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船娘!坐您的船好吗? 好了!好了! 船娘从船上站起身,露出并不洁白、齐整的牙齿,憨憨地向游客微笑。 到泰州免不了游溱湖。溱湖在泰州城东北二十五公里,那里有个溱潼镇,溱湖就属于这方宝地。游溱湖先乘快艇,在浩渺的湖面飞驰过后,到展馆里听一段鹿王争霸的故事,再走过一段木桥和水杉林,就到了有芦苇荡的水岸。放眼望去,河网交织,洲滩棋布,很多船娘就在岸边恭候游客。 船娘很有历史,据记载,隋炀帝下扬州时,就偏爱用船娘为其服侍。之后各朝代船娘便渐渐成为职业,但哪个地方船娘名气的大小,则与文人骚客的名气关联甚密。“西湖水滑多娇嫱”,是宋朝诗人秦少游的吟诵,那时西湖的船娘名噪一时。扬州的文化里少不了船娘,源于古代诗文里的描述。船娘撑船时是何种姿态,郁达夫在《扬州旧梦寄语堂》中,描写得最为生动细腻,因之扬州船娘就成了一道风景。 溱湖有船娘只是近二十年间的事,因当地对溱湖一带湖泊和湿地的开发,便有游客要乘船一游,随之才有了摇橹撑船的女人,所以溱湖的船娘自然不在经传。 有芦苇夹护的水路,蜿蜒至茂林深处,不时有野鸭振翅而起,禁不住让人心神往之,便想坐船探个究竟。船是木制的,漆色暗红,座位顺两侧排列,四人到六人不等,上有船篷遮盖。所有船娘穿的是一个样式的服饰,大襟上衣白底蓝花,灰黑色的裤子,戴的头巾则颜色各异,红的紫的蓝的,各色相兼的也有,她们蹲坐在各自的船头,只是对岸边的游客细心地张望,却不喊出声来揽生意。 诗文里和记忆中的船娘,大都长得娇小玲珑,但眼前的船娘则都已是中老年。待我们上了船,船娘已在船尾站立。她的身材不高,已显驼背,脸上布满了褶皱。她要我们坐稳,先用竹篙将船撑离岸边,然后摇起橹来。行船中,我的目光不在风景,而在摇橹的船娘,她脚穿一双布鞋,稳稳地站立于凸起的船板上,手握橹的上柄,摇起橹来轻缓而带节奏,脸上笑盈盈的。我与她攀谈,她姓周,六十四岁,与儿子一家三口一起生活,八十四岁的婆婆习惯自起炉灶,住在她家附近,生活费用由她和丈夫提供。 过了一段芦苇繁茂的水路,她用力摇橹,旋即使出一个斜拉的动作,船很自如地转了个弯,水面忽然变得宽阔起来。我们一行六人注视着前方的水面,阳光正好给了水面一半的光亮。伏在芦苇上的光线,被微风一阵轻抚,现出一片迷茫的亮色。也许驶入这个场景,她才有了兴致,突然放喉一曲扬州小调—— 叫呦我这么里呦来/我啊就的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瞅啊/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 扬州小调也叫扬州小曲,起源于古老的扬州民歌,在江苏省内外流传甚广。没想到一位老年妇女唱出的小调,竟是那么甜美动听,要不是在她的身边,一定以为是出自哪位年轻姑娘之口。她唱扬州小调时很自然,时而看看远方,时而又看看我们,没有丝毫羞涩,显然接待的游客多了,唱小调已是习以为常。 前方有一只游船离我们很近,船娘略显瘦高,腰身却不见一点躬弯,一头白发在阳光下如雪一般飘动。我指向她,问身边的船娘:她有多大年纪?“七十七了!”一听年岁,我们一行人吃惊得“哇”了一声。想不到,如此高龄的人也来当船娘。那位船娘摇橹时一直朝前看,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随橹摇晃的背影。也许是刚才周姓船娘唱出的小调,唤起了蓄积在心里的热情,她忽然拖出一声清亮的长音,唱得洋洋盈耳,颇有几分凤吟鸾吹的美妙。 我去过江南的几个水乡,也坐游船听过撑船人哼唱的小曲,有的是老汉唱的,一张口能数清有几颗牙,偶遇能撑船又会唱歌的女子,岁数都很年轻。到了溱湖就不同了,凡是在此摇橹的船娘,都会唱几首甚至十几首民歌小调。 如此高龄的老人来水上当船娘,还有这副好嗓子,真令人赞叹不已!听导游说,这里的船娘年龄最小的五十六岁,心里又忽地生出一种莫名的怜惜。 顺着溱湖的边际,一眼可望“三湖”。“三湖”不是湖的个数,是临湖而兴的村落,即湖南、湖西、湖北村,四五十位船娘,分别来自“三湖”的村落。停船上岸游览,过了两座木桥,穿过一条林荫曲径,看见一方宽阔的荷塘。晚秋的荷叶,碧绿虽是褪了几分,但可想象到,夏日里荷花绽放的绚丽。想着想着,思绪放飞了一阵,猜想船娘的过去,怕是也有一段如诗的采莲生活。 以《采莲曲》为题的古诗,大都描写采莲女驾舟采莲的场面。边塞诗人王昌龄被贬时一次出游,看到绿叶红莲中的采莲女,立即将悲壮与豪放化作了雅意柔情,轻吟出“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的诗句,让后人诵读不厌。溱湖一带水多,种荷是不可少的。据记载,溱湖八景之一的北村莲社附近,很早以前就有十里荷塘,清初著名诗人吴嘉纪就曾到过这里,诗赞此地“藕花莲叶遍里巷”。后来由于水流淤堵,荷塘渐渐消失。但这里的荷塘不少,也许如今的船娘便是当年的采莲女吧! 起初,船娘并不懂“开发”的含义,直到看到溱湖的面貌今非昔比、来这里游玩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才意识到这景象与开发有关。尽管溱潼一带的人们有许多致富门路,但依我的想象,为游人撑船该是男人,这里有句俗语“溱潼女子主内外”,女子一人内外担于一肩,破了许多地区“男主外、女主内”的习俗。当然,溱潼的男人们绝非无所事事,他们当然要为家辛勤劳作,只是女人们既要忙于家里,也要忙于家外。 据说,船娘们在年轻时常常划船走水路,去耕种自家的水田。眼下这把年纪,不下水田了,转而为游客们观光摇橹撑船,这是她们始料未及的。摇橹船与下田使用的船不同,下田的船要用桨划动,桨板在水里划动一次,需要将其提离水面,然后再放至水中,如此重复动作。虽有“一橹三桨”之说,但也并非一摇便成,还要重新学起。船娘说,她们上船前参加了培训,没用上两天就学会了摇橹。看来,用桨划过船的人再驾摇橹船,还是容易得多。 摇橹不过是一桩营生而已,有人乘船一游,船娘摇橹便有了收入,一天下来,由景区付给几十元的收入,是否还有其他酬金不得而知。船娘唱歌虽然不白唱,但游人给的酬谢只是一星半点。对此,船娘并不计较,给与不给,给多给少,兴致依旧不减,一路总要唱上几首小曲,以表达对游客的热情欢迎。拉起家常,我了解到这位船娘的儿子儿媳就在附近的企业做工,丈夫还能种田,全家生活可算殷实。看来,船娘的差事并不是因生活所迫。 是否因为对于船亲近的情愫深藏心底,这份水上情结难以消逝,所以才来摇橹?我一边揣测思忖着,一边问船娘,她的眉毛向上一挑说:“人不能闲。”过去,苏中一带的农民,生活很是清苦,溱潼也不例外。船娘都已上了年纪,自然有过为温饱拼争的岁月,而当日子渐渐变好,本该可以享受清福,可为何要不辞辛苦整日早出晚归、面对八方来客呢?这绝非一句“人不能闲”所能解析得了的,怕是牵涉了对传统与美德、人性或命运的探究。 “我们是溱湖的船娘/土生土长在水乡/印花褂子穿在身/一方头巾扎头上扎头上/一篙撑破水中月/一橹摇出三里远/载着游客水上游/看不够水上好风光好风光……”沿来时的水路回返,船娘仍边摇橹边歌唱,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周身映得火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