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王维《鹿柴》
从地理上看,中国海拔在500米以上的山地面积占全国面积的三分之二。中华文化中有一种敬山、爱山、重山、寻山、入山的倾向。“仁者乐山”(孔子),“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登泰山而小天下”(孔子),以山为神、封山为神、宗教名寺名观依托名山名峰,高士宿儒、待价而贾者自称自诩“山人”,武侠流派、神仙故事、艺术大师、绘画作曲、中医中药,都离不开山文化。白娘子为救许仙,也要上山采灵芝。
而空山,又是山的原装正宗初始化符号。王维,又是“空山不见人”,又是“空山新雨后”,而韦应物则是“空山松子落”,更加奥妙灵动,悠游幽妙。直至五四一代的作曲家演奏家刘天华,作二胡名曲《空山鸟语》,可见人们对空山念念不忘。
王维此诗,前两句是空山人语,空,指山的空旷、原生、寂寥、脱俗、距离感、孤独感……却响起了人语的些许生机,温暖、红尘、亲切感与动态感结合起来了,人间似在远处,空山却在眼下;一切清纯而不乖僻,活趣而不掺和,阔大而不空虚,回归自然,天人合一。
返景,读反影,景在这里通“影”,是说夕阳走低,各种影子延长,影子伸展到深深的树林里去了,同时返景(返影)毕竟不是与地面平行与无限伸延的,影子在夕阳光照下的伸延与地面形成的仍然是锐角,影子在夕阳光照下伸延着的同时,夕阳也映照着深林内外的地面青苔之上。光与影,不可分。
空山、夕阳、返景、深林、青苔,都是天地,是大自然、是天道,但夕阳并没有舍弃渺小的青苔,照耀青苔的时候表现了天道的亲和与平易。人语,当然是人间人事,是凡俗红尘,但由于距离的保持,闻其声而不见其人,这人语变得大大地脱俗了、抽象了、高雅了、多义了,它只提供声响、绝无俗事相扰,也就雍容大气、通向大自然的道性与神性,融合于空山、深林、夕阳与青苔了。
本来,人与人景,也是大自然所化育生长出来的,是“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庄子),人生的一切离不开自然,离不开天地。王维并不贬低人间与当下,同时愿意与凡俗保持一定的距离,用一种平和与干净的态度,与自然合一,与天道合一,与空山合一,与不见其人的人语合一,也与片刻出现的青苔合一,淡定无思虑地过他的日子,写他的诗句。他没有李白的强烈激昂,没有杜甫的忧患深沉,从个人修养上来说,他算是另有道行。
也可以用电影镜头的概念来谈谈这首《鹿柴》,空山、人语、返景、深林、青苔,都是空镜头,都是诗人的主观镜头。文学诗学艺术作品本身,文学诗学所观照与表现的世界包括主观世界,是第一性的,是超越性的,是高于文学艺术的技巧与规则的;诗人的感觉、憧憬、神思、情绪、迷恋,比诗艺诗才更重要也更根本。但中国古典诗词所依赖的汉语特别是汉字,又是太丰富也太独特了,它们整整齐齐、长长短短(词也称长短句)、音韵节奏、虚实对仗、俗雅分野、平上去入、炼字炼意,都达到了炉火纯青乃至自足自美的境界,中国诗词自成一个世界。进入不了这个世界,空谈热爱者众矣,进入了这个世界,只会陈陈相因者亦多矣。笔者在这里强调一下中国诗的本体与内容,诗人的个性与创造,也许不是没有意义的。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王维《竹里馆》
一上来就是古典诗文中常见的“独”字,令人想起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王士祯的“独钓一江秋”,周邦彦的爱莲说,周氏先说是陶渊明独爱菊,再说自己“独爱莲”,李后主是“无言独上西楼”,而陆游的“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孤独感压抑感更加强烈。
古之诗人学士,仕途不顺,更不用说后主这样的亡国之君,诉苦式地写写自己的孤独,不足为奇。钓雪钓江钓秋,则着眼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清高不染,独处天地四时,自诩多于自叹。王维与他们都“独”,但心态不同,他知道自己的孤独,认同孤独,平静于孤独,安稳于孤独,漠然陶然于孤独,却并无对于俗世的厌恶。他对仕途、官场、社交愿意保持距离,自己坐在幽幽深深的竹林里,弹琴奏乐,慷慨长啸,自我欣赏,自我发散,自我慰安,以月为伴为友为天为清冷之光辉,复有何忧,能有何愁,更有何求,岂有怨雠?
除了独,诗中还有幽、深、不知……等偏于消极冷落的字词,但同时有了弹琴、长啸、明月、相照等语,有所平衡互补协调。
“深林”一词在前一首诗《鹿柴》中也出现。“深林”是王维、甚至是中国古典诗词喜用的诗语境之一。
人到了竹林幽坐,无人知之,拨动琴弦,吼叫天地,又像王维这样能佛能诗能琴,也就如此了,别无大志,绝无野心,无意夸张造势张扬混闹。他并非成功人士,也就少有挫败风险,并不混世,似乎无争亦无大咎,行啦。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贾岛《寻隐者不遇》
这像一个小抖音,但比现时的抖音不知高雅多少,含蓄、深邃、耐品味、耐咀嚼、耐想象、丰富凡几。
“松下”云云,已有仙气;童子可能是晚辈、是小厮、是无关的小孩子,问其师——师傅、老师、师长、大师、法师,说是去采药了。其师多半不是专业药农、药剂师、医药师。君子不器,出山入山,出世入世,专业技工,没有多少品质与滋味,更吸引人的是大儒、佛道人士、半仙之体、有慧根正觉的天才贤士才子,来到深山,半是采药,半是寻仙,半是访友,半是济世,半是游山赏云觅林追逐灵感天机,自娱自悟。而所讲“山中”,可能是群山、深山、高山、密林之山,山中无限,山路无穷,天外有天,山内有山,洞内有洞,路外有路。云深隐山,隐洞、隐路、隐己,奥妙精深。
而全诗又浅显单纯朴素是童子语、童子心、童子状,没有装模作样,没有故作高深。这样的文本,眺上一眺,求解其意,已得其趣,可深可浅,可浓可淡,可有话要说,可无需多嘴,有一种诗语的自由顺畅,解读或根本不去解读,皆可满足于一触即得的自由直觉心态。实则浅而入深,意味隽永。
贾岛其人,他的“推敲”掌故远比他的诗更有名。以致贾岛自己的故事妨碍了自己的诗作的知名度。
其实,“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或“僧敲月下门”,并不值得那样呕心沥血地沉湎分析选择。所谓“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卢延让),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固然写出了对于诗作的精益求精与献身完美,仍然流露出搜索枯肠的窘态,如果你读读屈原的《离骚》,读读李白的《将进酒》,读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读读白居易的《长恨歌》与《琵琶行》,你理应该更加体会到真正的诗人的诗心汹涌、诗情澎湃、诗语喷薄、诗兴涨溢、诗才惊天的快乐与自信。与一味苦吟的苦肉计相比,诗神的无可比拟的诗势,更值得歌颂羡慕欣赏赞美。当然,貌似天生,貌似得来全不费功夫,不等于可以侥幸,不等于不付出极大的努力。
贾岛的《寻隐者不遇》这首诗还是不错的。另外他的《剑客/述剑》一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也出人意表,略嫌或有的表演感,毕竟读之一惊,心气为之一振。非等闲因袭、有之不多、无之不少的庸人之作也。
“十年磨一剑”云云,在特定的历史年代还演变成了“十年磨一戏”之说,诗可以为历史、为人生、为人类经验命名,为思维与表述创建不同模式,可以恰中十环,可以歪打正着,可以曲为解释,可以张冠李戴。
偶来松树下,
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历日,
寒尽不知年。
——太上隐者《山居书事》
贾岛的诗是寻找一位隐者,没找到,看来斯隐者确实难找。而本诗的作者自称隐者,而且是又太又上的最高端、最伟大、最隐蔽、最得道的隐者。是个大胆放嘴炮的的隐者呢。
吹什么呢,偶然来到了一株通灵的古松之下,古松的挺拔、长青、清奇、雅静、高寿、松香、松塔、松菇、站位,已经很不凡俗、很有灵气了。更有灵气的是“偶来”。不是特意来,不是非要来,没有目的来,你可以说是他来到了伟大古老的松树下,可以说是灵异的松树来到了隐者的头上。
为什么强调“偶来”呢?偶然来了就是无为,顺其自然,隐者自隐,仕者自仕,成者自成,失者自失。“高枕石头眠”,更妙了,高枕无忧,高枕为乐,高枕无虞,还有高卧一词,仍是高枕之意。高枕石头?技术操作上恐怕有问题,石头太硬,太凉,形状少有适宜作床位或作枕头用的,石头传热太快,睡久必伤,很难以石头为枕席,很难在石头上酣睡通透。
但是吟诗的太上隐者与众不同,他与山石松柏云雾鸟兽花草寒暑昼夜俨然一体,石头就是他的生存环境,他的“场”,他的行止所依,也就是他的枕席,就是他的房舍,他的天造地设七星级宾馆。他与大块合一,与天地合一,与日月星合一,与草木合一,与天道合一。
底下更发展一步,“山中无历日”,什么意思?他不需要知道春夏秋冬,阴阳寒暑,不需要知道年、月、日,更不需要知道星期,上班下班、周末度假、祈祷祭奠、事君事神事祖先还有社交,都没有他的事;他没有日程,没有任务,没有完成,没有耽误,没有功过,没有优劣。
他没有历日即时间带来的匆迫感,没有时间与年龄的压力,没有对于寿夭的感伤与恐惧,没有对于生命的忧心忡忡。最多与松树、石头为伍,知道个冷热,知道冷极以后慢慢又转暖,寒冷会渐渐消失,何须年载的感知与计算,思考与哀叹呢?
这里有一种天真的非文化主义、非进化论:文化智能,增加了人的追求幸福能力,也增加了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危险性与多方焦虑的可能。正像成人会时时回想留恋自己的童年的天真无邪一样,人类也会怀旧,憧憬童年时期的简单纯朴。早在东周时期,孔子们已经慨叹公元前七百多年以来,礼崩乐坏,世道不如唐尧虞舜夏禹周文周武周公时代了。庄子则干脆认为从黄帝轩辕氏起,已经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喽。
难以做到也罢,可以遐想,可以设计,生活可能“偶来”全然不同的机遇,无历无日使你活得不慌不忙,世界在二十字中似乎可能变成另外的样子。
诗是生活,诗是梦想,诗是亦有亦无,诗是纪实,也是幻想曲,是火花,是酝酿悠久后“偶来”灵感,仍然是神州大地的美景、美文与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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