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七岁的时候,还没有分田到户。我家6口人。我爸在茶场工作,不在队里拿工分。我们兄弟4人还不到16岁,只能挣小工的工分,只有我妈挣工分,不管队里分什么东西,均按工分总额多少排序,我家几乎都是排在最后几名。我妈跟生产队里说,我家想替生产队养一头牛。生产队给我家分了一头牛,是队里最差的一头。它是一头公牛,没有阉割,年轻气盛,脾气暴躁,牛角往前弯曲,尖利而坚硬,面相吓人。队里没几个人能驾驭它。有几次我看见壮汉驾驭它犁地的时候被它就地造反,把犁具从身上抖掉,并掉头对壮汉怒目而视,甚至抄起牛角攻击,吓得壮汉丢盔弃甲,狼狈而逃。把这头牛安排给我家,我妈很无奈。她也驾驭不了,每次都气急败坏,扬言要宰杀它吃它的肉扔它的骨头喂狗。它不怕,知道没有人舍得杀耕牛,它甚至欺负女人和小孩,看到女人和小孩,它就远远冲过去,用牛角顶撞,如果躲避不及将十分危险,而这正是我放的第一头牛。
我第一次放它,我想对它好一点,把它牵到田埂上去吃刚长出来的嫩草。它却偏偏不正经吃草,时不时把嘴伸向水稻,把稻苗吃了。我抖抖牛绳,警告它。开始时它还听从我的警告,后来它发飙了,鼻子喷水,牛眼圆睁,凶狠狠地架起牛角向我冲过来。我吓得大哭,弃绳仓皇而逃,它竟一直追杀过来,大人持扁担拦住了它的去路,才为我解了围。三日,我依然惊魂难定,半夜里被惊醒。从此,我妈再也不让我靠近这头牛,还把这头牛退回给生产队。但我依然想得到一头牛,没有牛的日子,我替别人家放牛,但我明明知道哪里有绿油油的嫩草,却舍不得牵它去吃,我想把最好的草留给我家将来的牛去品尝。
不久,分田到户了。队里给我家重新分配了一头老母牛。看上去我家吃亏了,但我们觉得老母牛好,虽然它走路和犁田的时候,都不紧不慢甚至有些慢吞吞的,但它性情温顺、慈祥、听话,令行禁止,只顾埋头吃草,不挑食,从不偷吃庄稼,也不乱跑,不用指引也记得回家的路,仿佛给它系上牛绳是多余的,是对它的不信任和侮辱。我喜欢跟它呆在一起,它能听懂我说的话。家里有一头牛,似乎多了一个亲人。我们给它最好的照料,牛房和牛栏每天都打扫得干净整齐,牛的身子要洗拭得皮毛光亮,不得有污垢。每天父亲都要检查母牛是否吃饱了草,如果母牛的肚皮两侧是鼓起来的,就证明吃饱了,父亲会很高兴,如果肚皮瘪下去,说明它还饿。父亲会痛心地骂我,要给母牛吃消夜,红薯粥或青菜粥。因此放牛的时候,我从不敢马虎怠慢,总是想方设法找到水草最丰美的地方,看母牛大口大口吃草,肚皮一点点地鼓起来。每天我都要在河里给它洗澡擦拭身子,让它一尘不染地回家。我觉得我家的母牛拉的粪便,都比别的牛更干净、更清香。而我最好的阅读时光是少年时代放牛的下午。必须是春天,最好是雨后,草肥、凉快、恬静。云在青天,牛在吃草,我在读书,互不干扰,心照不宣。书读完,牛吃饱,昏鸟归巢,饭香袭来,兴尽归去。夜里,牛在反刍,我在消化。它咀嚼的是草香,我回味的是书香。有时候,在草坪上,在山涧里,我对牛朗读唐诗,经常是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它肯定听懂了,要不然,它吃草时发出的声音、摇尾巴的频率,不会那么有节奏、温婉,有贵族风范,站在一群牛中间,它显得鹤立鸡群,浑身上下散发着饱读经书、学富五车才有的儒雅。对牛弹琴未必有用,但对牛读书肯定是有效的。有时候,当我背诵卡壳时,它会抬头看我一眼,似乎是在笑话我,我赶紧打开书瞧瞧,继续往下背诵。直到现在,我捧起书本的时候,总会想像对面站着一头满腹经纶的老母牛,让我对阅读肃然起敬,不敢马虎、轻浮。
可是这是一头老母牛,人家的孩子可以骑到自己的牛背上,而我却不能,父亲不准。到了农忙时节,要耕耙很多的田地,驾驭犁耙的父亲舍不得用鞭子打它,或大声吆喝,实在忍受不了它的缓慢才轻轻地咳一声,它便会走快一点,但很快又慢了下来。它体力不支,无法像年轻的牛那样负重奔跑。有时候把它累得倒在田里,父亲无可奈何,只好停下来让它喘息一会儿。每天早晚,父亲总是把母鸡刚生下来的鸡蛋,三只、五只,喂给老母牛吃,只有这一时刻让我羡慕老母牛。母亲坐月子的时候,也只能每天吃一只鸡蛋,而老母牛一天可以吃五只!这一年夏天,有一天下午,老母牛突然轰一声倒在田里,再也爬不起来,并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旁人说它是累死的。父亲为自己辩解,说它太老了,即使养尊处优,什么也不干,也活不过冬天。屠户在田里架起屠台,就地将老母牛肢解。完整的、好端端的一头牛,被切解成一块块,血污淋淋的,被不同的人拿走,最后只剩下牛头。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牛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怔怔地看到了我,好像在央求我给它朗诵一首唐诗。我心里一阵震颤。夕阳的余晖下,田里的水变成了血红色,天上的云朵也是红的。我被惊吓,逃命一般跑了,一边奔跑,心里一边默读着王维的诗……
过了两个月,父亲买回来一头小牛犊,牛角还没有长出多长,满身稚气,很调皮,脾气倔,好动,无事欢奔,难以管教。有一天,我在山里放牛,突然乌云压顶,天昏地暗,雷电交加,随后暴雨如注。身边放牛的伙伴已经各自驱牛回家,而我家的牛犊受到惊吓,不知所踪。如果牛走失,父亲必定震怒,我家的损失三五年无法弥补。我必须把牛找回来。然而,雷电轰鸣,山洪滚滚,我心惊胆战,举目无助,在山腰上放声大哭。待雨过天晴,我翻越两座山才找到惊惶的牛犊。我把它拴在树上用树枝将它痛打一顿,作为教训,它更加惶恐,而且满眼委屈,仿佛在告诉我,雷雨交加它也害怕,它要去找它的母亲。不管怎样,从此我不再喜欢它,不愿意对它好,跟它怄气,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它一眼。但我已经到镇上去读书了,放牛的责任落到了弟弟的身上。一年后,父亲将它卖给了牛贩子,我家买了铁牛,再也不养牛。后来我很懊悔,我觉得自己错怪了那头小牛犊,它毕竟才3岁,比我的年纪小得多,而我欺负了它。我一直希望能在某时某地偶遇它,向它说声对不起。
那么多年过去了,老母牛的形象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尤其是在春天里我和它在一起,它吃草,我看书,现在想起来画面还是美。老母牛的性格任劳任怨,兢兢业业,隐忍奋力,我一直引以为榜样。几年前,我在中越边境的一家家具店,看到一尊母牛木雕,形神特别像小时候我家的老母牛,我毫不犹豫地买回来,摆在书房最重要的位置。
2021年元旦
作者简介:朱山坡,1973年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等,有多篇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现供职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