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之惑
于读书，我是过于疏懒而随性了。算起来读过的书应该不少，却大多耽于表面的热闹而不能深悟。就说《诗经》吧，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下决心要读的，时至今日，真正认真读进去的也不过就是《关睢》、《蒹葭》、《桃夭》、《月出》等几篇而已。要通读全部的三百零五篇，于我，简直是浩大得不可想象的工程。也许一开始我就预知了这其中的艰巨，所以当初买书的时候，没有买全集，而只买了节选本，节选了一百零六篇，只有大概三分之一的样子。
这个节选本，是余冠英老先生注译的，1985年的版本，我很珍爱。
那天去逛大庆书苑，我在古典文学区的架子上搜来所有关于《诗经》的著作，搬到一边一本本的翻看。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吧，感觉无一能及余老者。其实，对于解诗，历来是有诸多歧义的，也不能只墨守一家之言。于是我挑了一本入选篇目和余老的选本差不多的买了下来，也好对比着来读，或可聊备一说。这个新版本，注译者王秀梅，似乎不见经传。
近日读过的几篇中，两位注译者的观点大多是相同的。歧义比较大的，当是《燕燕》一篇了。
《燕燕》是一首送别诗，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到底是谁送谁呢？
王本中采用了《毛诗序》中的说法，即“卫庄姜送归妾也”。其中的故事是颇复杂的：
庄姜，卫庄公的正室夫人。诗经中另外一篇《硕人》的主人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就是她了。庄姜无子，收庄公妾室戴妫的儿子“完”为己子。庄公卒后，完继位，称桓公。后，卫桓公被其异母兄弟州吁杀死，其生母戴妫亦被遣送回老家陈国。庄姜与戴妫关系甚善，戴妫临行时，庄姜亲自相送，并作了这首《燕燕》诗。
余本中，关于本篇的背景，只简短的一行字：这篇是卫君送别女弟远嫁的诗。至于为什么没有采信《毛诗序》中的说法，并未予以交待。
余老的说法自有其道理。诗经中“之子于归”一句在多个篇目中出现过，皆可作女子出嫁解。篇后的“寡人”一称，也当是出自君主之口。
然而，仔细读来，我却不敢苟同余老。按理，兄长送妹出嫁，不舍之情是有的，但我觉得还应该有些祝福、叮嘱之类的话语。通篇只有伤别之痛，确与嫁娶的场景不符。另，最后一段中“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也不像兄长夸赞妹妹的言辞，倒更像同侍一夫的姐妹间的评语。
也许，我们无须再探究到底是谁送谁了。我们只须在吟咏中体会“瞻望弗及”所带来的最真切最痛楚的离别感受，便不枉这千古送别第一篇了。
小吏与伐木工
《小星》是《诗经》中不大起眼的一篇。我读到这篇的时候，忽然就起想了《伐檀》。《伐檀》可是响当当的名篇，早在我读书的时候，就入选进了中学的语文课本。
同样是生活在当时社会底层的劳动者，同样是为统治阶级、为剥削者卖命的小人物，他们的内心深处同样有着强烈的不满和抱怨，然而他们的表达方式竟如此天壤之别。
《伐檀》的句式长短不一、参差错落，《诗经》中是不多见的。情绪对比之强烈也让人意想不到。从开始的低回婉转：“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到突然的高亢激越：“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獾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在繁重的劳动场景中这脱口而出的最直接的嘲讽和讪骂，不仅让人痛快淋漓，而且，与伐木工人粗犷的性格达到了完美的和谐统一。
《小星》是中规中矩的四字句，全文只有短短的两段：“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重复使用的“肃肃宵征”，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夜行图：一位下层小吏抱着铺盖卷日夜当差，为公事疲于奔命。他也有满腹的牢骚，却不能直接发泄出来，只能哀怨自己的命运不好。这些都与主人公的小吏身份贴合得恰到好处。谨小慎微，自伤劳苦，自叹薄命，这些性格特征因为真实而尤显可爱。
理论上，诗歌较其他文学体裁（尤其是戏剧），在塑造人物方面的功能是要逊色一些的。然而《诗经》却用最凝练的语言，为我们呈现了多姿多彩的人物画卷。上文中的小吏和伐木工并不是最突出的，只是在我看来，他们有很多可比性。在《诗经》众多人物中还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舞则选兮，射则贯兮”的英武少年，有《氓》中的负心男子，《载驰》中的爱国女性，他们个性鲜明，栩栩如生，历经几千年的风风雨雨，依然鲜活如初。
（在线责编 尚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