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另一个“我”的侧面、背面和影子
——简评孔令剑诗集《不可测量的闪电》
文/王立世
我与令剑年龄差距并不小,但心理感觉很近,共同语言特别多,经常在电话上一聊个把小时,聊得忘记了人间烦恼。他第一本诗集《阿基米德之点》送我之后,几次萌生写点东西的冲动,无奈手头事多,再则我总觉得自己人不急,直到他诗集研讨会召开之际还未动笔,这个债一直欠到现在。
没几年,令剑的第二本诗集《不可测量的闪电》又出版了,而且添列第36届青春诗会诗丛,是《诗刊》社免费出的。青春诗会对一个诗人的意义大家都明白。现在出诗集大多是自己掏腰包,精神生产还得付出经济代价令人唏嘘。能免费出版确实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诗人的劳动终于受到应有的尊重,为诗人争回了面子。这些都是令剑的光荣,也是山西诗界可喜可贺的大事,也足以证明他在诗歌道路上已经走在很多同行的前面。如果我再不发声,无论什么理由都无法交待。当我认真地面对令剑的诗时,真的是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令剑担任山西文学院副院长和省作协诗歌专业委员会秘书长这几年,参与组织了省内不少文学活动,他干工作兴致很高,总是尽心尽力,得到业界的认可和好评,但也挤掉不少个人的创作时间。他到焦煤双创基地为单位办事时,总要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从认识之日起,时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彼此都有了沧桑感,交流时我感到他的精气神没有变,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永不悲观的理想主义者,对生活充满期待,对工作信心十足,对诗歌勇于探索,三架马车并驾齐驱,一路向前飞奔,给我这个暮气沉沉的中年人以青春的感染。读完这本诗集之后,我感到他的诗基本风格没变,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善思考,正如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所言“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人有时真还没有一棵草坚韧,是自然界最脆弱的生物,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如果一个诗人人云亦云,没有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思想,写出好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国学大师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过这样的碑文:“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物质只是暂时寄存于一个地方,只有精神与思想可以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令剑是具有哲学气质哲学禀赋哲学精神的诗人,他善于用哲学眼光透视一切,这注定了他的诗有高度,有境界。他的思考不是形而上的,一点儿也不抽象不空洞,而是形而下的,有鲜活的生活质感和浓厚的人间烟火气息。他的精神没有变,诗风没有变,但他诗的质量变了,有了水的灵动和气势,有了金属的光泽和重量。他像一只诗鸟,羽毛更丰满了,飞得更高更远了,鸣叫声更浑厚了,更有力道了,更有内涵了,与其他声音有了质的区别,在中国的诗天空有了他闪电一般的身影。
这本诗集以短诗为主,最短的只有四行。我一直提倡不要轻易写长诗,尤其是短诗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时候。我认为短诗过关了,长诗也不一定能写好。短诗不过关,长诗更不可能写好。要纠正对短诗的偏见和误会,短不一定重量轻,短不一定水平低,短不一定价值小,短更不丢人。写好了,反而比那些漏洞百出的长诗更有份量,更有价值,更能赢得读者,就像古时候打仗一样,以少胜多不失为一种智慧。令剑吸引我的首先是短诗,有几首是我心目中的经典之作,我甚至认为有这几首就可以立足于诗坛,就无愧于诗人这一神圣的称号,也有可能传承得更久远一些。比如《动与静》:
河水流动
无法把桥带走
你站在桥上
却被流水带走
动与静既是物理现象,也是哲学关系,令剑却写出了生命的感悟。《论语·子罕》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首诗也许受到了圣人这句话的启示,但突破了原有的意境,有自己独特的思考,把流水与桥和人联系起来,产生了新的意味。流水无法把桥带走,这是客观之景。按正常逻辑,流水带不走桥,也就带不走桥上的人,但诗意就出在带走了桥上的人。桥经年累月都不会变,人却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就像刘希夷写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样,这就是诗的发现。流水把人带到了苍老还是成熟,快乐抑或悲伤,诗人不置一词,留给读者去想象。不同的读者会产生不同的想象。有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好的作品才有这样的效果。差的作品却是不管有多少个读者,只有一个哈姆雷特,甚至一个都模糊不清。令剑这首诗虽短,但创造出了无限大的审美空间,凸显出诗人深厚的文化底蕴与不同寻常的创新能力。
《领悟》也是一首独特的生命之诗:
我们对这人间的领悟
无非就是周末了,爬爬山
喘着气把自己一点一点抬高
仿佛一抬手,就够着了天
仿佛一喊,整个世界
就有了回应
读过不少写爬山的诗,感觉与令剑这首无法相提并论。令剑没有端起架子写,写得随心所欲,这种随心所欲不是谁也能随心所欲来的,是偶然中的必然,是功到自然成,是外化于物、内化于心的最佳体现。他不是为写爬山而写爬山,而是通过爬山写人生的感悟,写得准确而又空灵,传神而又意味深长。“喘着气把自己一点一点抬高”,完全是爬山时的神态和动感,好像又不完全是在写爬山,似乎是在写人生,美好的人生,奋斗的人生,有目标的人生,有理想的人生,有信仰的人生。两个仿佛,也是爬山的真实感觉,“仿佛一抬手,就够着了天”。感觉天空离我们越来越近,垂手可得,这是一种错觉,事实上离得还很远,不可能够着,能提振我们的信心,但万万不可当真,生活中的很多事就是这样。“仿佛一喊,整个世界/就有了回应”。这个回应其实是自己的回声,还谈不上世界的回应。世界并没有那么好说话,不会以诗人的意志为转移。诗人与世界的联系更多的是精神层面上的,有浪漫色彩理想情怀,但不是乌托邦式的幻想,因为脚始终站在大地上。令剑的爬山写得很逼真,具有及物性,但不是呆板的、僵硬的,而是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写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在像与不像之间留下想象的空间、思考的余地。可以说通过有限的景象抵达无限的哲思,通过当下指向未来,在对自我确认后提出了精神重建的问题。
令剑写有一首《部分的部分》,这题目像哲学命题,好像与诗不搭边。当我深入到诗歌的意境中去,情不自禁地叹为“观止”。一个诗人老在重复别人,写多少有啥用,这首诗显示出与别人鲜明的异质。异质不是猎奇,不是玩积木,不是搞文字游戏。有些诗人追求新奇走了样,变了味,把诗歌写成了谜语,写成了迷雾,特别是一些故弄虚弦、故作高深的诗人,语出是惊人,剥去语言漂亮的外壳,看到的是内心的空虚,既无情感,也无思想,无异于文字的行尸走肉。我们看看令剑是怎样写的:“身体是灵魂的一部分,这很确切/身体是灵魂的一座草房子,灵魂出去/又回来,总要回来,到这草木中”。身体与灵魂本来不存在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令剑让它存在了,这就是诗人的主观能动性。如果诗歌都是一笔一划把世界描下来,诗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令剑这样写,我们一点也不感到荒谬,反而觉得有趣,抬高了灵魂。诗人就是精神的卫士,就认为精神大于身体,有时就是唯心主义者。“这很确切”,毫无疑问,斩钉截铁,没有不妥之处。令剑高明就高明在强调灵魂的同时,没有作贱身体,没有把身体看成罪恶。他把身体比喻为灵魂的草房子,很形象,也很贴切。灵魂可以飞越千山万水,但最终总要回到身体这座温暖的草房子里,这又是唯物主义者的观点。精神大于物质,但又离不开物质。“总要回来”与前面的“这很确切”一样坚定。回到草木之中,非金银之中,这体现出诗人的平民思想。诗人还写到狼尾草是旷野的一部分,颤抖是秋风的一部分,突出生命的空旷和颤动。“毫无疑问/无论多么辽阔和剧烈,这秋风/那旷野,都会是你的一部分”。诗人最终回到“你”这个生命的主体,所有的都是生命的部分,生命大于一切,生命高于一切。诗意开始陡转,就像放风筝,放得开还能收得住,收得住又能放得开,放不能放乱,收不能收死,恰当好处,才有风景:“似乎,更确切的表述/是必须说灵魂,也是身体的一部分/旷野,是狼尾草的一部分,秋风/是颤抖的一部分”。身体是生命的载体,狼尾草是生命的象征,颤抖是生命的特征,反过来说正是强调生命的重要性。这种正反交错式的结构在诗歌中并不多见,从不同的角度思考同一问题,得出矛盾性的结论。这种矛盾不是对立的,而是互补的,使情感起伏跌宕,容量扩大,凸显了思辨的巨大魅力。令剑写的是生命哲理,但意象鲜明,情感蕴藉,血肉丰满,完全是诗的表达。这首诗节奏感特别强,不是语言自身形成的节奏,而是内在的情感起伏形成的节奏,读起来朗朗上口,有一种音韵之美。
令剑还有很多短诗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门》《高度》《永恒》《父与子》《影子之一》《时间的孩子》等等,构思都很独特,哲理性都很强,读后让人眼睛一亮,心头一震。很多诗不乏哲理性的句子,比如,在《黎明》中写到:“没有梦夜不能成为标本”;在《话题》中写到:“在夜晚想起夜晚/总是另一个”;在《多和一》中写到:“我是被寄居的所有人,很可能不是我自己”;在《爱怀疑的鸟》中写到:“爱,在深爱中迷离/死,在不死中加剧”;在《酒事琐记》中写到:“最先醉倒的人/和酒量无关,也和酒/无关”;在《场景》中写到:“除了四壁,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一个中心”;在《形象》中写到:“我敢保证出生那一刻/我完整无缺,我的哭声/也是如此”。这些诗句并不晦涩,而是清浅,但平中见奇,浅中显深,总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底蕴丰厚,思想深邃,流动着民族文化的血液,有名言警句的精辟,成为一首诗闪亮的诗眼。即使一首诗整体上一般,有这么一句就有了灵魂,画龙点睛般地飞起来了。
我讲不要轻易写长诗,并非否定长诗的价值和存在的必要,而是说长诗不好写,写好更难。很多诗人下在长诗上的功夫效果甚微,甚至留下笑柄。令剑这本诗集中最长的是《声音或最初的世界》,有500多行,是他呕心沥血之作,也最能体现他的探索精神,因这首诗他获得了《都市》桂冠诗人。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认为:“与其一生写浩瀚的著作,不如写一个伟大的意象”。令剑在这首长诗中创造了“声音”这一经典的意象,声音本来很简单,但诗人把它当作一个角色去抒写,并展开了无比丰富的想象,全方位、多层次地展现了与世界错综复杂的关系,比如第二章第一部分从46个情感视角、第三章用63个客体言说的方式揭示声音这一生命现象的丰富内涵,在意蕴上得到有效的拓展和深化,灌注着对生命复杂而凝重的思考,正如波德莱尔所言“真正的诗人应该有能力描写一切”,从这首诗可以看出诗人架构宏篇巨制的能力。诗人在本诗中也在探寻“我是谁”这一生命重大主题,试图从不同的方位确认自我的存在,在第一章中写到:“声音说:我如何成为/另一个我//哪怕,我只是/另一个我的/侧面//哪怕,我只是/另一个我的/背面//哪怕,我只是/另一个我的/扔掉不要的/乌云的影子”。对生命探索和思考的广度与深度令人惊叹。这首诗在艺术上有很多独到之处,比如,长诗用短促的语言写成,读起来十分轻松。长诗如果用欧化的长句,读起来就会气喘吁吁。长诗的结构容易因内容的拖沓而松散,这首诗始终围绕声音这条主线生命这一主旨,运用了大量的比喻、拟人和顶真、对比,写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虽长,但不乱,结构上有并列式、递进式、循环式,脉络上纵横交错,肌理上缜密无缝,给人的感觉是严谨的、完美的。
哲思是令剑诗歌的重要特征,他的哲思是有生活基础和现实支点的哲思,是情感充沛想象丰富的哲思,是生命丰盛而美妙的馈赠。在内容、情感、思想方面他找到了一个较好的平衡点,但也给人留下严肃有余、活泼不够的印象。从另一个角度审视,有时过度的哲理也会扼杀了鲜活的诗意,某些时候也让人觉得刻板和冰冷,也就是说他的诗还有精进的地方和提升的空间。令剑取得的成绩已经得到权威的认可,但诗歌没有止境,对于一个有抱负的诗人而言,这只能作为一个新的起点,还需要再出发。要写出真正能经得住历史和时间检验的好诗,与世界接轨的好诗,还有许多功课要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期待明天的令剑能有更大的作为,到那时我再为他举杯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