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桃花，灼灼其华。世间怎有如此洁美的花，仿佛是大地的朱唇，吻着那一碧的晴天。粉红的瓣，嫩黄的蕊，迎着春风羞颜微绽，那晴柔轻妙，简直让人融化。
桃花是天然有仙气的花。《太平御览》谓其五木之精，文震亨赞其能驱百鬼。《诗经》写桃花，则是五世其昌的祈愿。如桃花般的女子出嫁，娉婷袅娜，在夫家满庭流芳、孕育生命。
以桃花喻女子，是天然合适的，无需赘言；至于形容翩翩君子，也恰如其分。相传秦时居士安期生，为避兵祸，游至一岛，山水环抱，莺啼燕语。岛边有岩石嶙峋，奇伟高崛。居士舞起大袖，提笔一挥，墨汁竟化作道道桃花纹，冰姿雪魄，以至于桃花随之盛开，成了如今舟山的桃花岛。谪仙人李白曾赞安期生云：“终留赤玉履，东上蓬莱路，秦帝为我求，苍苍但烟雾。”
桃花岛多年前曾去过，一路的芳华，简直美到不可方物。怎么可以这么艳？夹道的落英，铺成丹墀前的华毯；欹斜的嫩枝挂满妆彩，连成朵朵祥云。软玉温香中，不知是仙界妃子的娇颜，还是人间殊丽的黛眉，迎风相送，一层粉妆一层云。抿一口桃花酒，那仙风道骨的男子款步而来，是安期生么？
他柔情的手，如桃花的嫩枝，轻触在那女子的玉指尖。俊逸的脸，临水映照，比玉壶冰心还要晶莹，还要澄澈。
于是我停驻，久不前行，仿佛这条小径有定格时空的魔力。望着桃花零落，如落叶归根，命定的凄美。
桃树下的那块桃花石，据说可以求得姻缘，许多人围观着，抚摸着，祈祷着。
我永远记得那次出行，母亲在桃花石下为我许下的愿，是觅得一个有桃花般妆容与灵魂的女子。多年以后，终于得偿所愿。桃花确是通灵有仙气的植物，我就此深信，至死不疑。
桃花不是一种喜欢大红大紫的花，没有洛阳牡丹的贵胄之气，没有扬州芍药的娇艳靡丽，反而隐含出世之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避祸圣地，居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世人皆以桃花源为避乱之所，殊不知桃花源里真正要避的，是人心的诡谲。遥想唐寅，居桃花庵，种下桃树，又折了桃枝换酒钱。弘治十三年的那场科考，他与徐经两人写出惊世之文，却被诬作贿赂主考官，有泄题之嫌。谣言四起，飞短流长，朝廷下令锦衣卫彻查，却毫无证据，给两人各打了几十板子，便草草结案。他随即厌倦了一切，如仙人般拂袖而去，从此逍遥桃林，不问世事。花瓣漫天飞舞，他仰天抬望，又深深眠去，如瀑青丝沾上一树的芳香。醒来，桃花满衣，酒尚温热。说他疯癫也好，说他痴狂也罢，至少对着桃花，他心若泉醴，万虑俱消。
唐寅好饮酒，却眼明心澈，他内心的世外高境，在桃林里。
所以，赏桃花，需摒却功利之心，让心绪完全溶在那花瓣细蕊中，包裹成剔透晶莹的琥珀。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不应去想今夕何年，不应去想身在何处。
至于桃花糕，也是顶好吃的。小时心心念念于祖母做的桃花糕，只因那是春日里最香甜的点心。用糯米和澄粉在温水中搅拌均匀了，放入新鲜的桃花瓣，加一点点菜籽油蒸上半小时，拿出锅来冷却，就是一盘美味的桃花糕了。小辈们团团围坐，用稚嫩的小手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即化，软糯香甜，回味无穷。桃花糕暖在胃中，花香游走经络。它好吃，不仅是因桃花馨香微甜，更因了童稚的无邪。每次品尝桃花糕，都会忆起从小熟稔的张志和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幼时虽然不甚明白其意，却极喜欢“桃花流水鳜鱼肥”一句，那真是自在的生活！长大了，却发现简单的欢娱如此难得。如今古街上买的桃花糕，虽也甘甜，却因身染风尘，尝不出本真的滋味了。
赏桃花，品桃花。世间桃林浩如烟海，真正值得驻留的，却永远是我心驻留的那一株。若非心无挂碍，纵然桃花开遍，依旧天涯零落，铜驼荆棘。
作者简介：俞天立，英国卡迪夫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曾获得过浙江省首届鲁迅杂文奖银奖、“我的西湖记忆”全球征文一等奖。现为杭州市作协会员、浙江省杂文学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茶当酒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