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对于老北京人度夏而言,很重要。在没有电风扇、没有空调的年代,全靠窗户通风透气,让凉爽能进得屋子。以前的老北京,一般人家,大多不是玻璃窗,而是那种花格纸窗。
夏日到来,即使不可能家家都像有钱人家换成竹帘或湘帘,起码也要换上一层窟窿眼儿稀疏的薄纱布,好让凉风透进屋里。过去有竹枝词道:“绿槐荫院柳绵空,官宅民宅约略同,尽揭疏棂糊冷布,更围高屋搭凉棚。”各家的窗户上安上新纱帘,即竹枝词里说的“糊冷布”。那时候,我们管它叫“豆包儿布”,很便宜。
对于老北京四合院的格局,夏仁虎在《旧京琐记》里曾给予特别的赞美:“京城屋制之美备甲于四方……因地因时,皆有格局也……夏日,窗以绿色冷布糊之,内施以卷窗,昼卷而夜垂,以通空气。”他说的没错,一般的窗户都会有内外两层。只是,我小时住过的大院房子,和他所说略有不同:窗户外面的一层,是花格窗,糊窗户纸;里面的一层,一平到底糊冷布。这样的设计是有道理的,可以让风尽可能畅行无阻地吹进屋子里。
那时候,在我们大院里,糊绿色冷布的有,卷窗很少见。外面的一层窗是可以打开的,往上一拉,有个挂钩,挂在窗户旁边的一个铁钩子上,旁边还有一个支架,花格窗就支了起来。如此一来,里面的“冷布”,既可挡住蚊虫,又可让凉风长驱直入进屋子。
如果夏夜户外正好有树,又正好有明亮的月光,把摇曳的绿叶枝条的影子,映在窗户纸和冷布上,朦朦胧胧的,变幻着好多图案,有一种水墨画的感觉。这是在玻璃窗上绝对看不到的景象。
前些日子,读到邵燕祥先生的一则短文,题目叫《纸窗》。他说的是1951年的事情。那时候,郑振铎的办公室在北海的团城,他去那里拜访。办公室是一排平房。郑振铎的写字台前临着一扇纸窗。郑对他兴致勃勃地说起纸窗的好处,最主要的好处是它不阻隔紫外线。老人对这种老窗,才会有这样的感情。事后,燕祥回忆那一天的情景写道:“心中浮现一方雕花的窗,上面罩着雪白的纸,鲜亮的太阳光透过纸,变得柔和温煦,几乎可掬了。”将纸窗的美和好处以及人和心情连带一起,写出一种静暄柔美的意境。
对于北京的这种纸窗,燕祥还这样写他自己的另一番感受:“也许明清以后的人才用纸糊窗,也才领略此中的情趣。月明三五照着花影婆娑,这是温馨的;若是霜天冷月,把因风摇晃的枯枝的影子描在窗纸上,可就显得凄厉了。”他说得真好,夏天的夜晚,月光把树和花的影子描在窗户纸上,才是美好的温馨的。而且,老北京多用高粱纸糊纸窗。冬天,薄薄的纸窗,是难敌朔风的扑打的。其实,纸窗再怎么好,也是难抵玻璃窗的。纸窗不过是农业时代的产物而已。
后来,我读《燕京杂记》,其中提到一种特殊的窗户纸:“玻璃纸,俗谓光明纸,用以糊窗,自内视外则明,自外视内则暗。”我没见过这种玻璃纸。在我们大院里,倒是看过有钱人家将花格纸窗换成玻璃窗。我家的窗户没有全换成玻璃的,父亲为了省钱,只是在窗户中间一块对开的杂志那样大的地方换成了玻璃,也算是跟随时代的发展吧。我曾为此很有些阿Q式的自鸣得意。尤其下雨的时候,趴在玻璃前看:雨珠打在玻璃上面,又顺着玻璃一颗颗滑落下来,再一滴滴前仆后继地爬上去。这成了我寂寞童年里难忘的记忆。
后读清人杨静亭的竹枝词:“画堂春坐日迟迟,富贵人家得自宜。不待揭帘知客至,疏窗嵌得是玻璃。”不觉笑话自己当初的自鸣得意。人家早在清朝就已换上玻璃窗了,坐井观天的我还以为换上巴掌大的玻璃窗,就是跟上时代了呢。
我们大院没拆的时候,我回大院,看到那些花格木窗早都没有了,都换成了大玻璃窗。但是,每扇窗户旁边的铁钩子和支架都还在——虽都已锈迹斑斑,却像是沧桑的时光老人,不动声色地垂挂在那里,任其风吹日晒——是那个逝去年代的夏日留下的一点儿记忆的痕迹。我问旁边的年轻人: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吗?他们一问三不知了。
如今,大院早已拆干净了,老北京那种花格窗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