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人习惯把夫妻叫两口子,这种通俗叫法就和一加一等于二的道理相同。自从乡村打工的大军开始南下北上后,两口子的含义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很多情形下一加一仍然等于一!一个个隔山而望隔水而望隔屏而望——比如唐光。
傍晚下班后在工地大饭堂吃完饭,一回到宿舍,唐光麻利地完成了以下几个动作:打开架子床上的电热毯开关,给蓄满水的电热壶插上电,从搁在上铺位的皮箱里找出一张建行银联卡;然后身子往双层架子床的腿柱上一靠,油煎火燎地掏出手机。架子床上端垂下一只正发出丝丝热流的白炽灯泡,刚好和他拿电话的手齐平——就着这微温,他点开了淘宝。在临下班等乘楼层施工电梯的空闲时间里,他已把计划购买的微型电暖器加进了购物车。冬天人的皮肤糙脆,唐光的手背已出现了不规则的裂口,条条道道,纵横交错,一用力,裂口就渗出血丝。不能太对不起自己的一双手了,晚上得把冰窖似的彩钢板房宿舍弄得暖和点。
是啊,人活一辈子为了啥,为了儿女?爱惜自己的身体,老了没啥难缠的病不也是为了儿女吗?工友老柯一边收拾电锤、电镐之类的工具一边对唐光说:你要是下单的话,顺带给我也捎一个。
当然没问题啰!唐光回答。两个加起来共83元,支付宝密码输了几遍都失败,结果给锁住了,唐光又从邮政卡里付款,可邮政卡余额不足,改用建行卡吧,又没带在身边,只能在下班以后操作了。
晚7点以后的时光对唐光来说是十分宝贵的,如释重负地把自己交给养精蓄锐的床,或躺或仰的看书、聊天。唐光一直认为夜就是一个黑色的子宫,深沉、温暖、怜悯,不放弃对一个小人物的孕育,自己即将累垮的身子总是在夜里一次又一次地获得新生。输完建行卡号,再输入取件人的电话,结果提示和办卡时预留的号码不符。今年唐光的电话号码更换过两次,第一次是春天,他把全球通换成了大王卡,第二次是在盛夏,他因腰间盘突出返回了老家那个叫石板沟的地方,在家呆了三个月,这是十几年来他在家里呆的最长的日子,平常吧,他一般都是腊月二十边儿回来,过了春节再过完元宵节就鸟一样飞走了,而老婆在家呆的时间则更短,正月初五六春节气氛还未消减,她却如流星一样落在了异乡的土地上;女儿琪琪呢,更像外星人,自从上了大学后,已不食故乡烟火了,暑假不是和几个闺蜜去旅游就是去了她妈那里蹭个现成的饭,寒假则去芝麻粒大的民办培训机构做家教,教那些小屁孩学外语。三口之家三个地方,且距离均衡,都是相隔千里;一家三分魏蜀吴,联蜀抗吴,联蜀伐魏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不管“国际形势”如何变化,唐光每月给琪琪转账二千大洋作为生活费是雷打不动的。而老婆则把每月结余的工资攒下来,琪琪开学时一大笔学杂费就有了着落。
老婆的全名叫孙小蓉,唐光没和她冷战之前一直把她叫蓉儿,冷战过程中把她叫“喂”或者“那口子”!她们异地打工二十年,牛郎织女,天各一方,唐光常常羡慕牛郎,七月七那天就能见到心爱的妻子,可自己还要比牛郎晚半年才能见到“那口子”。晚上即便是躺在同一张床上,“那口子”加上他“这口子”也很难等于两口子。
最初,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分别头三年她们的打工收入的三分之一是用在了彼此思念的电话上……煲电话粥时煲着煲着就双目泪流!
后来,唐光在孙小蓉的手机上有意无意地看到了几天条锥心扎肺的信息,狼烟顿起,冷热战交替长达八年之久,岁月被战火烧焦,爱情、婚姻一地鸡毛,属于她们的月亮扭曲得像一块焦黄的玉米糊糊锅巴。唐光和孙小蓉双双做好了一拍两散的准备,问题是孩子不好办,她们双方为争取琪琪僵持不下,各自加大了对琪琪物质需求的投资,琪琪几乎天天都有新衣服穿,能准确地道出大街上众多美味店的各自特色,可她并不开心。常常和唐光顶嘴,唐光病了,她也懒得问一声。唐光平时喜欢练字,有次一沓纸的正反两面都用完了,他钢笔书法正练在兴头上,就去找琪琪用过的废作业本,琪琪的用过的书本、作业本在写字台上码了高高一撂,唐光随手一翻,我的天啦,好多作业本用的连三分之一都不到,有的才仅仅用了几页便扔了,纸张光滑细腻,翻着脆响,唐光小时候上学哪见过如此质感的好纸啊!拆拼练字本时,他无意中看到了琪琪上初中二年级时写的一篇题为《父亲》的作文:……妈妈在广州鞋厂车间不停地工作,经常加班,对每一双脱膜出来的鞋底认真地检验、认真地填写品检报告单。而好吃懒做的父亲呢,他在做什么?他此时正在睡懒觉,或者正眨巴着那双通红的小眼睛,又准备打电话对妈妈大发脾气了……
看到这里,唐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冲向喉头,又被喉头卡住,最终咽回了肚里。但一股股血腥味从鼻孔奔了出来。以前有次上班时抬工字钢,唐光力不从心,硬撑着曾累得吐过血,落下了胸胁歇性疼痛的毛病。这下更是雪上添霜,胸口顿时憋得要爆炸了似的……
直到有一天,唐光和孙小蓉为孩子跟谁僵持不下来征求琪琪本人意见时,琪琪却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你们离,赶紧离,越快越好,我谁也不跟!在我没有毕业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我的生活费、学费你们一人一半!
唐光和孙小蓉顿时哑巴了。事实上不用孩子提出来,她们在家庭经济开支方面已有了这样的潜规则:琪琪的上学费用、生活开销等,唐光和孙小蓉一人分担一半,至于家里其它所有的杂项开支由唐光承担。
琪琪强硬的态度,唐光和孙小蓉终于冷静下来,孙小蓉首先做了让步,对唐光说:我也并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你自己看看,村里有哪一对夫妻是常年在家厮守的?她们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天南地北的吗,难道你就这样不理解做女人的难处?你在外面也有相好的,我责怪过你吗?现在就这样过吧,孩子大了我就回来陪你,相敬如宾,到那时我们都老了,你我打工都打不动了,回来摆个菜摊什么的糊个口,我们就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等孩子大了我们就相爱!哈……哈,少不做夫妻老作伴,唐光笑了,直笑的心里甜甜酸酸,笑的泪花忽明忽暗!
扪心自问,孙小蓉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那年孙小蓉厂里缺几个工人,她让唐光火速赶过去。
他分在硫化车间。硫化车间工资高,温度也高,唐光去的时候刚好是三伏天,车间工人穿着裤头和背心,大功率电风扇“噗噗”地吹着,工人个个汗流浃背,主任把他安置在一个特大号型鞋底的工作台上,他使出吃奶的劲才能把七八十斤重的大模具搬上台面,推进硫化机里,放上胶片按下开关加温加压,约两分钟后打开,用铁钩拉出模具,取出成型的鞋底。新手没经验,尽管唐光和其它工人一样带着棉线手套,但手腕以上部位还是多处被烫伤。孙小蓉见唐光连齐膝的五分短裤都汗透了,汗珠子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很是心疼,就去找车间主任,请求给唐光换个轻松点的工台,主任盯着孙小蓉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啦,还跟我讨价还价啊?
唐光勉强坚持了两天,第三天就彻底的累趴下了。
短短两天时间,唐光看出来了,车间的工人并不欢迎他。他们的眼睛只喜欢往孙小蓉身上瞅,这个来自于北方的女子就是他们的女神!孙小蓉身穿厂部配发的黄马甲质检装,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白皙,秀发披肩,左手拿一沓表格,右手拿着游标卡尺,这里瞧瞧,那里量量。电扇的风把她的秀发撩起又放下,放下又撩起,孙小蓉的面部一会儿如莲花盛开 一会儿如西湖水般妩媚,直让唐光心生爱意和妒忌。孙小蓉仅有小学文化,字写的歪歪扭扭,可她却在几百人的鞋厂混的风生水起,而自己呢,好赖也做过几年民办教师……现在只能何去何从!
这年头男人要想挣钱只有两种人,要么智商过人,要么力气过人,唉!孙小蓉送他回家去车站的路上长叹一声。这声叹息像刀子一样划在唐光的心上,是啊,他不属于这两种类型,他力气不大,智商也不出众!自己的人生坐标似乎只能定位在建筑工地,定位在无尽的粉尘中。
他曾不止一次地幻想,孙小蓉辞去了鞋厂质检工作,和他一起在工地间漂泊,同吃同住同劳动。可梦醒时分,他一看到工地上的女工不是满身铁锈,就是腰间狼狈地挂着榔头、扎钩之类的工具,这些东西在别的女人身上也许般配,但出现在老婆孙小蓉身上就着实不雅了,更不雅的是,工地附近一般是没有厕所的,女人在工地撒尿是个问题,他曾几回碰到躲在墙角方便的女人,把人家吓得一蹦老高,一边提裤子一边跑。除了这两点,还有最不雅的,那就是住宿问题,很多工地附近没有房子可租,工地生活区也有夫妻房,那是三四对夫妻挤在同一间屋里。他住的宿舍对门19排08号铁皮板房内就住了三对夫妻,她们将架子床上面钉上木板,下面钉上木板,侧面钉上木板,把一张床钉得像棺材一样,上床睡觉时把正面的厚布帘子往下一放,棺材就钉上了盖子。躺在棺材里过夫妻生活,孙小蓉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即便是她勉强接受了,自己不阳痿才怪呢!
基于以上问题,唐光始终没有好意思开口说让孙小蓉也来干工地!
唐光今年夏天因病从工地回到老家石板沟后,发现自己的发展速度又比村人慢了半拍,人家大多用上了网络电视,手机流量用的是W|F|。他一咬牙,也把电视天锅换成了移动光纤,流量全国通用,手机卡一主一副,主卡自己用,副卡则寄给了在某省城读研的女儿。 手机卡更换频繁,有利也有弊,话费是节省了不少,但好多朋友失去了联系,一些诸如公号添加桌面、支付宝等功能也使用不了,现在想买个破电暖器都不能如愿。只有让别人帮忙代购了,生活区里倒是住了好几百号人,可唐光并不熟悉,邻北的屋子有几个和他是一个工队的,七老八十的年纪,使用的是老年机。工地上的年轻人不多,二楼有个年轻的退役军人,属低头族,可昨天下午到另一个工地要债去了。
唐光倒腾了近半个小时,都无法下单。廉价电热壶的水不再滋滋作响,水沸腾之后已哑然无声了,他的手指开始僵硬,零下14度的天气,刺骨的风从铁皮屋子的缝隙挤进来,他把发热的灯泡握在手心,手稍稍暖和了点儿,可双脚冷的受不了,他是汗脚,一用力,脚汗不止,下班停止了剧烈活动,鞋子湿漉漉的,冰凉冰凉,从脚底往心里渗透。
唐光把手机扔在被子上。倒水,泡脚,上床。
他半躺着,腰以下被电热毯捂热的被子包裹,舒适而温暖,而腰以上部位只能裸露在寒流里,所以,这个电暖器刻不容缓,必须在近几天到货。自已网购不了,他想到了孙小蓉。这点小事他不想去麻烦别人。 唐光给孙小蓉微信转账100元。把微型电暖器的截图发了过去。
还是以前那个地址吗?
是的。两个一共83元。给别人代买一个,只要这个价位的,急用。我这儿是在建过程中的经济开发区,十公里以外才有电器商店,我一没车二没时间,上下班两头见黑。
哦哦,知道了。
等了十几分钟,孙小蓉才发来一串截图:我怎么找不到你要的那个价位和款式呢?
笨蛋!唐光暗骂一句,火气“呼”地一下就上来了,他赌气地回信:算了吧,那就不要了!
要么你自己买吧,买一个冷暖两用,大一点的。
大功率的宿舍不让用,买了也是废品,我手机要是能支付的话,还让你买吗?
看你这话说的,我也不是不给你买,我找到的,都比你所说的那款价位要高出10元以上。
毫无疑问,孙小蓉在电话那头生气地撅起了嘴巴。
自己只给她转了100元,不能让她贴钱!唐光耐着性子回复:你点开那款62元的,里面就有我要的那款,质量次点,但也带温控,就是线短一些。
没找到那款,孙小蓉有些为难:要么就买60多块钱的算了吧,一分钱一分货嘛!
这句话像把扇子,又把唐光矮下去的火苗呼地一下扇的老高……
就这样,她们一来二去花了一个多小时,定下来一款45块钱的微型电暖器。孙小蓉毕竟不是他唐光肚里的蛔虫,到底没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找到那款41.5元的!唐光叹息一声,刚想将冻僵的上半身缩进被窝时,手机“嘟……嘟”地响起了四声笛鸣,这是他自行设置的微信通知音,瞅一眼,见是孙小蓉给自己发了个红包。
他心里一愣一热,她们彼此之间是很少发红包的,除生日之外。自己的生日早过了,难道是她记错了日子?
“干嘛给我发红包呢?”他问
“买电暖器剩下的10块钱嘛!”
唐光刚才有点小激动的心,“咕咚”一声跌进了冰盆里,孙小蓉把她和自己的界线划的太清了……
悲从中来,他苦笑一声,给孙小蓉回了一句“留着买棒棒糖吃吧!”文字后面勉强附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将上半身也塞进被窝后,唐光才想起,孙小蓉是不吃甜食的。也才想起,这会儿是晚上7点,孙小蓉还没下班,她一天上班时间是12小时,一边上班一边偷着给自己回信,当然精力很难集中,也真难为她了。
“ 蓉儿,不好意思啊,我刚才冻得直哆嗦,有点着急,语气大了点,莫怪……莫怪!我想买个便宜的,能省就省点儿,打算攒点钱,过年回家时给你买条24k足金项链呢!”
唐光给孙小蓉发了条微信,信息刚发出去,又觉得不妥,她们结婚时简简单单,什么首饰都没给她买过。买项链要给她一个惊喜,提前告诉她了,惊喜何来?况且他已多年没叫孙小蓉为蓉儿了,还是把项链给她戴在脖子上时叫她一声蓉儿吧!想到这里,唐光立即撤回了这条信息。
2018.12
作者简介:潘也,本名潘斗应,陕西安康人,喜欢给小人物塑像、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