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的海兰江
文 / 李云迪
母亲嘱我，替她回故乡看看亲人吧。她伤感地说这次就不能随我同行了。她己经是九十四岁的年龄，如今岀行只有依靠轮椅代步。她怆然哀叹，就是用膝盖行走，也该走回故乡。看到母亲两行清泪缓缓而岀，我的心就一阵阵在痛。有了母亲托付的庄重，出行的日子就来到了。
往年回到故乡，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总会见到微笑的面孔在我眼前绽放。也会突然遇到童年发小站在你的面前。他叫着你的乳名，你呼着他的绰号，两个人欢笑着拥抱在一起，那亲热就来得地动山摇。如今，走在小镇的街头，竟然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乡愁紧紧包围了我。故乡真的老了，沉沉地坐在角落里打着盹。许多佝偻的背影随夕阳而去，就再也没有转身回来。万物皆老，不老的只有岁月，不改的只有乡音。头上白云悠悠而过，身旁流过的依旧是那条清清的海兰江。
在旧时的年代里，父母经常带着我回故乡。那时我还不谙世故，稚嫩得像一滴露水。左边拉着父亲的手，右边拉着母亲的手，走在回乡的路上就像荡着秋千。走得累了，父亲就背着我，踏过弯弯的山路，涉过涓涓的溪流。夕阳落山之时，远远就会看到两棵白杨树，一架茅草屋。这时，有团烛光就会在暮色中跳跃着迎接着我们。
狗吠起，亲人到。外公外婆闻声推开了柴门，接过了我们披满风尘的行装。这是东北很普通的村庄，门前筑着篱笆，菜园连着后院。麦田和墓地连在一起。月光照着低矮的木栅，马和毛驴都在这里缓慢地生活。院子里一下就热闹起来。罕拿摇晃着尾巴扑了过来，温厚湿润的舌头舔着我的脸。罕拿是条黄色的家犬，样子很凛烈，其实很温柔。从不轰鸡，也不撵鸭，与人相处很温和。除了外公外婆它也是这个院子里当然的主人。
外公一生以读书人自慰。他没有任何嗜好，生活也简单。只是喜欢喝一点酒。喝得不很多，沾酒脸就红，喝过酒神态就会气象万千，唱起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那首歌。他唱歌的表情很庄重。他一生只会唱这一首歌。他出行注重仪表，总要换上他那套旧西装。他做事慎微，极重信誉，从不赚违心的钱，也不售劣质的货。一年的辛苦所得并不丰厚，只能维持生计。但他乐善好施，所以人缘很好。有一年冬天，夜晚月淡星稀，林色昏暗。外公独自一人从他乡送货回来，在雪地上走着走着，就觉察到了后面有异常动静。回过头来望见夜色下有团黑影尾随其后，走走停停，行为很是诡异。外公判断应该是遇到了刼匪。应该是他的打扮引起了这个人的注意。他没有慌张，镇定下来。突然转身向那个人迎面走去。那个人一怔，被吓得掉头就跑，被外公大声喝住。原来是个篷头垢面的叫花子，年龄不大，迫于生活想劫点钱。误以为外公富有，打错了主意。外公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他。感动得叫花子涕泪俱下，跪下来给外公重重磕了个头。
外公云走四方，外婆足不岀户。每天打理着永远忙不完的家务活。茅屋虽小，不存财富，也不存灰尘。屋檐低下，也不低人三分。外婆生就一双纤弱的细手，常在烛光之下飞针走线，缝补破旧岁月一样破旧的衣裳。外婆一生吃素，善良心软。有个乞丐路过讨水。外面滴水成冰，外婆怕她饮井水生病。打开灶火把水入锅，又加了一把米熬成白粥让她充饥。外婆是个安静的人，除了偶访近邻，再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但是她的一桩壮举却让她的名声走得很远。
那是秋天的早晨，天渐寒冷。白杨树下落叶纷纷，院子里一片金黄。在乡下，早晨听到鸡鸣才是一天日子的开始。没有鸡的呼唤让外婆好生奇怪。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家鸡的凄叫，外婆急忙推门出来，只见一只斑斓的动物脖颈被卡在鸡架里，四蹄乱蹬，试图挣脱。鸡窝里早已经慌作一团。外婆没有见过这种动物，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回屋取来一床棉被，死死扣在那动物身上，身体扑在上面死死不放手。她的呼叫声惊动了邻居。大家一起擒获了这只硕大的动物。才看出这竟会是只老虎。外婆听说立刻吓得像团泥瘫倒下来，在家躺了半个月才起来。事后，她和邻居一起把老虎放归了山林。一个体重不过百斤，手无缚鸡之力的乡村妇女，勇敢擒虎的壮举很快传遍了乡野。
这事过后不久，外公收养了罕拿。当时罕拿被遗弃在雪地里，命悬一线。外公把它揣在胸口带回家。外婆用熬好的稠稠米汤一口一口喂养它，才让它死里逃生。罕拿认识这个世界，是从外公家的这个小院开始的。没有想到的是罕拿长大后就现出了如今这勇猛的模样。外公只要外出，罕拿就会默默地跟在后面。罕拿不吃嗟来之食，也很聪明，能帮着主人干很多事。外公常常把竹篮挂在它的脖子上，让它去不远的店铺赊酒，外婆也会顺路捎回些生活用品。每到这个时候，罕拿气宇轩昂地走在小街上，目不斜视，阔步向前，俨然是小镇的主人。
有年夏天，海兰江泛滥，冲毁了两岸大片的农田。致使很多农户流离失所。汛后，外公带头募了捐。灾后地方组织垒石筑坝，加固江堤，对海兰江进行了彻底地治理。工程结束的时候，为了感谢爱心之士做岀的贡献，在岸边建立了一块纪念碑，碑的后面镌刻着所有义捐人士的名字，上面也有外公。这是外公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还喘息的名字。自此以后，海兰江归顺得像一只绵羊。清清的江水环绕着青青的小镇，每天就有了讲不完的清新的故事。
这样的生活过了数年。先是外公离开了人世。当外公的腿脚再也不能远行的时候，他开始酗酒。每餐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躁。他常常哭丧着脸向外婆讨酒，酒后就跛着脚去小镇闲逛，常常捡回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小院里。外婆看不住他。罕拿有了事做。只要外公推开柴门，罕拿就会在外公后面跟着。有时外公迷路了，有罕拿在就能找到家。酒精一点一点地在吞噬着外公生命的最后岁月。在一个寒冷的天气里，外公饮下了最后一杯酒后，头一歪，栽倒在坑上，那酒杯摔在地上，一片粉碎，像撒落了一地的星星。外公走的那天，雪大得像家里的这场白事。外公的死，让亲人觉得仿佛遭遇了一场雪崩。出殡的那天，白幡招展，哀乐不停。执幡的有悲泣不止的亲人，也有表情凝重的村民，还有闻讯赶来的叫花子。罕拿眼睛里闪着泪光，默默地跟在送殡队伍的后面。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足印。
外公走了，罕拿开始不吃不喝，两眼熬得通红，黄毛渐渐白了。每天将头伏在冰冻的寒地上，痴痴地盼着主人归来。又是漫天大雪之日，罕拿对天狂吠不止，随后冲入漫天大雪之中，再也没有回来。过了许久，有的村民说看到墓地常有个白色的狐灵在那里徘徊。也有人说墓地常有团团围绕着的足痕，一圈又一圈，雪埋了又会有新鲜的。还有人说每天夜深，墓地总有悠悠不止的哀鸣，似哭又似歌。
外婆活到九十六，身无大恙，无疾无痛。外婆的离世，纯系偶然。她接近百龄，还劳作不止。手上总有针线在飞，脸上总有春风在漾，日子平淡如水。一天她出门倒泔水，突然有一条野狗从房后像幽灵似的窜出，惊吓到了外婆，人像雪片轻轻摔倒在地，腰骨受了重伤，从此卧床不起，没有多久就离开了人世。送她走的那天，院子里的白杨树正是飘絮的季节，纷纷扬扬的仿佛飘着雪。外婆走得很安静，没有惊动任何村邻，只有身边的亲人去送行。外婆的面容很稚嫩，看去像是襁褓中的婴儿。
想着故乡的昨天，想着逝去的亲人，我的双眼就有些湿润。耳边又响起母亲的嘱托。把淸酒酌满之时，夕阳就划过了头顶。山里的风有点凉了。许是久了，外公外婆的坟地显得很低，低于蒿草，低于田埂，低于行色匆匆的俗世，低于心灵。这些年，人们习惯在高处寻找崇高，谁还会知道低洼之处那蓬衰草之下还有的善良呢？跪拜过祖灵，我的心有些伤感。离开故乡的时候，头上白云悠悠而过，身旁流过的依旧是那条清清的海兰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