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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 烟:东坡三君子记

发表时间:2020-04-02  热度:

  无论处在何种环境里,

  东坡一定会把自己伸直了。

东坡画作传世的,仅《枯木怪石图》。另有《潇湘竹石图》,疑似真迹。

东坡气象大,喜欢在墙上画。读传记,尤记得他在黄州东坡,建雪堂迎客。四壁画雪花,漫天卷地。群众来围观,形容雪片“大如席”。我思忖着,如席到底有多大。“席”字夸张,却妙,把雪花的形状写出来了,感觉是横着飘,有气势,落地无声。我能想象,东坡当年用了哪种皴法,毛笔在墙上一点、一点,半天时间,就成了。浪漫主义思想飘了满屋。

一面墙,在王朝更迭中,在风雨流年里,自然倾颓了。不如一张纸。

东坡画路窄。原因?东坡志不在当画家。翻看友人和后人写给他的题跋,《某某题东坡竹》《某某题东坡墨竹》《某某题东坡古木》《题枯木》《题枯木怪石》……总结出,东坡画的基本构成:枯木,怪石,竹。袁枚说:“坡公染翰仅能为枯竹巉石。”东坡观点,绘画不是追求形似,不是看你画得多花哨,关键,要写出胸中的“意”。东坡的意,只这三样,足以表达。

枯木一株,身子向右倾斜,如鹿角盘旋而上;怪石一方,棱角分明;野竹一丛,怪石背后,隐隐露出竹叶。竹,怪石,枯木,姑且称之“东坡三君子”,我试着将传世的《枯木怪石图》分解,逐一来读:

先说竹。

以苏东坡在北宋文人中的领袖地位,他捧红了很多人。比如王维,东坡对王维画作十分推崇,他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评价,语文课本至今还在沿用。

他捧红了文同,多次在文同的竹子画上题诗。文同又叫文与可,蜀地人,是苏东坡的表哥。他曾这样向东坡传授自己的画竹经验:“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即逝矣。”

振笔直追,兔起鹘落,好不爽利!胸有成竹这个成语,即来自文同。

东坡有首诗,描写文同画竹:“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有点绕。起初,是见竹不见人,怎么后来又见到了人?笨人看不懂。聪明人点头称妙。

文同画竹,确实有“道”。每每读他传世的《纡竹图》,是忍不住要感动的。觉得新鲜,柔美。一千年过去,生机鲜活。不是普通的竹。纡竹,是一棵打着弯的竹子。它从画面左上角伸进来,身姿扭动,像是天外的文人墨客,来探听人间消息。叶子明暗飞扬,沙沙沙,甩出一纸文气,一纸清朗。

竹子笔直,寓意气节,刚直不阿。纡竹是什么?为此,文同写了《纡竹记》,一并传世。

文同居住的屋外,山坡上生长野竹。由于受藤蔓的缠绕和虫蝎之害,不能自然生长,只能“蟠空缭隙,拳局以迸”,长成了弯弯绕。文同找人来清理,除掉荒蔓,把竹子扶直捋顺,想帮它们释放天性,但那些竹子仍旧“坚强偃蹇,宛骩附地,若不欲使人加爱怜”,毫不领情,又竭力恢复了原状。

这群“不识抬举”的竹子,令文同大为感动。他感慨说,为了生存而委曲求全的纡竹,虽然“其气不能畅茂于其内”,但“其势所以促蹙于其外也”。在他看来,这种弯曲的形状,也是一种气势啊。生生不息。饱含崇敬饱蘸深情,文同画《纡竹图》,挂在厅堂,每天观瞻,如有所思。他视山谷野竹为师长、为知己。

说了这么多文同画竹,是为了引出东坡的竹。

东坡不画《纡竹图》。

1082年,元丰五年,东坡在黄州。后来成为著名书法家的米芾,初次来访。米芾小东坡15岁,作为超级粉丝,他千里迢迢而来,学习机会十分难得。在临皋亭,米芾向东坡请教画竹技法。东坡趁着酒酣,令米芾将观音纸贴在墙上,然后拿起笔,饱蘸墨水,一笔,从地上一直画到纸顶,作竹竿状。是直率气,是凌云气。

米芾在一旁看傻了,上前问,为什么不分竹节来画呢?东坡笑答:“竹生时,何尝逐节生?”

进而,东坡又画竹叶,以浓墨为竹面,以淡墨为竹背。这一招,正是跟文同学的。他与文同,同为“湖州画派”。

一竿竹,见性情。文同与苏东坡,一个迂回柔软,一个爽直磊落。

文同其人,自幼家境贫寒,奋发读书,后中进士。他任集贤校理长20多年,谨言慎行,为人十分低调。据宋人叶梦得记,文同为人靖深超然,不撄世故……当时东坡多次上书,论天下事。私底下跟朋友聚会,也是议论时事,而且论调相当大胆,文同在一旁直为他捏把汗。多次苦口相劝,劝表弟,言行要谨慎啊,小心惹来祸事,东坡都没往心里去。

无论处在何种环境里,东坡是一定会把自己伸直了。一贬再贬,皆因满肚子的不合时宜。

有人说,东坡亦是相当柔软的。在黄州,他“一蓑烟雨任平生”;在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儋州,条件极苦,他也能把牡蛎烧得饶有滋味,“敛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温”。

但他的柔软,前提是得自己想通,不是委屈而求全。他的柔软,是一种自我觉悟,是“活在当下”的通透,是智者通达无忧的一种方式。

有悖于自己内心的事,他绝不做。东坡一生,把人格、名节,看得比泰山重。早先他写《屈原塔》云:“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或许,道出了他喜欢画竹的原因。

东坡也很擅长反思。当年被贬黄州,他在安国寺洗浴静坐,反省自己“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是否,偶尔他也会想起文同,想起他笔下那一枝柔美的纡竹。

再说石。

东坡觉得,灵璧石美,但大多长相类似,味道也因此寡淡了许多。那天,他在朋友刘氏的庭院里,发现一块灵璧石,长相很特别,“巉然”,也就是奇崛陡峭的模样。东坡围着石头,左三圈右三圈,不论从哪个角度欣赏,都觉得美。继而寻思着,有什么办法讨过来呢。于是,他在刘氏的院子墙壁上,很认真地,画了一幅《怪石竹图》。主人一时高兴,就把石头赠给了他。

据说,那块石头黑质白脉,中间有水波纹若隐若现,细琢磨,像一幅山水画。尤其像是晚唐五代画家孙知微画的水图。东坡取名“雪浪石”。

石头搬回家,东坡用曲阳汉白玉雕琢了芙蓉盆,当成底座。有感而发,著诗文《雪浪斋铭》,“异哉驳石雪浪翻,石中乃有此理存……”刻在盆座上。此理,石头里的理,是什么理?我试着揣摩,可能是一种天趣。“石雪浪翻”的风景,天然存在于石中,可遇而不可求。刻意雕琢,反而徒劳。

雪浪石啊雪浪石,东坡守着一块石头,像是守着一片海,临着一条江。滔滔江水,雪浪拍岸,凉风盈面。只消看一眼,就能置身天地山水间。

遗憾,东坡颠簸多舛的命运,连一块钟爱的石头也不能久随。来年被贬谪至惠州,人石分离。石头和底座下落不明。东坡念念不忘,在写给好友的信里几次提到雪浪石,“画师争摹雪浪势,天工不见雷斧痕。离堆四面绕江水,坐无蜀士谁与论”。除了东坡,谁还能跟雪浪石对话呢。

雪浪石是块什么石?经东坡的“粉丝”们研究,这块石头质地很一般。清初诗人王士禛曾目睹过雪浪石,他实话实说:“石实无他奇,徒以见赏坡公,侈美千载,物亦有天幸焉。”东坡能解石中意,别人看不出那层意思,也就觉得没什么意思。

再看《枯木怪石图》。他笔下怪石,既不是典型丑石,也不是几大产地的名石。准确地说,是路边一块顽石。

“顽”字背后,大有深意。

在纸上,我听见东坡的怪石喊着——千万别企图雕琢我!不轻易委曲求全,大约是中国文人的底色。纵观古今,有宁死不屈者,有隐而不仕者,有放浪江湖者,大约都是因为有把硬骨头。硬久了,风化成顽石。

又想起来,东坡曾作《咏怪石》。“家有粗险石,植之疏竹轩。人皆喜寻玩,吾独思弃捐。以其无所用,晓夕空崭然……”

东坡家里有块粗糙的石头,很是多余,差点被他当废品处理掉。谁知当夜,这块没什么用的石头,闯进了东坡梦里,对他说了一番富有哲理的话:你所说的那些有用的东西,其实都是“伤残破碎为世役,虽有小用乌足贤”,因为有用,而损伤了自己的真性,成了残缺不全者。而我虽然无用,但是,“震霆凛霜我不迁,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多牛啊!东坡听了这番话,生惭愧心。

这块石头,是老庄的弟子。

东坡自编自演寓言故事。他心里羡慕着那块无用的石头,艳羡它还保持着自己的天性。相比之下,现实中的自己,欲在官场放任个性、舒展棱角,却屡次碰壁,遍体鳞伤,终不得自由。“伤残破碎为世役”,东坡为自己感到痛惜。午夜梦回,东坡呼唤着他被政途磨砺损耗的天性。

入世乎?出世乎?一面是儒,一面是道。怪石是镜子,照出矛盾的灵魂!

枯木。

一棵枯萎的树,生命已然终结。然而它站在那里,经年不倒,保持一种姿态。是对时间的挑衅吗?脱离四季枯荣的轮回,被鸟兽投以冷眼,又几乎被人间遗忘。它存在的意义何在?

枯木,身子扭结,在旷野里站成问号。

东坡画枯木,是弘扬胡杨精神吗——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

东坡不作鸡汤文,东坡只表自己心里的意思。

画枯木,东坡用枯笔、枯墨。枯,是干涩。笔墨在纸上,艰难地行走,凝滞、再行走,似一段不得志的政途,如一段愁苦的羁旅。

要把一截枯木的意思说清楚,是困难的。我猜东坡自己也不尽然能说清楚。能说清楚的,他都在诗词里说清楚了。说不清楚的,才画在画里。

我试着从孔仲武的《子瞻画枯木》文里截取诗句,帮忙理解枯木的意思——

“树犹如此不长久,人以何者堪衿夸。”树木那么长寿耐风华,都终究有枯槁的一天,何况是人呢。人生苦短,如梦幻泡影般不可依凭。

再看黄庭坚,他在《题子瞻枯木》里写:“折冲儒墨陈堂堂,书入颜杨鸿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老木历经了风霜,像东坡,栉风沐雨浑身都是阅历。这样的人,才配画枯木。

还有,米芾的理解:“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

盘郁。东坡郁闷吗?东坡将郁闷长久地盘踞在心里吗?

东坡自己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已灰之木——枯木——东坡的心。

追到这里,我愕然。止步。

诗文里的东坡,浪漫似李白,沉郁如杜甫,放旷超脱像他自己。

诗文里的东坡,既是“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也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既是“看破人生路,万事转头空”,也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既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也是“此身飘摇无处寻,此心安处是吾乡”。

文字里,东坡写自己的心情,时而苦恼感伤忧闷,时而快乐超仙界,归结起来,是三次流放生涯对东坡文学的玉汝于成。

画里,东坡画自己的心情。是竹,是枯木,是怪石。

清初画家龚贤说:“古人所以传者,天地秘藏之理。泻而为文章,以文章浩瀚之气发而为书画。”

按龚贤的说法,东坡书画,是文章浩瀚里生发出来的气。文章,能读懂。气,却一种玄妙的东西。没有人能准确地形容,东坡画里的气,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后悔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画道之深,深不可测。东坡之意,千年不绝。写得再多,也还是离东坡的本意相去甚远。只是试着揣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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