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露之后一周,是个飘雨的早晨,我头一回在7点15分置身于地铁,前往成都东站,坐火车去岳阳。
车厢人之多,就像插满了筷子的盒盒,即便不拉住栏杆、吊环,也不用担心摇晃或摔倒。但有位少妇相当坚韧,在人缝中抓紧滴水的雨伞,同时用手机跟朋友不停地诉说,声音疲惫、而又响亮,且有轻、重、缓、急,像在唱一首诉苦的歌。满车厢的人都听见了,没人有表情,都盯着手机,或者别人的后脑勺。这样的鸡毛蒜皮,可能人人都装了一肚皮。
东客站是新站,活像让人晕头转向的八卦阵。我定下神,还算好,顺利换到了预定的车票,找对了入口。还去肯德基吃了豆浆、油条。这流程,前一天我想想都头痛,现在倒也成了熟手了。这是G314,到广州南的高铁。上了车,问扫地的服务员,才晓得成都到武汉一段,都是动车,之后才是高铁。两者时速相差百公里以上。那就慢慢摇吧。
列车全程禁烟,中途偶尔靠停一两分钟,广播也反复提醒不要到站台吸烟。但立刻有老烟民冲出去,吞云吐雾,大饱烟瘾,一脸惬意和幸福。我想起自己23岁到老山前线采访,每天抽两包大重九,满口苦味,仍抽了又抽,一为解困,一为装酷,一为和官兵打成一片,也算是被烟雾深度熏染过。但,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时刻:吸一口,紧紧闭上眼,再睁开,恋恋不舍地吐出来。
站台上的烟民,宛然成了一景,似乎比窗外的山水还要生动些。沿途都是灰秋秋的。过了丰都,刚瞥见一眼长江,突然就钻进了隧道。隧道和隧道连绵不绝,让人心头像是压了砖,呼吸都难了。到了宜昌,又看到了长江,眼前一阔亮,心情又好了许多。还有些阳光,该是江汉平原了吧,农家小院较为密集,屋多为红瓦斜坡,远看好看,近看仍有些简陋。庄稼地,大片的玉米是收了,只剩下秸秆。有些稻田正在收,还有些地方在烧秸秆。大地上黄一片、绿一片,青烟几柱,像墨笔在山水画里拖了几笔。
到达岳阳之前,有一站叫赤壁。我愣了愣,也不知是《三国演义》的周郎赤壁,还是东坡夜游、将错就错的赤壁。小说家、诗人的话语权都大,却偏偏把真相弄得糊涂了。
6点天黑。8点零3分,到了岳阳东站。下车的旅客不算多,出站后,个个熟门熟路,倏地一下不见了。我一人不识,只觉冷清、荒凉之气,扑面而来。黑黢黢的树下,有一些人在拉客坐专车。我不敢招惹,只想打出租,却不见出租车的影子。马路边停了一辆55路公交车,我报上预定的酒店地址,师傅说,上吧,到了岳阳火车站下车。
坐了11个小时的火车后,我又坐了足足20个站的公交车,一身老骨头都坐 了。还好,到了岳阳火车站,下车问了一个路人,顺利就走到了200米外的酒店。
我把洗澡水开得烫烫的,淋了好久,终于元气回转,满身舒泰。泡了一杯竹叶青,在台灯下写了日记。又根据手机拍照,画了速写,算是日记的插图。可惜附近在建筑施工,轰轰响了一夜。没睡好,好在心情还可以。
二
清晨七点多起床。到酒店外一家洋快餐吃早饭,咖啡难喝得要命,一块薯饼发苦,只有油条还勉强。再逛逛,看见一家名为“愉筷”的中式快餐店,与火车站隔街相对。街边,有个中年男子在卖莲蓬,清幽幽摆满了一平板车。我摸出手机拍了几张,他笑笑,也不说啥。
我买了份岳阳地图,搭乘22路公交车去了岳阳楼。
洞庭湖果然是一派大水。但水色灰灰的,也不怎么浩渺,这让我不太能体会到范仲淹的心情。当然,他老人家也并未亲临,想象之余,一挥而就。还有许多采砂船在湖上作业,声音比建筑工地还要响。湖岸上,看不见之处,有人在烧枯叶、枯草,烟雾呛鼻子,是十足的秋味。
门票80元,贵了点。不过,园区里打点得十分清洁,也很安静,建筑以仿古居多。岳阳楼,大概也是清代重建的,但洞庭风雨冲刷了几百年,苍茫古意也是不缺的。
终于,还是登上了岳阳楼。
水面,比站在岸边望,更阔了些,采砂船也多了些。楼上是个展厅,让我震动的,是一块诗匾,上面刻着毛泽东手书的杜甫《登岳阳楼》。全诗为: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去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字写得很好,典型的毛氏风格,遒劲有力、笔走龙蛇,颇有人们所说的王者之气。但似乎错了一个字,“老去有孤舟”,应为“老病有孤舟”。不晓得他老人家故意为之、抑或笔误?
毛泽东最喜欢三李,即李白、李贺、李商隐。而抄写的这首杜诗,看字迹,能体会到他是很动了感情的,并非随手一抄而已。这也让人看到,他复杂性格中的另一面。
我把这块诗匾看了好久,诗写得沉郁,字写得飞扬,但都让人沉默。
王勃的《滕王阁序》,乃天才少年的炫技之作。
崔颢的《黄鹤楼》,则是灵感突发的妙手偶得,此外,他再无佳作。而且,倘没有所谓李白的掷笔而叹,也不会被供得这么高。前四句是任性、颠覆,让人心生诧异。后四句以写景抒发乡愁,却比较泛泛,跟一般的游子之思,也差不远。
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写意,阳刚、正义、忧患,让人肃然敬佩,但它也可以挂在别的楼,譬如昆明的大观楼。岳阳楼在《岳阳楼记》中,只是一个地名符号。
但杜甫的《登岳阳楼》就不同。他后半辈子都寄人篱下、漂流、讨生活,心念着回长安。乘小船漂到岳阳楼下,已经是五十七岁的岁寒、冬末。他自幼就瘦,老而枯瘦,五十七岁,倒像七十五岁,从船篷中钻出来,很像一片秋叶,让人担心被一阵风吹走了。也好在他像秋叶,策杖登岸、登楼,也似乎不很吃力,脚下没啥响动,人已经上去了。
他看到的,是冬天的湖水,冷冷的。他的心肠,倒一直是热的。他这辈子都在叹息,但不仅是自叹身世。如果那样,无非冷月下顾影自怜,小了。杜甫之为大诗人,总是能把一己的遭遇,置于天下人之中,穷则穷矣,悲则悲矣,既为己悲,也悲天下。“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他有慈悲心,虽然早就明白,天地不仁,可始终还是个仁人。他看到的八百里洞庭,实在就是一面水镜,映现着分裂河山、颠倒乾坤,无休止的战乱,而自己无能为力。早年的时候,他想过要做宰相、做周公,不仅仅是周公,且要致君尧舜上。而今呢,他登上岳阳楼,喊一声:别打了!谁听得见?听见了,那又怎样。日俄战争时,托尔斯泰给日俄皇帝写信,引用《圣经》,直呼:你改悔吧。报纸上登了,天下人都晓得了,仗还是照打,人还是不停地战死。
登上岳阳楼的杜甫,这时啥都没有了。他原来没做过像样的官;诗名有一些,但也不闻名遐迩。剩下的生命,也只有一年多了。好在还有条孤舟,而且写下了《登岳阳楼》:既伤感又雄阔,把山川、岁月、平生,都揽入了短短四十个字。他和这个时辰、湖和这座楼,共同造就了密不可分的诗。
所有登高、望远、追怀的诗歌中,我以为,以杜甫的《登岳阳楼》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为冠冕。
岳阳楼上,背对湖水,向后边望出去,能看见一座教堂的尖顶,是岳阳天主堂。下楼,再去沿湖走走。坡道上,有一棵古树,真是老得让我惊骇,树干粗糙,像抽干了汁水,挣扎着、痉挛着,倾斜下去,倒在一堵山墙上,仍在旺盛地生长。这棵古树,看起来不是一棵,而是一群,枝丫纠缠不休,却又各自伸展,共同指向洞庭湖。不知道树名。请教了一位路过的师傅,他说,是桑树。
桑树我见过不少。少年时,我住家的东窗外,就有一棵小桑树。童年住爷爷家,他在门前也种了棵桑树,我念小学时,长成了大桑树。而比起眼前这一棵,简直就算百代小苗裔了。它超越了树龄,根须之深,大概是从地狱里百转千回挣扎出来的吧,树已不是树了,是不甘心的老魂灵。
我摸出手机,对这棵桑树拍了又拍,想用它做画画的素材。但真的画出来了,可能人们会说,这不是画,是墨笔写的字啊。什么字呢?天问。
三
出了景区,我在洞庭北路溜达了一会,太阳大了起来。
查了下地图,附近有一座鲁肃墓。酒足饭饱,脑子微晕,我跨出去,向右拐,顺着洞庭北路一直走。放学的、下班的,回家了。路上跑的车子,也歇了。街上空荡荡的,午间,像是午夜。再向右,走进一条小街,几间店铺外,有人端着碗,就着柜台在吃饭。
继续右拐,路越走越窄,也愈发静了。刚才是清静,此刻是僻静,虽已经九月,但日头可真毒,晒得头皮、地皮热辣辣的,且显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荒冷。经过一个路段,路边二十来幢红砖、红瓦的老屋,老得带衰相,攀爬着深绿的藤蔓,却分明是有人居住的。屋顶有烟囱,树之间有晾衣绳,挂着艳丽的衬衣、裙子、毛巾。还有鸡在草丛中啄石子。但看不见人。偶尔有个人影,打着阳伞,一晃,就不见了。还有个人骑车而过,车铃铛听起来,冷得像一碗冰裂开了。我喝了酒,再被这红色的气焰一熏,想起两句诗:
气蒸云梦泽
波撼岳阳城。
什么气?一股巫气啊。
湘音、楚云,瑰丽而诡异。鲁肃为啥会葬在这儿呢?他是镇守过岳阳,但死后葬于何处,《三国演义》、《三国志》,似乎也没写到过。
但,我真的就走到了。显著的标志,就是石牌坊。不算高大,也比较简朴,肃然倒是足够的。不过,牌坊封闭了,有门,但门关着。我踌躇着,是进是退。这时候,走过一个老人,也不是很老,瘦瘦的,步子迈得很大。我赶紧请教他,这墓园可以参观吗?他看了我一眼,说,可以啊。他就敲敲门。没人应。他又使劲敲,还是不应。他一推,门开了。他说,你随便看吧。我连声说谢谢,又补充了一句,我出来时会把门关好的。他没表情、没说话,也不点头,大踏步就走远了。
门后边,是有个门房的,但房里没人。又疑心有狗,小心看一遍,也没有。我还是叫了声,喂!嗖地吸入了荒冷,没有回音。
这个墓园实在是很小,也说得上破败。墓高大概不到10米,我绕墓走了一圈,可能只用了一分钟。但墓已被围了起来,在施工,也就有了百废待兴的期待。地上搁着铲子、斧子,工人该是吃饭去了。墓顶建有座小亭子,我踩着石梯,几步就登了顶。向上望,有座直刺云天的红砖高烟囱。向前望,目光跳过牌坊、小路,对面是一片晒蔫的菜园。我想发点思古之情,哪有呢?脑子空空的,走了下来。
鲁肃的故事,我所记得的,多半是幼读《三国演义》的印象,忠厚、仁义,却屡为诸葛亮利用,迂得可怜。不过,周瑜向孙权推荐鲁肃时,说他“胸怀韬略,腹隐机谋”,评价相当高。我有位朋友,有智慧,且风采出众,却以鲁肃自比。我有点不解,他说,鲁肃处乱世,能在各种势力间穿针引线、纵横捭阖,你想想,他是不是很不一般?听了这话,我颇以为然。
四
回了酒店,睡了会儿,起床喝了杯竹叶青。打开手机相册,翻到早晨拍的照片,画了一张卖莲图,七点出门,去“愉筷”吃晚饭。
我点了一份家常草鱼、一份蒸南瓜,算是便宜、可口。只是米饭硬了点。
出饭馆,卖莲蓬的男子还站在街边,平板车上依旧摆得满满的,似乎没卖出去多少。我吃不惯莲蓬,还是花两元钱买了一只。
回到房间,把莲蓬放在台灯下。喝茶、看书、写日记的时候,能瞟到一小团好看的绿色。是不是还有清淡的香味,今天已记不得了。
就像我今天也没明白,乞儿唱,何以莲花落?
2021年1月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