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在西边的天空铺展开来,给村庄高高低低错落的屋舍镶上了道道金边。我站在家门口,看着静默在夕阳中的故乡,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渐渐复苏,一脉暖意在心头汩汩流淌着,向肢体四处蔓延。
老家门前横亘着一条青灰色的水泥路,由西贯东将村舍分界成南北两排。两排房屋均是白墙黛瓦,楼宇俨然,家家户户大门前也和门前的小路一样,铺就了一层水泥,统一的色调,平整的路面,使得整个村庄呈现出一派干净肃洁,井然有序的景象。我放眼向东远望,目力所及的小路尽头,依稀可以看见田野青碧的麦穗和几近成熟的油菜荚在清风中摇曳。但一整条老街却几乎看不到任何行人,也看不到狗猫奔跑鸡鸭追逐,只能看见几个老人沉默着散坐在各自的家门口,偶尔起身侍弄一下门前疯长的菜蔬花草,之后复又缓缓坐下。除此之外,就是一片寂然。老人迟缓滞重的举动,倒似乎能给宁静的村庄增添些许活气。
这是阳历五一时节,因母亲在家,我得闲回家探望,并临时决定在家小住一宿,时近黄昏,眼观村子如此光景,我于神安之余确也生出了几分戚然。几十年的光阴在不知不觉间倏然而逝,故乡的风貌较以前已是天壤之别了。细想这些年,我在家里久留的时间实属屈指可数,能够如此静心打量她容颜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特别是父亲去世以后,家里大门上了锁,自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生活丧失了信心,精神也颓唐。为了消散笼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沧桑,也为了重整旗鼓投入生活。我寻思出一个办法,就将曾在家中生活过的温馨记忆有意识地尘封在了心底深处,不触及也不回味。试图以这种自欺的方式全身心地投入生活。可我还是常常会暗自神伤,就如同有一个结绾在了心间,欲解逾结。我觉得,我和故乡确乎有了隔膜,有了难以接近的距离。
但依照传统,每年清明节须得祭奠亲人。在这个无可回避的日子里,我必是要亲近这片土地。“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样的感受于我实属太真切了。路遇迎面相对的乡邻,我既怕她们热情的招呼,又担心她们漠视无识。每到这样的初春时节,空中细雨飞散,让人不由感到落寞而又心伤。这样使得故乡在我心中变得更加陌生疏离起来。大概每一次回家,我都是以出逃的速度,回也匆匆去也匆匆。假以时日,家乡的一草一木在我眼前似乎已成了烟化作尘,心境竟也逐渐淡薄起来。当我怀着这样的心绪一年又一年站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的时候,我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已不是归人,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过客了。
人常说:母亲在,家就在。最近几年,于春夏两季,母亲都要从城里回老家居住一段时间。我心牵母亲,也许还有不能割舍的情结。每隔几日,我都要奔回一趟老家,是母亲的仁善,给我亲近故乡创造了这样一个合适的机缘。因为母亲居家,我底气十足地从村子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踱到东头,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了。在这当儿,我的精神突然好像找到了归宿,我感觉自己依然是这个村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想到这儿,心里不由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激动。也许因为常回家,邻里见面的机会多,我和他们的言谈自然就轻松随和起来,陌生和疏离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荡然无存了,我热切地回味着那种久远的感动,心境随之敞亮通透起来。
母亲素来性格温和,在村子拥有着极好的人缘。从她喜气盈盈的神采中,我可以窥见她活在人群中的快乐。也许幸福感来自于相互的给予。我曾多次回家,母亲总是将我带回的食品水果分享给周围的乡邻。我也曾亲眼目睹,邻家大妈给她兜过一个甜瓜,对门的三姨给她两根香蕉,西头的五婆忙不迭地在自家菜园摘一把线椒递在她的手中,东户的四叔擎着几棵茄子苗栽在了母亲的菜园……母亲和他们笑语散漫,言谈随意。诚然,这是在城市生活中难以见到的愉悦。淳朴的乡情亘古流传,却原来,是我之前离别家乡太久,世俗已紧紧绷住了我的神经,我生活得确乎有些不入流了。
还好,我在广阔的天地间又及时的找到了自我。如今,村里生活景况发生了巨变,青年男女大都进城自谋出路了,他们不再把农作当成生活的全部内容。村里的中老年男人或者女人白天也绝没有享清闲的道理,他们游走在村子四围不停歇地找着力所能及的活计去做,村子里仅留守着几个老人。因为村子过于空荡,我就邀母亲一起去田地里走一走,母亲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就沿着水泥路一直向东行走。
欲坠的夕阳仍不吝微光,给四野晕染出橙色的温情。融于其中,我的心潮莫名就泛起了润湿的甘甜,眼睛似乎都变得明亮起来了。田野里大片的麦子远望像绿色的地毯,微风过处,已灌浆的麦穗高昂着脖颈,像是一个个顽皮的孩童,摇头晃脑痴痴浅笑。油菜花已谢,鼓胀的油菜荚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只等着一场骄阳,随时准备着迸裂脱胎。田野里无车马喧嚣,有的只是祥和的静谧,还有空气中流溢着麦子、油菜以及草木混合着的清香气味,倘使深呼吸一次,也足以让人迷醉。
半道上,我和母亲遇到了几个劳作回来的乡邻。她们步伐虽是有着疲惫的拖沓声,但遮阳帽却掩不住嘴角清澈的笑容。我们彼此热情地打着招呼,当他们喊着我乳名的时候,我一瞬就体味到了时光倒流的甜蜜。路边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呱”地叫着,完全是一副不谙世事的音量。我却记得有一年的这个时节,二伯照管着这个池塘,他看见我后,站在路边笑眯眯地和我说话的模样。只是几年过去,不远处田地里二伯的坟茔已被青草覆盖,我不由得慨叹岁月的无情了。
我抬眼又瞥见了我们家的田地。我恍然望见父亲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收割小麦时矫健的身姿,当听到我呼喊他的时候,背转过身来,边用毛巾揩着额头的汗水边冲着我笑,随即,大步朝我走了过来……这一幕情景,是那么的切近却又是那么的遥远。如今,父亲长眠在这片土地,一座孤坟矗立在我的眼前,诉说着无尽的苍凉。田地里麦子正在蓬勃地生长,我和母亲站在地头间,看着古朴而又年轻的土地,彼此默不作声。但我想,我们内心其实有很多很多的话……
农村的夜晚,安静得近乎神秘。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几十年的时光印迹在我的眼前如潮水一般涌起又退下,反反复复……我想,我该真诚地迎接一个黎明的到来。
作者简介:吴妮妮 中学高级教师,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先后荣获咸阳市语文学科带头人、咸阳市知名教师、秦都区优秀教师等荣誉,有多篇文章在网络及刊物发表。现任教于咸阳市秦都区方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