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江是一条河,是罗城县小长安镇边上的一条河。
清道光24年刊印的《罗城县志》中记载有道光年间的拔贡朱家训《武阳江源流考》,其中说到:“武阳江在城北六十里,众溪错出汇流为江……行与东江西江合,统称武阳江……所经岩嶷尖山及小长安,俱在山隈水湄间,舟行至此(小长安),可以暂泊。”
这是一条四季长流河,河面有百来米宽,河岸的两边都是四季常绿的尖头山和郁郁葱葱的竹子,把河流围得严严实实的。河上有一个水坝,是五六十年代修建起来的,主要是为了蓄水,供两边田地取水用的。坝的两侧建有依靠水力抽水的水龙泵,能利用河流自身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把河水抽到岸上。有了这个拦水的大坝,于是水就从坝上一泻而下,轰隆隆的发出雄壮的吼声。这样的吼声,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它能为那些醒过来的人们解去长夜的孤独和寂寞。现如今,在坝的下面修建了水电站,于是曾经风光的拦河坝就掩藏到河水下面,只有在水电站开闸放水的时候才能再见其真容了。
河道深浅不一,河滩很多,便不能成为航道。她有沉静而深得到不了底的河湾,有看似平静却暗藏漩涡的深流,有一泻千里奔流急湍的滩头……这样一条河,在八十年代中期以前是有船渡的。一艘木船,三个船工,能容纳三四十个人。这条河有着四个码头,这些码头为了预防洪水来到的时候方便人们紧急过渡时使用的。
人们上了船,船工便有一人负责收着钱,一个人头开始是几分钱,后来到了一角;那些带着自行车或者担着担子的,占的地方多了,便要多收一份钱了。看着船上的人差不多了,要开渡的时候,船工便会来上一嗓子,一是提醒人们坐好扶好,二是为自己鼓鼓劲。船是用竹篙来撑动的,船工们熟练地左右调整竹竿的方向,几杆就能过河。靠了岸,不需要放锚,用撑杆透过船头的定船孔插到河底把船定住。
河上的第一座桥是公路局建造的,是一种厚实但是桥面不高的钢筋混凝土漫水桥。漫水桥,顾名思义,就是洪水来的时候,水是漫过桥的,人就不能通行了。有了桥,人们才可以通行车辆,拖拉机,小汽车,货车……河对岸的农作物种类也多了起来,与外面大世界的交流也就更加多样化和深入化。桥建好后,那艘木船还保留了好久,因为每到洪水来临的时候,桥面无法通过,对岸要办急事的人们还是可以通过木船过渡。那艘木船停在码头上,变成了一个水上平台,渐渐的就破旧了,木头也慢慢地朽了,它最后的用处是进到炉子里,化为灰烬,催熟一锅锅的饭菜。随着时代的前进,渡船有它使命结束的一天,但有些传统事物的使命却是还在坚强地继续着。
有河就有鱼,有鱼就有渔人。就在河的边上,有渔民聚居的地方,正式的名字应该是叫渔业社;但是在我们地方上,我们都叫他们做船上的。他们世代以渔为业,俗话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就是很好地体现这句话真谛的一群人。在这样一个小镇和这样一条河边,人数注定不会是很多,也就是十多户,五六十口人。他们自成一个族群,自有自己的习惯,团结和睦,除了官话桂柳话外,他们还说一种方言,叫土拐。他们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没有那种激昂的语调,有的是一种婉转的温柔,颇有吴侬软语的风韵。
船上人的生活来源几乎都来自水里,油盐酱醋,肉米面菜,都依靠水里的鱼来换取。他们的船不是很大,算起来是一叶帆板而已,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般船的中间是一副乌篷,遮风挡雨;里面有着一套生活用具,炉子碗筷,一应俱全;船的一头往往有一个小鱼舱,容积不是很大,底部有一条缝隙和水相通,这样就能确保捕到的鱼在上岸之前能一直在河水里活下来,能在买主买走之前保证鱼的鲜活和原汁原味。
很多渔船晚上出去,早上回来,都有大致固定的时间。某些心急的买鱼人往往会摸准时间到码头上去等待那些捕鱼一晚的船回家。几条船刚一靠岸,大家便可以伸手抽开鱼舱的顶盖,看着里面鲜活的鱼,便是一脸的欢喜。如果渔船回来的时间晚了,又或者在码头上还有剩余的,便可以见到一个中年妇女一手提着一个锑桶,一手提着一杆秤和一些细竹篾,晃荡晃荡地走到街上。这时候桶里装的鱼都是小杂鱼了。想换换口味的,或者是看着别的菜不合适了的,就蹲到桶边,让人用竹篾串起半斤八两的,足够一家人享用一餐了;提着回家的时候,也是晃荡晃荡的,就像提着一串饕餮盛宴的钥匙一样,后面必定有喜欢鱼腥味的黄狗白狗屁颠屁颠地一路跟到街头巷口。
渔民们吃鱼也是最多的,打渔的时候如果对着吃饭时间,便可以看见船上冒起袅袅的炊烟。他们在船头支上小炉子,架着小锅,锅里面是清清的河水,还有少不了的是鲜鲜的河鱼。那样的境况几乎是不需要作料的,只需一锅清水,几小块姜片,几粒盐,甚至是不需要油的。
河里鱼的种类也是很多,草鱼、鲤鱼、鲢鱼是都有,比较特别的有几种。有一种鯻锥,俗称又叫鯻蛇的鱼。它的体型一般是一尺多长,身体像泥鳅也像一条蛇,脊上是一排从头到尾的鳍,带着刺;头是尖的,很像锥子。这种鱼是不能用网捕捉的,它细长的身体是网眼所不能困住的,只能用钓钩让它就范的。渔民们是在一条绳上布好十几根鱼钓,等着它们上钩。人们在收钓的时候,往往没有耐心和时间从每一条鱼厚重地拔出钓钩,直接把鱼线给割断了。于是很多时候,人们在吃这种鱼还能吃出铁钓钩的。还有鱼叫黄峰,土名也叫黄头钉。外形像鲶鱼,颜色是黄褐斑的,两个鳃边长了两根尖刺,如果不幸被扎到,是让人痛不欲生的。这种鱼肉质鲜嫩,刺少,很受欢迎,它要求的生存环境比较高,所以很难人工养殖,也因此就成了野生鱼的代名词。至于油鱼,个头不大,一两指宽,放进锅里煎起来是不用放油的,因为它本身的脂肪很多。它下到锅里便会“滋滋”直响,不消一会就可以出锅,很是香脆。有时是可以捉到斑鱼和鲶鱼的,它们是身体虚弱之人滋补的好东西,也经常有人与渔民们预定,不论大小贵贱都包销的。这些鱼在二三十年前,是很多的,如今吃得人多了,也就变得少了,从而珍贵起来。如果一家饭店能打着一个 “长安河鱼”的牌子,且又能有真材实料的,那他的生意必然会异常红火。
河里野生的鱼营养丰富,口感鲜美,在现在污染越来越严重的时代,人们对野生河鱼的需求越来越多,它们也就越来越少了。八十年代,几斤重的河鱼随时可以弄到,现在渔民们出渔一个晚上也难得一条大鱼。为此,政府定了休渔期,每年的春季,直到六月后方才开捕,很大程度上保护了这份珍贵的自然资源,对人对鱼都是一件功德的事。
船上的生活越来越难维持下去,外面的花花世界吸引力越来越来大,年轻的一代大都向外乡找生活去了,传承船上手艺的人越来越少,很多年长的人守着家,守着河。虽然还是努力地在河上努力,但以前那种完全靠水吃水的生活方式已经变换了。
社会的不断前进,改变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一方人的生活,改变的还有整个镇,整个县,甚至全世界的生活。
小长安镇是没有什么工业的小镇,于是也就避免了受到污染,而武阳江正是那些极少数没有被污染的河流之一,她的水一直都是那么干净和透彻。以前只是镇上和附近村屯的人到河里游泳,现在四面八方的人都会慕名而来。每到夏天,县城的人们开着私家车,携家带友,三五成群,聚满了这条河。在夕阳斜照的时候,水面上金色的波光粼粼,沿河一群群的浪里白条在欢腾。水性好的自然要卖弄起来,到河中央戏水,又或者横渡几次,这样的表演往往还伴随着得意的大声的炫耀。不服的人是一定要比一比的,于是还可以看见两个或者三个头颅在水面上此起彼伏地争先,划开一道道的水纹。孩子们则在岸边的浅水区击水自娱,互相闹腾着,时不时有人因为受了委屈而带着哭腔四处找人申诉。大人们往往没有那种调解的耐心,呵斥几句就转归于风平浪静,孩子们却也很快忘记此前的罪过,游戏又继续开展下去。
在平日里,顽皮的孩子们往往乘着中午饭后,找个借口提前上学,其实很多是要到河里清凉一番。三三五五的孩子,顶着头上热乎乎的太阳,“噗通,噗通”地跳进水里,比着谁的姿势好;如果这个没法比,便比起谁的姿势搞笑,谁砸的水花大。赤条条的孩子们得意地在水里闹着,岸边自然地散落着衣服和裤子,全然不担心有董永来藏起谁的衣服。
武阳江不是那种土河,是砂石底子的河床,自然就少不了鹅卵石。孩子们往往一个猛子扎下去,摸起几块细细扁扁的石片来,在水面上打着漂漂,看着石子掠起的一圈圈涟漪,一二三四地数着,谁的多了就是谁赢了。然而这样往往会造成纠纷,因为在石子力量衰竭的时候激起的是一片涟漪,数着数着就乱了,谁多谁少,自然便造就了赖账的机会。水里的游戏还不止这个,不管是谁从河底扎起一块有特征的石头,约好规则,便朝远处扔去,然后几个人便拼命地赶去,扎着猛子看看谁先找到那块石头。胜利者举着石头,拼命地炫耀。如果那块石头消失在河水的怀里,大家也不会有任何的失意,因为谁也没有胜利,也就没有失败者——其实是已经输给这条河了,便又可以兴致盎然地开始下一轮。估摸着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孩子们便裸着身子爬上岸,不需要擦干,就在河边站一站,相互观摩评论各自的丑态,不消一会身上的水珠就自然干透了。于是穿起衣裤,一路叽叽喳喳地跑着闹着往学校方向去了。
武阳江不会和人们争强好胜,因为她知道,流逝的永远是人,她只需安安静静地做一个赢家,不用向人们炫耀她的胜利。
河的两岸都是青翠的竹子,四季常绿。在河水流淌的时候,会和经过的风轻轻细语,就着滩头的水声,唠着人间的故事。风带来的是远方的故事,竹子诉说的是岸上的见闻,河水则用心地记着每一句话。
每到春季,两岸的人们就忙着从河里抽水插田,河水慢慢地浸润过每一寸田地,探听着大地的故事。于是河水知道了人们喜欢看着绿色的欢腾,看着金黄色的收获;了解到禾苗是如何从一点点尖尖的绿色,慢慢地铺满整个田野,甚至是如何施肥,杀虫,除草……人们的身影遍及整个田野,流淌劳动欢歌的细节;她还知道,只要过了惊蛰,青蛙们就会苏醒,鸣虫们就会苏醒——每到晚上,田野多重奏就会轰轰烈烈地上演。
夏季来临的时候,禾苗就着微风轻轻摇曳,阳光洒在每一张叶子上,微微地闪着绿色的光。白天是不知疲倦的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在河里欢腾,在田野里探险。他们的童真同样能感染这个世界。到了晚上,月亮在天空中是皎洁的,星星在一旁眨着眼,似乎满心都是得不到答案的疑问。人们于是就成群地聚在一起,带着个小凳子,图方便的就直接席地而坐。大家懒散地聚在一起,男人们点着烟,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就和天上眨眼的星星一样;女人们抱着孩子,一只手柔柔地摇着扇子,驱赶小虫,轻轻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哄着孩子入睡。话题往往由年长者发起,天南地北,哪怕就是一支烟的事情,也能引发整个晚上所有的话题。田里的水,今年的天气,镇上或者村上的新鲜事,谁谁谁家闹了什么矛盾,谁谁谁得了什么好处,谁谁谁做了不妥当的事情……自认为有见识的人,自然还可以对国家的国际的大事高谈阔论起来,谁是谁非,完全在于他的喜恶。这样的评论影响不到任何大事的结果,但却能影响到一群人对他的敬仰,满心崇拜他的见多识广。聚会往往到了夜里十一二点,在某个人说着散了吧回家睡了吧明天早上还要起早看田的声音中,就慢慢散了。夜,便在河水的安眠曲声中,怀着对明日的憧憬慢慢进入梦乡……
到了秋天,金黄金黄的颜色铺满了天地。田里的水干了,便轮到汗水来滋润大地了。人们挥汗如雨地忙着抢收,咚咚的打谷声传遍四野,春天的那一尖尖嫩绿便会魔术般地变成箩里筐里的金子。人们脸上的汗水和身体的疲倦,丝毫掩饰不住兴奋之情。于是一担担,一车车,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村头的晒坪,金子摊开了,黄灿灿的,一阵阵稻香弥漫开来,不论多远都能闻得到。
家里的狗早上就跟到田里,先是几只见了面,相互嗅着,围着身体转着圈打着招呼,商量好游戏规则,然后便在田里闹腾,追逐着,在禾堆里钻进钻出;闹够了便趴在田埂的阴处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看着人们割禾打谷,然后又咧着嘴笑着跟在箩筐后面跑回村里,在晒坪上打着架,争着地盘,好像主家晒着谷子的地方是靠它的本事得到的一样。其实它们多少也还是有点功劳的,在鸟雀们忍不住诱惑落到地上吃谷时,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追逐着,直到鸟雀们不见踪影。这时它们就会得意地一步三回头地迈着步子回到荫凉处,意犹未尽地继续趴着,呼哧着,眼皮掉掉的。
在太阳快落到河边的山背后时,人们就可以尽情地到河里洗刷着阳光留在身上的印迹,把它们留给清凉的武阳江水。江水也会毫不吝啬地把所有的温柔用来抚平人们的疲倦,记录下他们的勤劳和勇敢。这样的美德,和武阳江水一样,代代传承,从未停歇或者消失过。
到了早上,女人们便会陆陆续续挎着篮子或者锑桶,带着满满的衣服到河边去洗,河边的码头便是她们的世界了。三个女人一条街,何况是一群女人?这时的码头俨然是个新闻中心,家长里短,道听途说,都可以在这里聚拢又散开。随着洗衣粉泡沫的起灭,洗衣槌此起彼落的声音,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便涌现出来了:昨晚谁家里吵架了,谁家的肉被猫或老鼠偷吃了一大块,谁家的猪生了几头小猪……洗完衣服,这些原来独家的消息便很快在镇上传开来,有时甚至比广播还快还有效。这里完全不涉及到国家大事,有的只是镇上的新闻。衣服洗完,住在河边附近的女人便端着菜篮饭锅下到码头,在洗衣服女人们的上游淘米洗菜,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中年妇女往往会故意说着一些男女之间的事,互相打趣着,肆意地笑着;那些年青的女人们脸红着不敢吱声,但这样往往会迎来更大的笑声。玩笑归玩笑,不论说着什么,说过了就是说过了,事后也不会有人拿来当真。这样不成文的规矩,才能造就这样一个妇女之家。若是喜欢打牌的,洗完衣服把桶往臂弯一挎,走之前不忘记对某人再次交代清楚,几点钟开桌,都有谁谁谁,不能随意迟到了。
天亮到天黑,春夏秋冬,人来人往。不管时代怎样变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武阳江的水一直都这样缓缓流淌,静静地看着人们的悲欢离合,喜乐哀愁;细细地铭记着岁月的沧海桑田,时光的斗转星移。
一条河的故事,就是人的故事。
作者简介:刘宏韬,男,70后,广西罗城人,广西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有小说和散文发表于《广西文学》《三月三》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