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入学50周年的时候,我们龙城中学老三届高三同学举办了一次同学会。当年班上50名同学,来了41名。有8人因健康及其他原因不能报道,但分别发来贺信,语言之诚恳,令人潸然泪下。有1人在粉碎“四人帮”前夕逝去。
逝去的同学叫陆高志。印象中,他白净的面孔,中等身材,比较瘦,学习挺好的。原本是一个优点突出,很有威信的同学,可到高三下学期性格变异,行事异常,和班上的同学多有不睦。1968年离校后,我搬到甘肃,后来参军、工作、下海。……,一直没得到陆高志的信息。
他毕业后有怎样的经历?为什么逝去这样早?因病?还是……?
聚会期间,陆陆续续听大家述说,再加上我在校期间所知道的,总算理出个头绪。现在写下来,也算对已逝同学的一个完整追忆。
我们是1963年入龙城中学高中班的。9月1日开学时,全班50名同学。
陆高志是从乡下初中考来的,初中就入了团,一进高中就当了班长。他生活朴素,学习刻苦,也愿意帮助别人。记得高一那年的初冬,我父亲得了急性阑尾炎,从乡下来龙城医院手术。我因照看父亲,耽误一周的课程,是陆高志一点点帮助我补上的。
还记得高二那年国庆节前,班上女同学张英兰没有饭伙钱了。她家离学校近四十里,虽说有砂石公路,汽车可以通到她家附近,但一个连饭伙费都断了的人,哪里有钱买车票?要是步行回去,公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庄家地,途中还要过河套大桥,桥下河流湍急,两岸条通密布,时有野狼、狐兔出没。一个女孩子怎么敢自己走?陆高志得知,放学后找来本学校读初二的弟弟,一人手持一根木棒,把张英兰护送回家。三个人连夜赶回学校时,住宿的同学们才刚刚起床。在全校大会上,陆氏兄弟被学校表扬,陆高志还被评为全校学雷锋标兵。
高三那年六月初,中国进入一个特殊年代。一时间,学校停课,大字报满走廊,校领导及一部分教师被戴上高帽,批斗、游街……。
连续十天,陆高志未动声色。同学中有人开始说他不关心国家大事。
第十一天,操场上又站了一排挨批斗的“黑帮”。有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还有十来个出身不好的老师。紧右边挨着的是两个曾划过“右派”的老师。他们被头戴高帽,脖子下挂着大牌子,牌子上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名字上还打着红叉。陆高志挤开外围人群,径直走到两个“右派”老师面前,啪--啪两个嘴巴,又按住两人的头厉声高喝道:“把头低下!再低!再低!”同学们也跟着喊:“再低!再低!”还有的同学喊:“欢迎陆高志革命!”从此,陆高志专门看管这两个老师。据说,十年后学校秩序安定了,只有这两个教师上不了班。一个腰间盘突出,已变成90度驼背;另一个半月板损伤,走路只能手扶膝盖蹭小步。
“全国山河一片红”以后,军宣队进入学校,领着学生学习毛主席著作,斗私批修,查找自身问题,互相帮助。我们班有问题的同学达15人,一时成了全校典型。这15人都是陆高志一人揭发出来的。都是些什么问题呢?简单举几例“严重”的:一个同学没跟富农身份的父亲划清界限,高二那年他父亲死时,他又戴孝又磕头;还有一个同学,运动前经常看《古文观止》,吸收封建思想,一直保存这本书不肯烧掉;又一个同学高一时在学校版报上发表一首赞美家乡的短诗,用山美河美的资产阶级思想抹杀阶级斗争……。几天内就揭发14个同学。第15个是张英兰,就是陆高志领着弟弟护送过的那个女同学。张英兰暗地里对陆高志说:“收手吧,别把同学们的前途都给葬送了”。第二天,张英兰成了第15 个。
1968年,老三届离校,或下乡,或回乡。陆高志回乡务农。几年后做了生产队副队长,常和正队长产生摩擦,总嫌正队长抓大批判没有力度。
1976年5月,陆高志回母校龙城中学当教导主任。适逢学校打井,钻出的泥土需要运走,腾出地方好下水管。他穿着背心和同学们一起干,比学生还出力。谁料一脚踏空,落入井中。新上来的水齐腰深。大家赶忙往井下竖绳子救人。只听陆高志在井下大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别管我,打井要紧!”校长和同学们都喊:“把绳子系到腰上——你不上来怎么下管子?”
暑假过后,陆高志又兼任高一学年的班主任。开学刚一周,班上就出了事。李思科同学夜里从窗子爬进学校图书馆,出来时被夜巡的民警抓获,带到派出所审问。
问:“你拎兜里装的什么?”
答:“书”。
问:“什么书?”
答:“初中数、理、化教材”。
问:“哪儿来的?”
答:“从学校图书馆拿的”。
问:“拿的?这叫盗窃!”
答:“不是盗窃,我留了借条”。
问:“借条给谁了?”
答:“放在图书馆书架上”。
问:“为什么这样做?”
答:“初中没学啥课。都高一了,连个一元一次方程都不会解。想从现在到暑假结束自己补上,就去图书馆里找教材”。
问:“为什么不直接借?”
答:“图书馆一直封着,不知向谁借”。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长拿着审讯记录,把李思科带到学校。所长、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一起打开图书馆,在书架上真地找到一个李思科署名的借条,日期是昨夜。借条上写着拿走的书目,并注明暑假结束归还。
派出所长临走说:“看来算不上盗窃,只是做法欠妥。学校教育一下就算了”。
正副校长都主张由陆高志以班主任身份找李思科谈谈,教育一下算了。陆高志却气满胸膛:“就这么算了?课程耽误了要补,那么毛主席著作他学好了吗?为什么不好好补补?这是给文化大革命抹黑,必须开除学籍,杀一儆百!”在当时的形势下,这话真地无人再敢辩驳。再三商量,陆高志仍不松口,并说:”这样学生要是不开除,我宁愿辞职”。
李思科被开除了。他去了镇上卫生服务站,每天开“千山”四轮车往城外运垃圾。
国庆节那天放假,陆高志上街,背后一“千山”开来。司机看清是陆高志,一下眼睛都红了,猛踩油门,直冲上去,把陆高志撞飞十几米。
开“千山”的是李思科。他下车径直去派出所自首。
陆高志伤势十分严重,手术后在医院里昏迷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床前的两个校长和同学们,奄奄一息地说:“是谁害了我?凶手抓到没有?”说完,咽气了。
同学聚会结束时,我建议去陆高志的坟头看看。响应者只有四人,其中包括张英兰。
站在陆高志的坟前,我默默地想了很多。
作者简介:王湘晨,原名王相臣,1945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巴彦县,退休后定居于大庆市。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诗词协会及楹联协会会员,哈尔滨市书法协会会员。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陆续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新诗组诗《葡萄园剪影》获1982年度《黑龙江艺术》优秀诗歌奖;旧体诗曾入选《中华诗词选粹》,也曾获《黑龙江日报》2003年七·一征文奖;报告文学:有两篇收入香港文艺出版社1998年《报告文学集》,一篇获得中央人民广播电台1993年国庆征文奖。著书:《葡萄青青》(新诗集);《子丑集》(旧体诗集);《亦史集》(旧体诗集);《书自作诗词》(书法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