们钻在肚皮下叼着乳头,每一走路就有狐崽吊在腹下。能看见二十号迎春花骨朵一样的乳头儿上挂着白白的奶水。我屏住呼吸不敢喘息,悄悄用手机拍了许多张。我点了一下数,老白狐少了四只,狐群总数却多了。每当狐群停下来时,公狐就远远站在一旁,狡黠的眼睛总是向远处机警地张望,它的耳朵象雷达天线,在乎闪着,捕捉着来自森林深处的动静。

  狐群从我视线中消失,我长嘘一口气,才仔细翻看手机,这些粉嘟嘟的狐崽和小狗崽、狼崽没有什么两样,天真而无恶无邪。寂静的山野,因狐狸一家而有些生机盎然了。画面上阳光从高高的树稍儿照射下来,狸狐们玩耍的地上紫蓝色的小山豆花、桔黄色的鸭蛋子花,横空一株白葛腾花,简直是一副美妙无比风景照,而站着的白公狐又把绿姻如毯的远景点辍着。

 

  转发,我决定转发给朋友圈和我所有加入的微信群,我想要让他们知道当初放生没错,而我更不是披着狐皮的屠夫,我是一个拯救者。几乎得意忘形的我,脚下没踩稳,“哧溜”一下从坡坎上滑了下去,脚底下一双红嘴雉被惊飞,几枚青灰色的鸟蛋,就精光光的在我眼前。飞走的红嘴雉又回来了,在我头上的树枝上喳喳不休,我意识到这是正在孵卵的一对儿,必须赶紧离开,否则他们会弃卵而去。

  正当我要摁键转发,有朋友电话说他借到猎枪了,要随我去进山。我摸了摸前额,不知怎么渗出了冷汗。

  倘偌照片转发出去,他们会兴趣儿更大,雪狐一家非遭殃不可。我还是骂了我一句“刽子手”。虽然狐狸一家添丁加口,可往后的日子更长,不知还有多少灾难都等待着,在返回的路上,我既欣慰,又忐忑,默默的为它们祈祷,愿山神爷保佑。

  忽一日,有人来到林子,不采蘑菇,也不挖药,其中一人扛着双管猎枪。十一号认得另一人就是有一天去养殖场在笼子前指手画脚,用棍子捅它的叫乡长的人。猎枪戴着墨镜,象凶煞神。他们边走边议论。对树枝造型好的作记样,那些长了几百年,象虬髯样儿五角枫更使他们兴奋。乡长说能卖五万一棵,猎枪说五万不好分。九万好掰。乡长说只要事情成。猎枪谄媚的看另一个人一眼说,有大林业局长在,不怕事不成的。没有说话的肯定是局长了。他煞有介事,若有思索。仨在一个大树下坐下来,打开包儿,啤酒、烧鸡火腿摆了一大堆,空气中散漫着香气。狐崽们流着涎水在远处的树林中蠢蠢欲动。它们听不懂人类语言,却从仨神色的诡秘与得意,理解的大体意思是,乡政府把这片几十万亩森林作为次生林改造,交给猎枪的公司。并上报林业局批准。而猎枪公司早已和某一个城市签了绿化合同。那些被作了记样的树就被挖走,在叫做城市的地方栽下去再挂上吊瓶。其余的树木也被火柴厂、线材厂包揽。乡政府还要按招商引资,把路修到半山腰,完了再由猎枪的公司栽上人工林。

  狐狸们不明白,乡长五马倒六羊,图的是啥。当猎枪从包里取出花花红红叫做钱的东西摆在地上,乡长、局长的眼睛突然成了狐狸们一样的眼睛,发着绿光,死盯着不放。接着局长、乡长把钱装进自己包里,狐狸们这才知道他们为啥要五马倒六羊。交易完了,他们满脸喜悦的走去,地上的吃货原地留着,正当狐崽们一涌而上抢着去吃的时候,十一号一个箭步窜到仨面前,吸引视线,那仨先是一惊,接着端枪向前追去,他们不知道身后边还有一群狐崽高兴的抢食,而以二十号为首的母狐们惊魂未散。

  不久,“叭叭”几声枪响从岩畔儿传来,在四山回荡,所有森林居民如临大敌,茫然不知所措,山鸡钻进草丛,羊鹿嘴角衔着草停止了咀嚼,任草汁从鹿唇上掉落,就连刺猬也闭上眼睛畏作成一团装死。枪声破坏了山林的宁静。就在那一瞬有多少将破壳的鸟再也不会出世,正在哺乳的野狸猫会不加思索的咬死孩子,免得被残害。母狐们彻底绝望,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孩子们抢食的那一刻,二十号也感觉到了危险,它和十一号心照不宣同时跃起的时候,是十一号用后爪蹬翻了它。毕竟十一号有保护它和孩子们的责任。枪声把姐妹和孩子们的梦打碎了。回忆它们在一起的日子,明年配季蜜月,哪里去寻和十一号做爱的不尽欢乐,虽然十一号彪悍而野,可爬胯温柔,在那一刻吻咬有度。一场做下来,瘫酥酥舒服一整天。二十号想到了即将来临漫长的冬天,以及冬天成群结队娥极了的野猪,防不胜防的陷阱……它暗自伤神,轻轻的“哇—哇”就这样,失去公狐的狐群渡过了郁郁沉闷、忧伤痛苦的下午和黄昏。枪声回荡的余音、硝烟被黄昏时的山风、林骚冲散、消失,森林显得更加安祥。夜行动物和夜爬虫儿蠢蠢欲动,归巢的鸟儿一阵啁啾一会呢喃,麂子、羊鹿三五成群“咩咩”着互报平安,野猪作着午夜后下山袭击农田的准备,在沟壕茅草中“嗷嗷”不休。无恐怖和危险的森林就象人类小镇或村庄一样,也会发生许多爱情或爱的故事。夜幕刚刚降临森林的时候,公狐瘸着腿,带着伤回来了,也许带伤的它为了狐群不遭猎杀、残害,远远的躲起来,它更明白被放生以来的凶险与艰难,尤其是和乡长不期而遇,更增加了它的恐惧。此时妻妾们兴高采烈,十分心疼的用嘴舔子弹穿破还在滴血的伤口,并亲昵的哄着,咬着,叼着彼此的耳朵或尾巴,这是它们用肢体语言在欢庆重逢和团圆。同时也感到了危险。乡长的勾当要毁这片半原始状态的林子,别说狐狸自己,就连作为邻居的那些岩畔崖中的白鹰,秃鹫猫头鹰一家都将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安家。

  公狐一家之主,不耐烦的咬着妻妾耳朵,又用爪在它们身上用力抓,这是焦急与焦虑动作。共同努力回忆孩子们没有降生时它们曾经去过的那个洼子。群山环绕,茂林修竹,几座山林的溪流在洼子汇聚成偌大的海子。雾岚氤氲,鸟啼鹿鸣。也许就在那里能找到安全的地方。

  于是,公狐举家连夜迁徒,那是越涧跨壑,攀陡崖迎山逢水的艰难历程。拖家带小,不是这个狐崽在溪潭看鱼,就是哪个母狐瞅着金钱果不想走。林子成熟的秋果有十多种,唯金钱果最适合口味。似乎二十号最懂事,它狺狺着跑前跑后招呼着狐群。曾经细嫩的蹄蹼早已磨出厚茧,也能嗅到几公里外的气味。当终于来到记忆中的地方时,却远远的惊呆了。

  海子周围林子不再是鸟语花香,继而代之的是红砖绿瓦的“农家乐”。轰鸣的铲车正在毁林扩建山庄。海子边树上挂满了刺眼的红灯笼,随着一柱柱烟岚升腾,噼啪的爆竹声远远传来大概又一处山庄典基。被刚砍伐不久的树楂上面有的还在汩汩冒着汁液,那是森林的眼泪。山毛榉上被人乱刀砍得横七竖八卧着,榛子果以不菲的价格被摆上餐桌。秋风拂过,满目疮痍,洼子里的风腥臭无比。海子飘浮着五颜六色的食品袋、卫生巾、避孕套。不时有人挎着的猎枪上挑着山鸡、野兔,牵着娇艳的女人走出林子,在海子边开肚拔毛,砍野椒树、香椿木烧烤起来。也有狗男狗女厥着白花花的屁股儿做爱。狐狸们只知道春天是配种期,人类做爱咋就没个季节,日怪了。

  随着清脆的枪声,一只肥大的灰鹰在空中翻腾,挣扎哀鸣着,鲜血象花瓣儿一样落下来,灰鹰用一只翅膀努力的拍打滑翔,不久,还是没头没脑跌落下来。远山近岭,秋林红叶中还不知有多少黑洞洞的枪口在猎寻牲灵。多少夹子与套儿隐藏在红叶衰草中。又是乡长局长和猎枪,旁边多了几个女人,在海子边的林荫搭肩勾背。一见那狎昵猥琐的狗样儿,狐狸们义愤填膺,厥起屁股,朝那狗男女的方向喷黑糊糊臭屎。他们走进了红砖绿瓦,狐狸们却不敢轻举妄动,在木瓜树丛中等着天黑。

洼子里“农家乐”华灯早早就亮了,映照着混浊的海子。倒映在水面的远山近岭黑黢黢狰狞可怕,不再温暖而有归宿感。弯弯山道车来车往,车灯在林子晃过,使那些曾在海子喝水洗澡的“居民”迅速逃去,它们忍耐着,只有等到人类闹腾狗了、累了的后半夜才能靠近。

  狐狸们垂头丧气,从木瓜林走出,漫无目标的森林中躲藏、游荡,又有一只狐崽离群而去,尾随着狗獾不再归队。犀利的秋风中到处弥漫着萧杀之气,树枝枯了树叶落了,无以安家和藏身。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秋风一阵阵鸣咽,潺潺溪流惊悸的声音,弯弯曲曲传来,象从坟头或灵柩而来,如泣如诉。好端端的林子兀的长出了水泥桩,铁蒺苈藜在水泥桩之间绕来缠去,狐狸们大惑不解,被挂得遍体鳞伤。它们想不到,这里正在围圈着狩猎场。那一抹即将黯淡的晚霞,在山岗林梢隐去,公狐无助的看着远方,又看看狐群,一声哀嚎、抽泣,浑浊的狐泪不断涌出眼眶,艰难的越过毛绒绒的脸颊,滚到嘴角,粉红色色的舌头轻轻一了,“咕噜”一声,涩涩咽下去。

  深秋,那一团团火红的霜叶被过山风摘光了,松塔呲牙咧嘴,露出黑红色的松果。松鼠们却不能安心的去嗑松果,而是惊悚的瞅着树下惶恐不安的狐狸一家。白公狐枪伤的瘸腿很不灵便,美女狐为它的姐妹在清点了孩子们之后悲伤不己,原本以为被放生山林能回到祖辈时代的那份幽静、自然,安然的环境中,怎么也不会料到是这样悲惨的现状。

  人类自己说过,人类的发展史,是屠杀史。狐狸的今世前生更摆脱不了被人类宰割的命运。也许还有最后一片原始森林,是在遥远的兴安岭,那里是公十一号和美女狐二十号的出生地,也许在秦岭的深腹里。不论路途有多远,只好去那里。狐狸们身后的森林一阵一阵嘶哑的低吼,那是林骚和山潮。碾压着林子滚过来的还有另一种轰隆隆的声音,振聋发聩,带着呛人的硝烟,给森林一种不祥之兆。森林居民们,睁着一双双迷茫恐惧的眸子,四处逃窜,象庞贝城末日来临。被称为山魈的野猪仓促急剧狂奔,整群跃入深渊,左顾右盼的羊鹿撞在树权上,顿时鲜血喷头。森林的怒吼震憾得山摇地动。灿烂的秋阳,洒进林子时也显得那样惨白。毁林开挖的烟尘把森林笼罩,狂奔的狐狸们睁大着琥珀色的眼睛,把求生的期待交给了不尽的崇山峻岭,交给了鹤鸣猿啼的原始森林,辩不清是哀嚎还是欢叫,整个大秦岭的森林一片狐鸣。

王卫民简介:

    王卫民,陕西商州人,曾从医,又从事专业人像摄影,在机关待过。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协会员,商洛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商州作协主席。

    曾于2009年,单骑独闯罗布泊,梦断楼兰,迷失荒原达四天之久,凭着坚强的信念,活着回来,成为一段传奇。他师从著名作家京夫先生。专事小说创作。

    八十年代初,就在《长安》、《青年作家》、《西北军事文学》、《绿洲》等刊物发表小说。

    九十年代初下海西部,从事边境贸易,经大漠风沙,结集出版《风雪阿尔泰》一书。

    2000年以后以“石村”为母题的系列小说,先后在《黄河文学》、《辽河》、《青海湖》、《滇池》、《延河》、《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家》、《四川文学》、《朔方》、《延安文学》等刊物发表。

    现时段,正致力于以“宫村”为母题的系列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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