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道的尽头通向虚无。
它们遍布于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像一条条路面的装饰带,当然是对可见者而言,对于盲人,就是一道可以信任的口令。但并非总是如此。它们在各个方向的道路上延伸,通常是蛋黄色地砖,表面有两指粗的竖条纹,在转弯或穿越路口的地方,则换成圆点状纹路。
很少有人在行走时,会始终走在盲道上。他们这样做,不是因为怕挡住视觉障碍者的道路,也不是出于内心的某种禁忌,或来自良心的谴责。只有他们在打电话的时候,会沿着这条不一样的路带往前走一段,或着停留其上,感觉脚掌的异样。总是如此,打电话的人是跳脱出周围世界的人。盲道正是凭依这种异样的触觉,为盲人引路。
这是一种怎样的触觉呢?初踩上去,它们似乎比其他地砖更高一点,脚底仿佛踩在了凸起的石头上,从平面的地方走上盲道,会有踩在脚底按摩石道上的感觉。可是只要顺着它往前走一段,就会受不了了。它并非是按摩石带来的圆凸形按压的效果,而是让行走变得很费力,那些外在凸起的条纹,好像穿透了鞋底,直接按压在脚板上,条纹之间的间隙,那些凹下去的空间,也带给脚底不断的折磨。平面的条纹没有触及某个神经或穴位,没有带来刺激和缓解,让人恨不得赶紧离开,回归到正常的地面上。盲道带给正常人的是肉体的折磨。
没有视觉障碍的人,除了无意识和无聊,是不会沿着盲道向前走的。但似乎也从未看见盲人沿着它一路摸索向前。相对于拥有严重视觉障碍的庞大群体,外出可见者能用寥寥无几来形容,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周旋在一个固定的室内场所,比如盲人按摩院,工作或者休息,在狭促的空间里活动自如。极少数能够在街面上碰到。他们通常戴着深色眼镜,手里拿一根用于探路的可伸缩盲杖,走在寻常人走的路面上,或一只手放在某个能见者的肩头,更加安心地向前走。盲道不仅被平常人忽视,也被它的受益者所抛弃了。
抛开盲道的设计初衷,从它的现状也可以清楚看见,那些执行者的敷衍了事。盲道通常被安排在人行道的一侧,很少居于正中(也许是我所见如此),是为了便于盲人行走,还是隐约流露出社会角色的主次?在个人的经验和社会新闻里,总是充斥着盲道被随意占用的例子,共享单车、电动车,甚至是花坛和围墙。两旁的绿化树随意低垂下来,忽然迎头“撞上”,也免不了一阵惊骇吧。有的还将这种独特颜色与条纹的地砖,用于地面的美化,随意铺排安放,提供了可见者的视觉趣味,失去了盲道的基本功能。更可怕的,是盲道与窨井的交合,它们就是盲人生活中真实的陷阱。
盲道被简单地铺排于城市的人行道上,孤立无援。条纹状地砖与圆点地砖的交接处,步行其上的人,如何知晓接下来的路程,是转弯还是路口,是通向公交站台还是电梯间,是红灯还是绿灯?他们只能感受到脚底的酸痛疲惫,而对眼前一无所知。
完善的盲人通行系统,除了来自脚底和盲杖的触觉,还应有独特的听觉信号(这是盲道设计里的必备之物,大多数城市却并未相应提供)来补充,以及日后更加智能的辅助设备。导盲犬固然可靠,又有多少视觉严重障碍者,可以尽享其用。那个被“隐藏”在大众视野之外的庞大群体,除却身体带来的其他不便之外,还有多少人,渴望像正常人一样在户外行走、呼吸,体味阳光下的一切,却因“盲道”的不便,而被困宥室内,难以满足那颗期待的心。
每次在路上无所事事时,我就会专注地走在盲道上,感受着它带给脚掌的疼痛,以及前路的无始无终。这种疼痛,让我感觉是在替只能行走其上的人受苦,也包含着对这个设计的质疑。而前路的漫无目的,则与我融为一体,或者在某种程度上,我与它们融为一体了。
除了我,盲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它们信心十足地向前延伸,却又寂寥得铺满灰尘。它们不就是我们身体中的盲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