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女 桥
那村口，有一座桥，叫母女桥。
无论型姿及构造，其实都与我们地方上叫鹊桥的那种桥差不离的；何以又被叫着母女桥呢？兴许是一方水土，一方风俗，我想，那地方把如此一座木桥叫着母女桥，怕是自有其“母女”的意义罢。是无须我这个徒步千里寻找文章的人故作过多猜疑的。
就在那村子里，我找了户普通的人家落脚。那家里只有老伴两人，双双都是年近花甲的人了，我受到了他们极为盛情的款待：男主人把长杆烟筒递把我，并递把我一掌细如丝缕的旱烟，豪爽至极地同我话起了自己村里的奇闻趣事来，并告诉我，他是有两个女儿的，只是如今已给人家做媳妇……女主人便风风火火地去烫老白干，去灶前的烟口取熏烤得黑红了的麂子腊肉……我是完完全全地醉倒了的，醉倒在酽酽的老白干里，醉倒在稠稠的乡情中……
就在那天深夜，我起床找水喝的时候，竟出乎意料地看见有一老妇，手托风灯，雕像般立于母女桥的桥头，喃喃地说着些我听不甚清的言语，那神情，虔诚得很，似是在祈祷，又像在倾诉。
复又唤起了我对于母女桥的探询。
母女桥，果然是有些来历的。
相传在很久以前，那村里，有一位丽姿女子，皇上要选她进宫为妃，但那女子却死也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乡自己的母亲而远去；她知道，一旦进了深宫，就不可能如普通民女一样随便往返娘家的；皇上无奈，便下令在那村口建造了一座型姿典雅的桥亭，并赐名为：母女桥。意在那女子可将恋故土思母亲的情感寄托于桥上，让桥成为那女子的替身，常驻在村口，与母亲相望；而母亲呢，只要一看到那桥，便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是否真有其事，无从考究，不过那地方有个规矩，虽不成文，却是一代复一代传了下来的：无论谁家母亲生了女儿，都要在那桥的某根柱子上作个记号，一如申报户口般重要，万万也没有哪位母亲把这事遗漏过；且在祝满月酒的那天，还要由母亲抱了自己粉嫩的女儿去桥上劝桥神一杯酒的。
然而高潮还在女儿将要离开母亲将要离开故土出嫁的那天。
那同样是一代复一代续下来的规矩，抬嫁妆的汉子们，脚一踏上母女桥，便立即会刹住脚步，把嫁妆卸下肩来：吹唢呐送亲的吹仙，脚一触到母女桥，也会戛然止了声音……一瞬，便围拢许多人来，男的女的，老者少者，全都如涨潮一般往母女桥上涌，为的是看那将要远离自己家乡自己母亲的女儿哭嫁。挤在前面的，偏着头看她哭出的成串成串的珍珠；隔在后面的，便竖起耳朵听她哭。只是那地方哭嫁与别处不尽相同。就我所知，大多哭嫁都是一种假哭，那样的哭嫁是有哭词的，那将要离开自己母亲去婆家的女儿便有板有限依照嫁词哭，从怀在母腹起，一直到十八出嫁止，数着母亲生养女儿的种种艰辛和劳苦。但是那地方的女子哭嫁无论如何也是真哭，一开腔便泣不成声，眼泪如桥下的涓涓流水，止也止不住哩……
作母亲的，自然就有理由比别处地方的母亲更加痛爱女儿。母亲的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得出来的，她所为自己女儿付出的一切，也无以数计……女儿那一串串珍珠般的泪滴，不就是一串串心音的省略号么？她一定是想起了空空水缸里正等着有人去挑水，想起了灶屋里没有了第二日早炊的柴禾，想起了栏里的老牛想起了笼里的鸡……且还在无言地骂那个男人好心狠呐，炸着千鞭响着三眼铳要把她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去……本来，那村子里的女儿都生性好倔强，就是上山下地被蛇伤了腿被野狗叼住了裤管也是从来没哭过的，而这时竟哭得山也模糊桥也颤栗；哭得连气也接不过来时，围观的男人女人老者少者，却无不“啧啧啧”地称赞起来，全村人都为作母亲的自豪，为母女桥自豪，为家乡的山山水水而自豪：“哭得几顶真呢！哭得动了真情离开的地方，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呐！”
母女桥，凝结着缠缠绵绵的母女的情感。
每每有从婆家回来看娘的女儿，远远地，只要一望见了这母女桥，喃喃地，就总会呼喊母亲的名字，凭着桥栏，就如偎在了母亲温暖的怀里；母女桥，就为了女儿给母亲挎来一篮祝福也该存在！
每每有送女儿去婆家的母亲，就总是止步于这桥上，高高地扬起头巾，无声地道着惜别……母女桥，就为了母亲为女儿捎去一缕爱恋也该存在！
你这被月下长毛狗无数遍唤过的母女桥你这被绿茵茵的苔鲜亲呢了又亲呢的母女桥你这让母女们洒下泪滴洒下情感洒下成串成串母女味的思慕的母女桥你这使大手大脚的种田人也变得温情变得柔顺变得细腻的母女桥啊！
我是实实在在被那地方那种古朴的乡风民俗所感动了的，被那种淳厚真挚的母女的情感所撼动。
然而，女主人说到这里，激动的神情陡然间使变得黯淡了，长长地，她叹了口气，梦呓般地说：“唉，忘啦！他们把母女桥忘啦！”他们自然是指她的后一代人无疑。
原来，村里已修通了公路，那座木结构的母女桥由于无法承受汽车的重压，便冷落在一旁了，它的上首，建起了一座气势宏伟的钢骨水泥桥；加上现，在来村子里接亲的也全改换成汽车了，便再也无女儿肯去母女桥哭嫁了；就连回娘家的女儿们，也极少步行走老路往母女桥上过，而是乘车径直驶进家门口去的，因此，在女儿们的记忆中，便慢慢地把母女桥遗忘了。
我却很是不以为然地笑了。
只是笑过之后，也是感到了一种忧虑的——哦，母女桥，你被冷落在一旁，感到孤独吗？人们把你忘记了，小村，会渐渐地变得粗鲁吗？
桂 树
一条小溪，绕井湾里村口流过，清清浅浅地流。这就无论如何也给井湾里添了灵气。
当然，给井湾里添灵气的还有那棵桂树。
日出月落，寒来暑去，那棵桂树立在村口的溪边，到底有了多少年岁？问及所有井湾里的老者少者，男人女人，回答都只是摇头，曰：“不晓得！不晓得！”
桂树要四五人才抱得下哦！
桂树是年轻的、春风春雨里，它那浓绿得好凝重也好压抑的叶丛中，倏忽在某一清晨，便爆出了许多眩目的鹅黄嫩绿，使人不能不在心里惊乍：“哦，桂树，你多似一位春情勃发的少妇！”这赞叹是由衷的。
井湾里人已和桂树结下了不解的缘分。
就说那炎阳似火的夏日罢。桂树如一位忠诚的卫士，孜孜不倦地撑开着一片沁凉静谧的天空，给井湾里那些为生活所劳累所奔波得大汗淋漓的山野村夫以清爽的慰藉；在它的庇护下，无人不津津乐道：“啧喷，这里是一片神仙的境地哦！”
而待到秋季，桂树便更是令人怀想了。那时，桂树自然是捧献出了灿灿花朵，金风拂拂中，把沁人心脾的芳香传送开去，浸染着井湾里所有人家的日子；还有人采摘了它的花去酿制桂花酒呢！那桂花酒好酽好酽自不必说，要说的是只要闻一闻气味，也会醉倒成一摊稀泥。
我无意说桂树的四季。而四季却在循环着交替着，正饮着酽酽桂花酒的时候，冬天就来了。桂树坦然。坦然地相迎罕见大雪。虽然，有几根枯朽的枝丫被压断，但是，我却听见了那“嘎嚓”的一声脆响在呼喊：“把我捡拾回去罢，我还可以作柴薪给人温暖……”恳切的言辞，意在报答雨露阳光和脚下的这块土地哦!
然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声霹雳，好端端的一棵桂树，无辜地遭到雷击，被劈去了半边身子，剩下的只有伤残的半边了。
它是顽强的。累累伤痕的半边身子，仍然挺立着，挺立在井湾里村口，挺立在山溪边……
它是要一如既往地贡献出自己生命的余力！
但人们不理解它。是不是一颗颗心都被封建被迷信被愚昧所侵占了呢？只一夜间，人们对桂树就怀满了仇恨，还喋喋不休地在骂：“哼，桂树——鬼树!只有鬼树才遭雷打呐!”即刻就有人附和：“我伢儿昨夜里发高烧，怕就是这鬼树在作怪……”于是那位首先放出馋言来的“巫婆”就好得意，就摇头晃脑加油添醋：“是哩是哩，我前天夜里还看见有一白发魔女在树上梳头呐!”听的人心里就颤抖起来，害怕真有魔女从树上跳下，将人的魂魄摄了去。
冷风阵阵，桂树凄凄楚楚地晃着身子。
从此，桂树不但要承受流言蜚语，而且本来就伤残了的身子还得遭受铁齿的钉击；说是铁齿钉在树干上，可以避邪镇鬼。
只是日复一日，桂树躯干上铁齿越钉越多，而井湾里不得安宁的事情仍然时有发生，后来就终于有人要找那“巫婆”提出质疑，然而那桂树的枝丫早已枯朽，叶片早已凋落了……桂树哦，成了一截悲哀又严峻的历史立在井湾里村口！
——井湾里，我的乡亲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