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场雨说来就来，横在家门前的水泥路面成了一条宽阔的河。平日里，村子原本就人迹寥寥，逢阴雨天，家家户户几乎都是大门紧闭了。一条东西纵贯的道路，足足二里有余，完全看不到一个人影儿。这样的天气，眼观整个村庄，无论怎么看，俨然就是在面对一座空城。但张贴在各家大门两侧红色的对联在阴郁的天色却特别耀眼，还足以明证这个地方曾经历过欢腾的日子，也给寂寞的村庄增添了一丝活气。
我坐在车上，看着眼前的一切，也看见了我们家深绿色的大门，门楣上方红色镂空的挂钱随风飘动，大门左右两侧的春联完好无损。双扇大门一扇紧闭，一扇敞开。紧闭着的那扇门的门环上高挑着一根新鲜的艾枝，整根枝条上的艾叶正面泛着鲜嫩的光，背面像敷了一层青霜，错落有致的叶片正反两面交相辉映，给沉寂的大门增添了几分动人的景致，也给平常的日子标注了端午的标签。
车子停在门前，我透过车窗才看见了母亲。她坐在敞开着那扇门的中央，凳子低矮，她整个人也低下去，好像是嵌在了一个铁框子里一般。她低着头看着街面的水流，两只手臂交叠，胳膊肘横放在膝盖上，神情专注但目光又似乎在雨水之外游离，就连汽车停在屋檐下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看到这儿，一阵酸楚莫名袭上我的心头。
我打开车门，声响才似乎将她唤醒。她站起身，朝向我走近一步，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不是说端午节，你们不回来了吗？咋突然又回来了？”我边从车上提起大包小包的东西，边笑着说：“怕提前给你说了，你几天都睡不好觉，所以就直接回来了！”母亲不说话，但神色明显的活泼起来。我接着用略带埋怨的语气说：“你一个人坐在门口，就把大门敞开，关着一扇门干啥呢！”母亲没有回答我的话，但又像充满自责似的，接过我手中的东西快速放在桌子，又急忙去开那扇紧闭着的门，还支支吾吾说了一些话，大概是阐明为什么关闭那扇门的因果。母亲所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但看到她慌乱的、好像做错了什么重大事情的神情时，我呆住了，心不由得紧缩了好几下。
母亲老了，似乎特别的健忘，她很快恢复了愉快的神色。对我说道：“回来买这么多东西干啥？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呢！”我说：“你吃不完就给你的好朋友们吃，你不是说，平时在家无论有什么事，她们都来给你帮忙吗？”母亲没有立刻顺着我的话意，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昨天小猛她妈还给我拿了两根香蕉”“昌前几天扛着一大股树干，你是没见，上面的杏像蒜辫子一样繁呢。”母亲眼睛发亮，说得绘声绘色，同时两只手臂向外扩展，拓出一尺来长，夸张地比划着枝干的短长。我饶有趣味地听她讲，母亲兴致更浓了。“我给人说，我妮儿平时喜欢照相，还说等你回来扛着杏树干照相呢！谁知杏熟透了，昨天下午，我稍稍动了一下树枝，杏儿一个接一个都落了！”她遗憾地笑着，说着。
紧接着，她走到卧室门前，一把挑起房间的纱帘，我随她进了房间。一眼就看见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白色圆形的瓷盘，盘子里摆满了黄澄澄的杏，不用细嗅香气扑鼻，颜色又特别的诱人。母亲端起盘子举到我的面前，说道：“杏真是熟透了，又软又甜，我去洗，你们一吃就知道了。”母亲端着杏盘就向院子的水龙头处走，我说我去洗，她没有依从。我就跟在她的身后，举着伞为她遮雨。
水龙头在院子中间靠西墙的位置，旁边就是母亲开辟的一畦菜地。菜地里栽种着黄瓜、豇豆、西红柿、辣椒和茄子，这些蔬菜苗沐浴在雨水中显得格外的水灵。我看着细竹竿搭的黄瓜架、豇豆家，对母亲说：“你栽这些都不嫌麻烦，现在买菜方便，又不贵！何况，你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种这些干啥嘛！”母亲关住龙头的水，抬起头，顾左右而言它：“你看，黄瓜开花了！过几天就可以吃了！”接着向我手里塞一个杏，说道：“我不种这些，我在家干啥！村里其他人都找活挣钱去了，我种菜权当是散心呢！”我心里涌起一阵无奈，咬了一口杏，不再说话。杏儿果然好吃，我一口气连吃了三个熟透的杏，那种香甜才似乎镇压住了心头的悲凉。
午饭尚早，我和母亲重新坐在插着艾枝的门前看雨、说闲话。我说：“我刚才看见，后面楼房门前有半袋麦子，你不是说机器收完麦子，顺便就卖了吗？怎么还剩余一些？”母亲神秘地一笑，颇为自豪地说：“这是我在地里捡的麦穗，在咱家院子晒干后收获的粮食。”我听到这儿，瞬间就想到在火辣辣的太阳炙烤下母亲捡拾麦穗的困窘。于是生气地说：“谁让你去地里拾麦了，天气那么热，万一把你磕绊了怎么办？”母亲听后，爽朗地一笑，说道：“怕啥呢，看我现在还不是好好地么！”“落在地里的麦穗不拾可惜的”看着母亲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膛。我在心里坚决地对自己说：“今后再也不要种地了”。
我们家有四亩良田，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年夏秋两季，我们都在土地上耕种劳作，留下了很多热火朝天的记忆。我犹记得父亲和母亲手挥镰刀割麦，镰刀与太阳碰撞交汇时雪亮的光芒；犹记得雨过天晴，父亲和母亲抬着石碾滚过麦场时，洒过草木灰的平整土地散发出来的清香；犹记得夜半清风徐来，父亲扬起木锨的欢畅，母亲弓背轻挥扫帚拂去麦糠的温柔。月夜星光，隆起的麦堆成了我们兄弟姊妹游戏的舞台。我们将双脚插进麦堆，在没膝的麦子中艰难地攀爬，又从麦堆的顶端携带麦粒狂奔而下，将丰收的喜悦播种在了夏日的白天和黑夜。这深深浅浅散淡的光阴里，留下了我们成长的印记。
父亲去世后，我们以工作繁忙，没有时间为由，其实已是心劲殆尽，不再种地了。家人一起商量后，将所有田地托付给亲戚耕种，期间无需什么回报，我们对他耕种土地唯一要求，就是帮我们照看好固守着这片土地的奶奶和父亲的坟茔。自此以后，我们离土地远去，记忆中的快乐也变得遥远起来。
多年过去了，亲戚家的生活也有了变化，没有力量继续耕种我们的田地了。土地交到我们手中，我们只有开始在土地上播种了，先是种了一茬玉米，掰玉米时，机器操作，感觉还不错。接着就种上了小麦，期间播种、施肥浇地、除草打药，哥哥都要请假回家，大多数时候却还要靠母亲完成。我们不在家，大概受到邻里的帮助就很多了。据母亲讲，收割麦子的时候，收割机进地，从机器里流淌出来的都是干净麦粒，村里常驻的几户人家都帮着给她装麦子。随即就有人在地头间收购麦子了，就地就将麦子卖了，原来持续近十天的三夏大忙，只是一两天就全部收割完毕。“机器收割得确实很快，但完全没有夏忙的样子了！”母亲悠悠地说道。我突然一下子理解了母亲去地里捡拾麦穗的心绪了。
田地不管我们耕种还是不耕种，驻足在这片土地，是母亲执着的守望。也许奶奶和父亲的坟茔令她牵挂，她可以去诉说一些心里话；也许只有站在这片土地上，她的生命才会焕发出希望的神光，支撑着她完成一生的念想。
作者简介：吴妮妮，中学高级教师，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先后荣获咸阳市语文学科带头人、咸阳市知名教师等荣誉。有多篇文章散见于网络平台及各级报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