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祠，时光序列里走来的千年花园
文/王 芳
八条龙。
龙身俱盘旋向上，在朝阳或夕照下，无限生机从片片鳞甲上射出来，龙首扬起，唇张怒目，龙爪还是各种抓拽状。走近他们，却不敢多多凝目，恍惚只要一晃神，他们就要飞过眼前，飞往天上。
心中坦荡，便可与他们有种心灵上的交流，咋这么可爱啊，想飞又飞不去，便做出形状去盘旋，左面的右旋，右面的左旋，似撒娇，似挣脱，似悲悯，似警示，龙翔龙翥，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右面的第二条龙，怎么还比起了剪刀手？瞬间让人破防，那几分威严几分亲切的姿态掳获了世人的心。在这个龙年的时空里，龙们都欢庆起来。
我又一次站在晋祠圣母殿前打量着廊柱上的这八条龙。
若从北宋北宋元祐二年（1087）算起，他们937岁了。
近千岁的精灵！
这龙，是古老的，却有簇新的心态，或许身姿有些沧桑，但龙们的内心是强大的，姿态是强健的，甚至是骄傲着永远抬起高贵的头颅。
龙们应该骄傲。
龙们守护着的圣母殿，是北宋建筑的典范，且圣母殿才是晋祠的核心。
龙们背倚着悬瓮山，面朝着亘古流淌的晋水，守护在这里一千多年，他们见证着所有建筑的兴衰，见证着从北宋到如今所有的历史沧桑与兴盛。其实何止啊，他们出世虽晚，却从那些一辈又一辈的人脉流转中，早就知道了，他们守护的并不仅仅是千年历史，而是更远更早更古老更传奇的过往，况且还有那棵老周柏陪着他们呢。他们的认知从唐叔虞落坐自己的祠堂里，便开始了，或许是三千年诉不尽的山隐隐水迢迢呢。龙们见过了这里走过的繁花与人众，仅数得出名字的就有郦道元、李世民、尉迟敬德、李白、欧阳修、范仲淹、元好问、罗洪先、王琼、傅山、顾炎武、朱彝尊、杨廷翰、杨二酉、郭沫若、梅兰芳等等，他们有的在挥笔书匾，有的在奋笔记景，有的在摇头吟诗，有的在叹息江山胜迹，有的在对像沉思，有的在仿照着塑像做出相同的神态，龙们只看不说。
山环水绕中，龙们的气质如山间不老松。当初被砍伐时，断掉的是树的本体生命，但他们重生时，人们赋予他们的，却是文化生命、历史生命、以及不可尽言的无上的价值生命。
龙们似乎也能在无人时，飞翔在这晋祠的上空，端详着中轴线上的布局，从东向西，一长轴铺排过去，水镜台、会仙桥、智伯渠、金人台、对越坊、献殿、鱼沼飞梁、圣母殿。中轴线以北有唐碑亭、唐叔虞祠、昊天神祠、苗裔堂、钧天乐台。中轴线以南有水母楼、难老泉、王琼祠、傅山纪念馆、晋溪书院、奉圣寺、舍利生生塔等。
这真是极好的呀，是一座古典园林，又是一座博物馆。龙们有周柏唐槐的加持，也与周唐的草木生灵一起见证了后来生长出来的一切，包括北宋工匠的仔细勤勉、金代工匠的谨慎小心、明代工匠内心滋长的小傲娇，而清代工匠在不停地修修补补，众多的工匠，汇艺术之巧思，集众人的财力与愿望，无数个岁月里，铸造出了这么一处绝佳胜地，任谁来，都得感叹几句。
这不，那一年是1934年，梁思成与林徽因去往汾阳的路途中，公共汽车绕到晋祠背后时，他们看到了“魁伟的殿顶，雄大的斗拱，深远的出檐”，真是非常醒目。其实他们看到的只是一角啊，依然让他们魂牵梦萦。等他们从汾阳返回太原时，忍不住拖着重重的行李，一头扎了进来。
“一进了晋祠大门，那一种说不出的美丽辉映的大花园，使我们惊喜愉悦，过于初时的期望。无以名之，只得叫它作花园。其实晋祠布置又像庙观的院落，又像华丽的宫苑，全部兼有开敞堂皇的局面和曲折深邃的雅趣，大殿楼阁在古树婆娑池流映带之间，实像个放大的私家园亭。所谓唐槐周柏，虽不能断其为原物，但枝干奇伟，虬曲横卧，煞是可观。池水清碧，游鱼闲逸，还有后山石级小径楼观石亭各种衬托。各殿雄壮，巍然其间，使初进园时的印象，感到俯仰堂皇，左右秀媚，无所不适。”
这山水相间，这挑角飞檐，莫不是惊醒了他们的艺术感知吧？梁思成与林徽因这一对锦心绣口的夫妻，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合作写下了晋祠一文，以至于那些古建爱好者、探幽寻胜者只要想到晋祠，就要把这篇动感静态融合、文思学术皆备的文章翻检一番。以至于2021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重走梁林路时，头站就选在了晋祠。
不该骄傲吗？
该，应该，每一个山西人乃至中国人都应该和这飞旋的八条龙一样地骄傲，这胜景，这价值，无出其右。
而故事应该从西周开始，不然，那周柏不同意，定会和你争辩一番。
1、周柏与唐叔虞
周柏3000岁了，无人知道是谁种植了它，它自然而然地在这里吸阳光雨露，活着，活着便知道了一切。
周柏的身躯是倾斜的。据说，这里原来是有两棵柏树的，一棵龙柏，一棵凤柏。清道光年间，凤柏身上长出一棵毒瘤，人们怕这毒瘤殃及龙柏，就把凤柏砍掉了，从此，龙柏就向凤柏的方向倒下，树身上还长出一个形似龙眼的树节，这龙眼还见雨就落泪。龙柏在倾倒的过程中，旁边长出一棵小柏树，接住也支撑起了龙柏，龙柏便永远不会与大地亲密接触了，人们也就把那棵小柏树叫做撑天柏。
传说就是传说，传说也只能是传说，悲情的泪总是能入这世俗男女的心，因为人们知道，世上的山盟海誓或生死坚守有时候总被拦腰截断，即使龙凤也同样。人们还是愿意给美妙稀奇的景色一个注解，这注解是希望，是美好，是人们生活的调剂和色彩。
连柏树都长成了龙。
龙柏并不一定和寻常人一样的心思，谁把它叫做龙柏？它又将与谁朝夕相伴？
唐叔虞祠创建于何时，没有人能弄清楚。有人曾说是西周，但西周时，唐叔虞创始的晋国疆域还没有突破霍山，太原也不在晋国的视线内。但这都没有关系，重点是西周王朝的王亲国戚唐叔虞来了。
唐叔虞是周武王的儿子，母亲是邑姜，外公是大名鼎鼎的姜子牙。叔虞之前，武王夫妻已经生了姬诵，也就是后来的周成王。姬诵比叔虞大几岁，史书记载很有争议。叔虞出生时，手心里便有一个“虞”字，《左传》中说，邑姜怀孕时，天帝对邑姜说：“我让你生个儿子，并为你的儿子取名为虞，我准备将唐地赐给他。”哈，叔虞的名字是上天给的呢，应该也带有上天的使命。
“桐叶封弟”的故事最早见诸《吕氏春秋》。有一天，周成王与叔虞闲坐，成王摘下一片梧桐叶，削成玉圭的形状，给了叔虞，叔虞很高兴，周公旦马上问成王，你是要封叔虞吗？周成王说自己只是玩笑，周公旦这个叔叔还是很讲究的，马上严肃地来了一句：天子无戏言。于是史官记了下来，乐人还吟诵不已，士子们还免费做宣传，人们想不知道都不行，叔虞于是成了一方诸侯。《史记》的记载与此大同小异，总之，叔虞到了唐地。
中国人总要把事实叠加几分神秘，仿佛不这样的话就少了几分正当性。特别不想复述这个故事，每次复述都要皱眉头，这样的故事成了滥觞，把真正的事实淹没了。
实际上，当时“河汾之东方百里”的唐地发生叛乱，都是叔叔们惹的祸，叔虞有周公旦这样殚精竭虑的叔叔，也有管叔、蔡叔那样被封出去还要作乱的叔叔，叔叔们相煎何太急，唐人插了一杠子。周公旦平了叛乱，灭了唐国，将唐人迁往杜地。出于巩固河东地区的统治，也为周王朝竖起一道屏障的需求，叔虞被郑重地派到唐地来，史称“藩屏周室”，当然，接到藩屏任务的并不是只有叔虞，那时至少封了72个诸侯，但叔虞是周成王最亲近的人。
叔虞这才成了唐叔虞。
叔虞带着《唐诰》，带着王赐的大路、密须之鼓、阙巩之甲、姑洗之钟、帝孳方鼎，还有“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的国策，带着臣子、工匠、谋士、随从，跋山涉水而来。他励精图治，把唐地治理得很好，国内还生长出了嘉禾。
叔虞死后，周王令唐伯迁于晋，这一点传世青铜器觉公簋可证。叔虞的儿子燮父把都城从唐迁于晋水边，瓜瓞绵绵，子子孙孙的，开启了晋国六百年的兴衰荣辱。艰难求存过，和戎维稳过，春秋争霸过，晋国人把自己的生存生生地打造成了山西高远的过去，直到三家分了晋。分了晋，也是晋之遗风，又是二百年的风云变幻。公元221年，秦国举旗更张，晋国彻底消失于这个世上。
唐叔虞是晋人的祖先，他身虽去，却以功绩和地位矗立在后世人的心中。后人需要祭祀他，祭典他，那就建祠立祀。也或者当晋国的地盘一直向北发展，出于“疆以戎索”的政治需要，必然要有最有说服力的一个人被祭祀，那更得建祠。后来晋阳成为赵国的城池，赵人是东夷的后代，但他们首先是晋国的臣民，不影响他们祭祀晋国最早的国君。百姓们不管这些权力斗争，只要有一处香火，便可安放他们的寄托。民间和政局的共同需要，唐叔虞祠即将出世。
难老、善利、鱼沼三股泉水汩汩而流，汇成《山海经》里的一句话：悬瓮之山，晋水出焉。这真是一块宝地呀，前有朱雀是鱼沼，后有悬瓮山是玄武，左青龙是善利泉，右白虎是难老泉，大地对应着苍穹，四大神兽各归其位，叔虞祠就建在这里吧。
最早的唐叔虞祠应该很简单，但人们一辈辈地把俗世欲望往这里安放，祠也就慢慢扩展。到北齐时，皇帝高洋把晋阳定为别都，于天保年间“大起楼观，穿筑池塘”，读书台、望川亭、流杯亭、涌雪亭、难老泉亭等建筑扩建起来。隋开皇年间，祠的西南建起了舍利生生塔，隋之前，中国共有19处佛祖舍利塔，隋文帝三次颁诏建佛塔，据说隋代建起了113座，大约舍利生生塔便在这113之中。
如今的唐叔虞祠在中轴线之北，重檐歇山顶，前廊后檐，局部保留元代建筑结构，殿内有唐叔虞像，美髯，长袍，有着文人的温润。元人把他们的演戏看戏神态，凝结成唐叔虞祠享殿里的12尊乐伎形象，永远地陪着唐叔虞，或许晋国始祖也爱听戏剧大成时的元杂剧？
至于此处晋水，是不是唐迁于晋的晋水，不在此处讨论，那又是一个长长的故事。
总之，八条龙虽未赶上唐叔虞的辉煌，面对着圣母殿旁边的唐叔虞祠，却也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不老”的感觉，龙形龙迹也当得起开创一个大晋国的一方诸侯。这一切，周柏和龙都是见证者。
建筑在变，不变的是人们祭祀唐叔虞的虔诚，这虔诚把时光带到了唐朝。
2、李世民与《晋祠之铭并序》
三晋消失后，历经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灭多国，终于回到大统一的步调上来。
太原曾是隋炀帝杨广做晋王时的封地，但此人之功过世人多有微辞，就在杨广把国家整得乱象丛生时，杨广的亲戚有了异心。
西魏时有个大帅哥叫独孤信，此人是军队的掌权人之一，生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七女儿嫁给了隋文帝杨坚，四女儿嫁给了李渊的父亲李昺，也就是说李渊应该称呼杨坚为姨夫。
公元615年，李渊出任太原留守，李世民跟随父亲来到太原。这时的隋王朝，已经象一个纸糊的破屋，各地起义不断，李渊与李世民父子对自己的亲戚倒也毫不手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得天道者可得。李世民当然不是无能之辈，17岁起便随父亲四处征战，突厥人把隋炀帝围困在雁门，是李世民设计救出来的；李渊被叛军围困，是李世民突骑救父。少年的李世民已可看出，有勇有谋，且能谋定后动。617年，李世民促使李渊从晋阳起兵，剑指天下。
李渊父子起兵时，曾在唐叔虞祠长跪祈祷，只望神灵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也许真是神灵显迹，一年后，他们父子就攻入了长安，天下易了主。李渊开国，定国号为唐。
我曾问过，李家的唐，是不是唐叔虞的唐？没有人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有一些零散的说法。
一是从“唐”字义来看，从庚从口，庚是繁盛殷实，口是繁衍生息，“唐”又有广大浩然、堂皇有气势之说，寓意很好。二是，李渊认为五行到了他这一代为“土德”，而“唐”恰有土的意思。三是，李渊的祖父李虎曾被封为唐国公，李渊7岁就袭封唐国公了。四是，“唐”是指“唐尧”，即德高望重的尧帝。尧时代过去了，尧的地盘上传承下来一个古唐国，人们称为其唐地，唐叔虞就来到了唐地，建立了唐晋之国。古唐国以及晋国都不在了，文化却传承了下来。五是，就李渊自己而言，隋朝时曾任太原留守，负责山西一带的起义军，又在太原起兵，古时一直以为太原一带是唐地。综合几方面因素，也就立国为唐。这个国号说明，李渊认为自己的天下得了天道，名正言顺。
虽然理由很多，李虎为什么被封为唐国公，原因也并不明确，但不影响我们可以这样认为——
那个万国来朝拜冕旒的唐朝，那个长安三万里的锦绣，与唐叔虞有关系，且是叔虞的神力护佑，他们才获得了天下。隔过时光的德风映照，唐叔虞，唐，唐地，唐朝，是在晋祠一脉相承的。
唐朝定鼎，多次修缮扩建晋祠，只有扩建后的“金阙九重，玉楼千仞”，才能配得起李世民对王朝远景的畅想和对唐叔虞的不胜感激。
离开太原28年后的的贞观十九年（803）腊月，李世民终于回到了并州这块龙兴之地，征伐高丽未果的帝王，可以到他熟悉的胜地来抚慰心和身。
站在28年来只能在梦里相见的晋祠，这景，都是熟悉的，出征的豪气也还在，可前尘往事，裹染了多少的血雨腥风与权谋算计？一点点一丝丝的复杂滋味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继而游遍全身。
激动不已。
回到王业肇基之地，且逢新旧岁交替之时，为表皇恩浩荡，李世民特赦并州囚犯，设宴宴请随从官员和从龙之臣，赏赐粟帛若干，当初起义时在编的人员，都可免除徭役三年，后来入籍的免一年徭役。这一点，《旧唐书》《新唐书》均有记载。
隔着溶溶月点点风，似乎都能听得到并州城内一片欢呼声。
可新旧唐书却隐没了一通石碑。
感慨万千的李世民，是故地重游，也是还愿来的，怎能不勒石以铭？他净手焚香，亲撰亲制石碑一通，碑首有螭首一对，双双下垂。螭，也是龙啊，只是没有角，龙无处不在，龙眼记下一切。李世民一字一字地写出胸中丘壑，碑首写下：贞观廿年正月二十六日，这九个飞白体所书的字，传世者仅此而已，也给了我们一个精准的时间之靶。端详片刻，又饱蘸激情，写下《晋祠之铭并序》，1203个字，从李世民心中如龙般游弋到腕上、手中、石上——
夫兴邦建国，资懿亲以作辅；分圭锡社，实茂德之攸居。非亲无以隆基，非德无以启化。是知功侔分陕，奕叶之庆弥彰；道洽留棠，传芳之迹斯在。惟神诞灵周室，降德酆都；疏派天潢，分枝璇极。经仁纬义，履顺居贞。揭日月以为躬丽高明之质；括沧溟而为量体宏润之资。德乃民宗，望惟国范……
全序开篇即讲“德”在邦国中的重要作用，全篇反复提到的“德”字，就是李世民想要表达的宏愿。德是民宗，德是国望，唐叔虞“承文继武，经仁纬义”，正是有德，才把唐国治理得“经仁纬义，履顺居贞”，正是有德，才开创了晋国六百余年的辉煌霸业。唐叔虞的光芒也就象日月一样，照亮了晋地的山川河流。
唐与晋的美好政声，如古风千里，如光焰普照，映照的是李世民自己的仁政思想。“临汾水而濯心，仰灵坛而肃志”，焉知他不是拿自己与唐叔虞类比？那澎湃的心志，仿佛今日读来还能触摸得到。盛唐的气度在碑文中显露无遗，李世民的雄才也在此时与文才一起映照了千秋万代。
玄化潜流，洪恩遐振。沉沉清庙，肃肃灵坛。
松低羽盖，云挂仙冠。雾筵霄碧，霞帐晨丹。
户花冬桂，庭芳夏兰。代移神久，地古林残。
泉涌湍萦，泻砌分庭。非搅可浊，非澄自清。
地斜文直，涧曲流平。翻霞散锦，倒日澄明。
冰开一镜，风激千声。既瞻清洁，载想忠贞。
濯兹尘秽，莹此心灵。猗欤胜地，伟哉灵异……
李世民也不吝赞扬晋祠，庙、松、林、泉、亭，无一处不美，猗欤胜地，伟哉灵异。更让人赞叹的是，除了美，李世民还认为这胜地有品德，忠贞、惠仁、刚节、大度，山川河流神庙由此有了精神和灵魂。心里如此想，世界便如此外化。
李世民还让长孙无忌等随行的七位功臣，在碑阴来了个亲笔签名。
碑文太长，此处不再全文展示，有志者可去查证。
李世文写的，自是他的为政文，但他并不知后人如何对这块大石碑进行定位。
就在这激情涌动的龙蛇舞动间，创造了强大的附加价值，那就是书法艺术。李世民生前极其喜欢王羲之的《兰亭序》，他想办法也得到了真迹，死后还让《兰亭序》陪葬昭陵。《兰亭序》俊逸雄健的行书风格，及对时间的感喟，引发了李世民的珍惜和崇拜，他命人临摹《兰亭序》，自己也把《兰亭序》的一笔一画烂熟于心。这一点从碑文中的39个“之”就可以看出《兰亭序》的痕迹。胸中涌动着唐叔虞的微笑，眼前晃动着《兰亭序》的真迹，李世民从容自如、流畅自然地写出了属于他自己特色的行书，那就是典雅舒朗、气度雍容、骨格清奇、笔力遵劲，结体、笔法、线条、墨色、章法、韵味，随心所欲又尽在法度之中。
可以这么说，这极具王羲之风格和风骨的1203个字，将盛唐的文化、历史、艺术融为一体，与石头的生命同等永久地存在，被后世人誉为“南有兰亭序，北有晋祠铭”。
“开创了我国行书上碑的先河”，一句话便可定位它在艺术史上的位置。
而李世民也为此洋洋得意，把此铭做成拓片，每有外国人来，他便相赠一番。
如今这碑这铭，就守在唐叔虞祠之侧，各自安好，此唐与彼唐的辉光在人的视线不及之处熠熠闪耀，只有通解了人与历史，才能看得见。
3、圣母殿
唐末战乱，赵匡胤皇袍加身，锁定大江南北，只是这个赵氏宋朝却在扫平北汉的路途中，遇上了晋阳城这块难啃的骨。赵匡胤御驾亲征，面对此城依然吃尽苦头，咬牙切齿之余，想起唐叔虞之后的晋国，六卿专权，互相倾轧，兼并之下剩下四家，赵氏筑起晋阳城，智伯联合韩魏两家攻打赵氏，在晋水上做堰，引晋水水灌晋阳城，城固未破，后来智伯堰成了晋阳城的供水设施，至今智伯渠还在晋祠内。有先例在前，赵匡胤也决开晋水和汾河，水灌晋阳。不是历史如此相似，而是历史可以复制。
这一段太原的惨痛史，稍稍了解的人都知道。
赵匡胤战不能胜，退回开封，不久，烛影斧声，皇权易位，赵光义坐上龙位，太平兴国四年，御驾亲征北汉，再次苦战晋阳，艰难的破城之战打了三个月，北汉主刘继元出城投降，北汉灭亡。另，就是在这次战争中，杨业随主降了宋朝，为宋朝守了7年边防，山西和宋朝的历史中从此有了杨家将。
在打胜了的赵光义看来，晋阳城依旧让人咬牙切齿，这个不招人喜欢的皇帝，火烧水淹晋阳城，从此那个光华璀璨的千年金城汤池永远淹没于历史长河，徒留一片废墟，晋祠亦随之毁。
赵光义是个狠人呀，一举捣毁龙脉，这块土地再没出过帝王。
五年后，赵光义又大规模重修晋祠，圣母殿在悬瓮山下立起来，彼时的圣母殿如何壮观，已不可追溯。又经过一百多年的修整，圣母殿逐渐完善，高19米，面阔七间，进深六间。门上悬挂宋代巨匾，上书“显灵昭济圣母”。
站在鱼沼飞梁上，就可以细细端详圣母殿，即使在山环水绕、楼阁亭榭塞满的晋祠内，也不会削减了圣母殿的雄伟。
它与前面几座古建一样，有一个大屋顶，且是九脊重檐歇山顶。重檐等级要高于单檐，单檐歇山顶只有五品以上官吏的正堂才可以使用，重檐歇山顶一般用殿堂祠庙等。
圣母殿的开阔是因为有前廊，佛光寺消失了的前廊这里还有，且不仅仅是前廊，而是两山和后檐都建有围廊，廊下宽敞，周围一圈都有廊，这有一个官方的说法“副阶固匝”。这是我国现存古建筑中“殿周围廊”的最早实例。这四周围廊的大殿宇，一矗立就是近千年。
走这殿内，抬眼，殿身梁架采用了《营造法式》中“八架椽屋，乳袱对六椽袱用三柱”的结构，梁架上要比任何一个建筑都复杂，大叉手、蜀柱、下是平梁，平梁下是四椽栿，四椽栿下是五椽栿、六椽栿，六椽栿接乳栿接到后檐铺作。
斗拱也有柱上铺作、补间铺作和转角铺作之分。下檐柱上铺作是七铺作，上檐是五铺作。补间铺作只有前檐有，侧面和背面没有。
下檐与柱子的比例为1:3，佛光寺为1:2，镇国寺也是1:2，看起来屋顶变小了，但上面加了一层檐后，屋顶又变大了，且更玲珑。与佛光寺不同的是，檐下伸出的拱都做成昂，且是一个昂嘴向上，一个昂嘴向下，这样的设计就让观众看到檐下的波浪，一浪一浪又一浪，实在灵动。
在圣母殿前看斗拱，总能让人眼花缭乱，柱头与柱头不一样，柱头与补间不一样，下檐与上檐不一样。不同的斗拱构成了圣母殿的华彩乐章，仿佛“宫商角徵羽”正在殿内升起，流淌出清袅的梵音。好在我们不是要做建筑学家，只要能简单分出它的不同即可，不然真会呕出一口血。
不仅斗拱是波浪，柱子也是波浪，中间柱子矮，向两边一点点升起，角柱最高，形成一个美妙的弧度，连同檐也弯曲起来，即利于拱卫大殿，也利于飞檐翘起。同时，柱子又都向殿内倾斜，侧面也有弧度。
又看见了翼形拱，这个最早出现在佛光寺东大殿的斗拱样式，是圣母殿的上檐铺作。翼形拱简单，只有向前跳的华拱，还有两片片状慢拱，这样的斗拱样子，就像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中间华拱是蝶身，慢拱是蝶翼，好像一不小心能飞走。这样的翼形拱让檐下斗拱也有差异化，如浪漫与平实相间，也是一种波浪型。
重檐歇山顶上有灰色筒瓦覆盖，作雕饰的琉璃在太阳下泛出绿色的光泽，硕大的斗拱繁复如花，挑角飞檐如巨大的飞翼，诉说着这唐宋代际的烟火沧桑。这景观，只是一个殿角的剪影，便能在瞬间征服梁思成那样的建筑学家。
殿内和前廊空阔，是因为都用的是减柱法。
本该有柱子出现的地方，重量都在椽栿接乳栿到普柏枋的过程中消解了。减柱法挪出了拜佛的空间。至于是谁发明的，已不可考。
减柱法为什么会出现呢？
这里涉及到礼佛形势的变化。
回到佛光寺来。1963年的《建筑学报》上，陈明达首先提出佛光寺东大殿板门位置发生过变动，从内柱外移到前廊。这是一次很重要的变化。未外移前，殿前就有一个前廊，这个前廊是石窟建筑中的“前廊后室”结构，云冈石窟、天龙山石窟都可见到，即使山中凿窟，也会在窟前建起木质前廊。前廊符合中国文化的精神，也就是追求人与自然浑然一体，是进入内部的前奏，也是返回外部的停顿，从内部看，大殿是向山林敞开的；从外部看，它又与周围山水融为一体，站在前廊，可以体会“日观想”，人也与自然契合，人在此时，已体味到一种“浑然忘我，心在身外”的感觉，然后才去礼佛，人与佛也就会折叠相融，也有专家认为，这样的前廊是自如的身心呈现之所。
有前廊的时候，殿内是相对阴暗的，这就增添了神秘性，而殿内的华严群像如果要看清楚，就得一个一个去凝视，那么生动各异的神佛们就以这种方式逐个地参与人的体验，给人慰籍，人佛同处其中，只能是早期的礼佛方式，即顺时针方向沿佛像旋转，即右旋。
这种右旋方式是受印度影响，等会昌法难过后，礼佛方式慢慢发生变化，尤其是提倡“一切圆融”的华严宗，已从神秘遁世过渡到身心以现实世界为重，注重坐禅修行，修行方式变了，营造空间也要变，人和佛产生了距离，才会更有畏惧感，而且在宋辽金时期，统治集团扶植，佛僧占领土地更多，建筑形制越来越大。建筑方式也跟着形势走，这也是东大殿没有了前廊的原因，在人与佛的间隔中，完成身心一致，与世界一致的修行。
在这种情况下，减柱法流行开来，具体时间，定位在唐到宋之间。从圣母殿的塑像形式来看，已经不给右旋留空间，只有在塑像前虔诚叩拜。很简单，减柱法就是佛光寺东大殿没有了前廊的翻版，不过对于工匠来说，并不简单，要深谙力学知识，承重方式都要经过实践和计算，只不过这一套知识在古代只能口口相传，有的工匠都是世家。从这个意义上说，古代工匠又聪明又伟大。
与前面古建不同的是，这里出现了普柏枋。普柏枋是放置在阑额和柱头之上承接斗拱的扁方木头，实物最早出现在唐玄奘塔上，中国古建现存最早实例是平顺大云院弥陀殿。到圣母殿时，已走过了44年，可想而知，我们古代建筑师们一直是互通有无的。而为什么940年普柏枋就出现，963年的镇国寺却没有，大概是因为木材大小和工匠习惯，历代维修等原因。
与恢宏的唐代建筑相比，圣母殿呈现出了更复杂的匠心，那个雄浑的年代只剩下了制式，而大宋立朝不久的圣母殿，就已呈现出了与唐朝不同的气象，审美由雄健大气向优美典雅、柔和华彩方向过渡。
就在北宋元祐二年（1087），那八条龙也经由工匠的手，在木头的年轮上刻出细微的表情，庄重而神圣的龙们，终于凝聚出实体，与灵魂嵌合，热烈地蜿蜒自如地攀援在廊柱上，这是最古老的木雕蟠龙啊，从此长驻，亦近千年。
而这圣母殿落成的那一刻起，便成为研究宋代建筑的重要范例，以稳固美观的身姿撑起中国建筑史中的宋代天空。等再看到殿内瘦削的塑像时，你便真的切实感受到制造“白瓷”“宋词”的朝代来临了。
4、仕女像与其他
悬瓮山下的空间并不大，但却安放了一座硕大的圣母殿，如果是寻常建筑，便会有局促感，但这里没有，宽阔的大殿前廓，还有殿翼的鱼沼飞梁，足够的空间感并不因山殿相接、树荫茂密而被遮蔽。
这鱼沼和飞梁，是和圣母殿同时建起来的。
古人早说，圆形为池，方形为沼，这里的水被框范于方形池潭内，水里多鱼，便为鱼沼，鱼沼上架起十字桥梁。桥下34根八角石柱，柱上有斗拱。站在十字桥上，仿若张起羽翼，凌于空中视之，几欲乘风飞去，人们便呼之为“鱼沼飞梁”。宋人咋如此聪明呀，以至于梁思成他们寻来，只能说一句“这只是在古画中见过的景，而实物仅此一孤例，洵为可贵。”
人们常常置疑，晋祠不是唐叔虞祠吗？为什么祠不在中轴线上，像是偏居一隅？各方史料也曾经给出过解释，中轴线上供奉的是唐叔虞的母亲邑姜，唐叔虞只能委屈自己移居偏殿。逻辑上貌似自洽，实际上依然让人满怀疑问，古代是个女权至上的社会吗？
也有人尝试解开这个疑问，据多位专家研究，圣母殿供奉的是刘娥，这位出现在著名的戏曲《狸猫换太子》中的女人，祖籍太原，是宋真宗赵恒的皇后，赵光义的儿媳妇。把唐叔虞移出正殿的时间大约是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那年有场自然灾害，晋阳守吏借此来了个偷梁换柱，当然也不排除讨好当权者。
支持这个说法的证据，还有金人台上西南角的铁人是北宋时铸造的，原来立在正殿门口，金人身上铭文，落款是刘植，刘娥后人。
有专家进行合理推测，那时，人们还未忘记水淹火烧晋阳城的赵光义，并不肯真正祭拜赵光义的真系亲属，官员们只好托说这是邑姜。等宋王朝成了过去时，人们不再知道刘娥了。
人们当然愿意相信这是邑姜，不管她是不是刘娥的模样。我们都是炎黄子孙，而邑姜是炎帝后代，她的丈夫周武王是黄帝后代，人们对邑姜有着血脉和心理上的双重认同，心随意之动，那叔虞便偏居一隅吧。
郭沫若来过晋祠，他说：圣母原来是邑姜，分封桐叶溯源长……意味深长啊，我们又何必去追究真相，心里认定时便可凝聚宇宙间的伟大力量。
与圣母殿一同长成的还有金人。金人台站立的本是铁人，铁为金，人们也就称其为金人台了。铁人名为“铁太尉”，宋代的这个特殊形制，存世不多，且都不及这四个着甲胄、执武器、扬拳头，威风凛凛的铁人。西南、西北方铁人铸造于北宋绍圣四年，东南方铁人铸造于北宋徽宗政和年间，东北方铁人为民国二年补铸，它们虽不是同时铸造的，但都延续了第一个铁人的风格，不能否认，即使是“赝品”也历经了岁月的磨砺，它们镇水、保佑家族乡社、保护圣母殿的作用没变。而刘植有特殊意味在其间。
走进圣母殿，正中有神台，神台上有木雕神龛，神龛内的凤头椅上，端坐的便是邑姜，蟒袍，凤冠，霞帔，饰璎珞，安详地静坐。
除圣母外，大殿内还有42尊塑像，除5尊宦官，4尊女官外，其余的33尊都是穿越尘烟，从宋代而来的仕女。
人们惊艳于宋代的奢华，惊讶于塑像的逼真，惊叹于仕女的不同。
你看，邑姜是雍容慈祥的，东起第2位宦官是若有所思的，唱戏仕女是把辛酸藏在内心的，所有塑像没有一个是相同的。
33尊侍女像，更让人赞叹，她们就是33个女人，造型生动，美眸流盼，表情各异，垂目凝神的、眉飞色舞的、天真的、幽怨的、文静的、欢快的、高傲的、谦卑的、烦恼的、嗔怨的、忧伤的、呆滞的、圆润的、瘦削的、洒扫的、饮宴的，有厨娘，有负责文书的、负责打扫的，也有乐伎。站在她们面前，仿佛随时可以和她们对话，甚至可以听到她们的笑声，听到她们在私语或者叹息，她们每一个都站成了一幅生活动图，举手投足，世态人情纤毫毕现，那种没有自由的还得在宫中小心度日的宫女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只不过龙尾一扫，把她们暂时定格而已。
圣母殿的塑像逼真地显示出北宋宫廷生活场景，浓浓的生活气象跃然于殿中，她们突破了宋以前宗教造像的模式，工匠用现实主义雕塑手法，以真实人物为写照，开创了雕塑艺术写实作品的先河。
那一年，梅兰芳来到此处，驻足在仕女像前，沉默了许久。梅先生最爱那一尊舞女像。舞女手握娟巾，面呈45°侧低，眉目清晰，衣纹流畅，眉宇间似羞若怨、似笑亦悲，真是传递出万千思绪，惹人怜惹人哭也惹人笑。梅大师说她是神品，回到北京后，梅大师创排出《洛神赋》，身姿和面目都像极了这个仕女。
而这仕女群像以动人的生活拟图，进入了中国雕塑史、中国美术史，是北宋现实主义雕塑杰作，被专家誉为中国式写实作品的巅峰之作。
凝视她们时，常会忽发奇想，那个不知名的时空内，龙是不是会和仕女对话？毕竟他们彼此陪伴得太久。
5、王氏祠堂与王琼祠
中轴线之南，首先是台骀庙，再向南是公输子祠（即鲁班）、水母楼、难老泉，难老泉再往南，便是王琼祠。
王琼，字德华，号晋溪，晋祠人。成化二十年（1459年）中进士。治理过漕运，平定过叛乱，稳定过边关，担任过户部、吏部、兵部尚书，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是一位明中期的股肱之臣。
王琼曾于晋祠修建了一座别墅，名曰晋溪园，用以养老的。晋溪园里，曾留下过他忧国忧民的叹息声，晋祠的山水间、殿堂里，也留下过他的足迹。他拜唐叔虞，拜《晋祠之铭并序》，他眼看着众多建筑在琳琅的山与树间一一崛起。
水镜台、对越坊、会仙桥、钟鼓楼、台骀庙、水母楼、难老泉亭、白鹤亭，读书台，都是明代建起来的。还有一些建筑如望川亭、唐叔虞祠、善利亭、难老亭、圣母殿、鱼沼飞梁都在明代进行了重建或修缮。有明一朝，奠定了晋祠的格局。
王琼生前没见到的建筑，死后若有在天之灵也都见到了。他死后，他的长子将晋溪园改作晋溪书院，是家族里讲文习武的场所。他的后人把王琼祠建在晋溪书院对面。祠前有两棵银杏树，传说为王琼亲手所植，他的灵守着他的树。
他的灵守护着他的树，他的灵和树一起守护的是晋溪书院里的子乔祠。
子乔，就是周灵王的太子，本名姬晋，字子乔，人称太子晋，世称王子晋或王子乔，是王氏的始祖。时光进入近代，人们把子乔祠看作是王氏祖祠，天下熙熙，王姓之人从天南海北寻祖而来。如我这样的人，如良渚考古队长王宁远，到了晋祠，也要到子乔祠拜上一拜。
就在王琼亲手建起来的晋溪园里，来自周朝的太子乔安然静坐，目测八荒，都是王姓之人，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队伍啊。子乔祠外似乎盘旋过一团龙影，那是周王室的回顾吗？而太子乔，是不是会认识比他大了500年的唐叔虞呢？
世人皆知王阳明，又有多少人知道，王琼极其赏识王阳明？又有谁知，王阳明的祖先是王导，王导是王羲之的堂伯父，王阳明和王羲之是有联系的，王导是琅琊王氏，琅琊王氏出自周灵王太子晋。我曾戏说，晋祠有天下王氏宗祠，那么名闻天下的王阳明应该来晋祠寻找祖先。
世人所知寥寥，肉眼凡胎所见，永远是这个世界的一个侧面，圣母殿的八条龙，却在一日又一日的满目云烟中，看到了一切。
6、三绝、三宝与三大名匾及其他
龙目注视过的人，其实都在啊，从来没有离开过晋祠，他们把痕迹留在晋祠时，也就是把心魂也留在了晋祠……
你看：
唐太宗李世民书写《晋祠之铭并序》的激情仍在。
清康熙年间杨廷翰正在水镜台上书写“三晋名泉”匾。这“三晋”是我们生身立世的八百年悠远岁月，“名泉”自是晋水。杨廷翰，这位8岁就能在晋祠应对闯王大军的晋祠人，30岁中武举后，却没再求升迁，而是把一生都奉献回了家乡。
杨二酉28岁中进士，离开家乡，入翰林院任编修，这位活跃在乾隆年间的言官，是写字写得好而被乾隆看中的。怪不得“水镜台”那三个字看起来这样带劲，如木似竹，自带几分潇洒。可惜这人耿介自守，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只能在45岁时被迫返回故乡，但他回来就投入研究和保护晋祠的努力中，很有成果。
杨廷翰与杨二酉两代晋祠人书写过匾额的水镜台，是明万历年间修起来的。
站在水镜台上，水袖轻扬，满目风霜，低唱浅吟时，面对的是圣母殿里的圣母，每一个表情和喜怒哀乐都是酬神的，自不敢怠慢。水镜台集楼、台、殿、阁四种建筑于一体，前部为单檐卷棚顶，后部是重檐歇山顶，四周有走廊，这承袭宋元之际木楼规制的建筑，无一处不精致，垂花柱、雀替、阑额，雕梁画栋。水镜台，出自《汉书》，有“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逃”句，忠奸是非，自有明镜察知，戏台上的春秋，就是世界的映显。古代的戏台盘点，无论如何不能少了它。
对越坊是明万历四年建起来的，“对越”出自《诗经•周颂》，秉文之德，对越在天，对是报答，越是宣扬，意思就是报答宣扬祖先的高尚功德。这倒是晋人该做之事。
书写“对越”两字的，是万历年间的举人高应元。高举人从小博览群书，聪慧过人，酷爱书法的他，师古不泥古，把行草写出了自己的风度和高度。母亲病，他心系母爱，便出资建对越坊祈神。精致玲珑、层层斗拱结成花的那天，他用“奇逸飞动”之笔，聚“雷雨骤至”之气，沉“怪石老树”之心，走“鱼龙争飞”之神，写下了“对越”二字。
傅山先生隐居于晋祠，那年已是顺治坐稳皇朝后的1659年，江南反清似有一丝转机又转瞬破灭，他扫兴地从江南回到太原，一头扎进晋祠的云陶洞里，吟诗作画，潜心著述。云陶洞在哪呢？到了晋祠还得仔细寻找。圣母殿往北是苗裔堂（宋代初建，明正德年间重修），苗裔堂旁就是周柏，饶过周柏是道家福地朝阳洞，朝阳洞之北就是云陶洞。
晋祠的水、景、山以及气场，抚慰了傅山和顾炎武、阎若璩、阎尔梅、朱彝尊等学者的心，他们在亭榭间品茶，也论政，总是有几分故园忧思的，那便把心思留在笔墨间吧——
书“云陶”二字，高古奇迈地展示于云陶洞的一块怪石上；书在周柏旁壁上的“晋源之柏第一章”高逸出世；文昌宫墙壁上的《文昌帝阴骘文》珠圆玉润，景宜园、同庆亭，都有他的墨迹。
更重要的是，傅山先生书写下的“难老”二字，因练达通脱，超然物外，而被人们誉为除“水镜台”“对越”之外的晋祠三大名匾之一。
晋祠除了三大匾，还有晋祠三绝——周柏、宋代仕女像以及难老泉。
周柏、仕女像前面已有介绍，此处只说难老泉。难老泉是晋祠精华所在，八角攒尖顶的亭子下，傅山所题“难老”匾，闪着金色光，亭前泉水清清，滴答出《诗经•鲁颂》中“永锡难老”之意。难老泉水啊，终年碧波如玉，李白就曾写诗赞之，“晋祠流水如碧玉”，范仲淹写过“神哉叔虞庙，地胜出嘉泉。一源其澄静，数步忽潺湲”，元好问也写“惠远祠前晋溪水，翠叶银花清见底”。由此可见难老泉碧水清清，以及泉亭树互为映照的美景。
晋祠除三绝、三匾之外，还有三大国宝，那便是鱼沼飞梁、圣母殿，还有差点被我忘记的献殿。我们生来就有缺点，看见西瓜会选择性忽略芝麻，这是人类弱点，我便不自我检讨了。谁让献殿是金代的呢，比起那两个国宝，晚了一点点。
晋阳城被毁，新太原城在唐明镇崛起，北宋灭，谁料未几，宋钦宗下诏将太原交于金人。圣母殿建起184年后的金大定年间，献殿没有使用一根钉子，完全由木头卯榫组成出一座殿堂，宽敞亦明亮、庄重又肃穆。祭品放置其中，并不会损坏。晋祠从窗棂的四面八方吹来又吹去，人们说那是天然的“冰箱”。
这三大晋祠国宝建筑，或匍匐，或耸立，或凝结，或飞翔，都在龙们的眼皮底下，它们互相陪伴，走过长长的生生死死的岁月。
元灭了金，明替代了元，王琼带着他同时代的文人雅士们在晋祠书书写写，这些龙飞凤舞之作，提升着晋祠的故事和文化品格，也为今日我们的到来书写着迎宾与沟通，还有通达之意，我们也得在认真的沉浸之后才能懂得。到清代，晋祠的文人们依然把他们活动印迹留在这里。
那八条龙俯瞰这一切，朝代更替于他们，不过烟花一瞬，而活着的人们总是忘记烟花易冷。
7、那一幅山水人文长卷
古人选址总是有他们的一套风水理念，要求建筑与地形、地貌、方位等协调一致，说白了，就是天人合一。晋祠选在山环水抱之中，即使后起建筑，也基本围绕最早的唐叔虞祠即今天的圣母殿扩建，星星点点，讲究不破坏风水，只做点缀修饰。
这样充分利用环境因地制宜，灵活修建起来的群体建筑，让今天的我们看来，是主次分明、中轴对称的格局，既有国宝的恢宏气势，也有曲径通幽的小意趣。景融入了山水中，山水也成为景，山水之境得到充分利用，他们互为背景、互为依托，又把人文和地理充入了建筑中。这境、这景、这精，是集自然之美、生态之美、人文之美、艺术之美、历史之宏、园林之趣于一体的绝佳胜地。
当然，也是融儒释道三教为一体的建筑群体。人们对祖先的崇拜是中国本身文化里的慎终追远，唐叔虞成为晋人追思的血缘之初起，加上圣母殿祭祀是中华母亲文化的延续和弘扬，还有昊天神祠、朝阳洞等道教建筑，奉圣寺等佛教建筑，日积月累汇集成晋祠的宗教信仰，顺势也安放了普通人的世俗企求。
古人作画，是长卷。若把晋祠绘成长卷，便可见从北向南的亭台楼榭、宫观庙堂、小桥流水、山宇镇势，当然也有游人如织。行走，一步一步。走过中轴线之北，唐叔虞祠、昊天神祠、文昌宫、钧天乐台，宫观有宫观的气势，唐碑亭、景宜园、待凤轩，点缀其间，众多树木缠绕在宫观亭廊中，绿荫簇拥着红墙脊兽，人在景中走，宛如画中游。一步一步，走过中轴线，水镜台、会仙桥、智伯渠、金人台、对越坊、献殿、鱼沼飞梁、圣母殿，水镜台上的演戏之人，与圣母殿的神，相隔着小桥流水、金人、钟鼓、牌坊，视线氤氲出飞扬的树、沉碧的水、建筑的宏，精美却不繁复。还有那条智伯渠，被赵匡胤和赵光义兄弟复制过的水淹城池浓缩在这渠上。渠上曾有精巧木桥，明朝翰林院罗洪先与仙女在桥上相会，出言不逊惹怒仙女，这仙女也是个暴脾气，烧木桥，拂袖而去，后来便有了石桥。这极具文化和历史意义的渠，却也是美景呀，如龙蜿蜒在山堂水榭间。在这里，不能忽略的是，水波萦绕在每一处建筑间，看得见清，听得见水流声，鱼沼的鱼仿佛都在说话，怪不得，有人会说，这建筑都是漂在水上的。看水听水走走停停，长卷在前面打开，后面却又收起，恍然明白，这画只有一步一步地走，才能徐徐展开，才能一一进入你的心眼和脑中，你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窥得晋祠的全部。微愠间，中轴线之南也一一铺开，难老亭、水母楼、不系舟、三圣祠、子乔祠、晋溪书院、舍利生生塔，十方奉圣禅寺，有祠有亭有树有花。你能想到吗？这里还有一个小西湖呢，水与树占了很大一部分，反倒把那些砖石建筑掩映起来了。奉圣寺旁边的浮屠院里，有高高的舍利生生塔，站在这里回首，已看不到长卷之初的风情，所有的回味只能在心里，这是所有修建晋祠和补葺塔之人，留给后世的生生不息。
这种“长卷式”的绘画布局，是独属于中国文化的山水景深。这长卷，本身也如龙一般蜷缩和飞扬，奥妙无穷。
舍利生生塔东行便是晋祠的出口了，站在这里向历史深处回望，那是一个个恢宏的时代，晋国的政声、大唐的气度，通过殿宇、石碑、石经和古刹涌过来，人的思维和感官全部打开，吸纳着历史之德风，这德风来自于晋国始祖的昭昭日月，也来自历朝历代山西人的智慧和奋斗。
出得门去，便是掩上了历史长卷，留给我们的是不尽的遐思、感叹和豪情。
晋祠，无疑是一座古典祠庙园林建筑群，它比故宫早，比曲阜孔庙更有历史传奇，殿、堂、阁、榭、楼、台、亭、桥样样齐全，伴随着古典园林史的发展而发展，从西周到现代，各代建筑齐备，一步步自我完善，本于自然，高于自然，实是皇家园林之典范，也记载了波澜壮阔的历史。
若不来这千年大花园，你将会错过一次与文化历史交汇的机会。
也是在此刻，我才得知，这世上有两个晋祠。我们的晋祠竟然有一个孪生兄弟，在邯郸峰峰山脚下，那里也祭祀唐叔虞和圣母，那里也有晋祠泉。两祠从规模上看，虽不可同日而语，但以太行八径之一的滏口径为纽带牵连起来的两地，一定有着一定的地缘意义，或许可以回答，晋都、晋水的来源问题。这实在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离开很久，依然有龙旋之势在眼前示现，那应是中国人的天行健之气韵和气势，虎踞龙腾，积极向上，守大道知进退，能上九天，能潜深渊，无所畏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