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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 凝:长街短梦(外二篇)

发表时间:2019-02-15  热度:

   有一次在邮局寄书,碰见从前的一个同学。多年不见了,她说咱们俩到街上走走好不好?于是我们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她所以希望我和她在大街上走,是想告诉我,她曾经遭遇过一次不幸:她的儿子患白喉死了,死时还不到四岁。没有了孩子的维系,又使本来就不爱她的丈夫很快离开了她。这使她觉得羞辱,觉得日子是再无什么指望。她想到了死。她乘火车跑到一个靠海的城市,在这城市的一个邮局里,她坐下来给父母写诀别信。这城市是如此的陌生,这邮局是如此的嘈杂,无人留意她的存在,使她能够衬着这陌生的嘈杂,衬着棕色桌面上浆糊的嘎巴和红蓝墨水的斑点把这信写得无比尽情——一种绝望的尽情。这时有一位拿着邮包的老人走过来对她说:“姑娘,你的眼好,你帮我认上这针。”她抬起头来,跟前的老人白发苍苍,他那苍老的脸上,颤颤巍巍地捏着一枚小针。

  我的同学突然在那老人面前哭了。她突然不再去想死和写诀别的信。她说,就因为那老人称她“姑娘”,就因为她其实永远是这世上所有老人的“姑娘”,生活还需要她,而眼前最具体的需要便是她帮助这老人认上针。她甚至觉出方才她那“尽情的绝望”里有一种做作的矫情。

  她认了针,并且替老人针脚均匀地缝好邮包。她离开邮局离开那靠海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家。她开始了新的生活,还找到了新的爱情。她说她终生感激邮局里遇到的那位老人,不是她帮助了他,那实在是老人帮助了她,帮助她把即将断掉的生命续接了起来,如同针与线的连接才完整了绽裂的邮包。她还说从此日子里有了什么不愉快,她总是想起老人那句话:“姑娘,你的眼好,你帮我认上这针。”她常常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想着这话,在街上,路过一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邮局。有时候这话如同梦一样地不真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梦。

  然而什么都可能在梦中的街上或者街上的梦中发生,即使你的脚下是一条踩得烂熟的马路,即使你的眼前是一条几百年的老街,即使你认定在这条老路上不再会有新奇,但该发生的一切还会发生,因为这街和路的生命其实远远地长于我们。

  我们曾经在公共汽车上与人争吵,为了座位为了拥挤的碰撞。但是永远也记不住那些彼此愤怒着的脸,记住的却是夹在车缝里的一束小黄花。那花朵是如此的娇小,每一朵才指甲盖一般大。是谁把它们采来——从哪里采来又为什么要插在这公共汽车的窗缝里呢?怨气冲天的乘客实在难以看见这小小花束的存在,可当你发现了它们才意识到胸中的怒气是多么地没有必要,才恍然悟出,这破旧不堪的汽车上,只因有了这微小的花,它行驶过的街道便足可以称为花的街了。

  假若人生犹如一条长街,我就不愿意错过这条街上每一处细小的风景。

  假若人生不过是长街上的一个短梦,我也愿意把这短梦做得生意盎然。

 

风筝仙女 

  家居市区的边缘,除却购物的不便,剩下的几乎全是方便。

  我们的楼房前边不再有房子了,是一大片农民的菜地。凭窗而立,眼前地阔天高,又有粪味儿、水味儿和土腥味儿相伴,才知道你吃下去的确是真的粮食,喝下去的也确是活的水。

  我们也不必担心窗外的菜地被人买去制造新楼,不必担心新楼会遮挡我们抛向远天远地的视线了:有消息说市政建设部门规划了菜地,这片菜地将变成一座公园。

  这使我们在侥幸的同时,又觉出一点儿失落。因为公园对于一座城市算不上什么奇迹,而一座城市能拥有一片菜地才是格外不易。公园是供人游玩的,与生俱来一种刻意招引市民的气质;菜地可没打算招谁,菜自管自地在泥土里成长,安稳、整洁,把清新的呼吸送给四周的居民。

  通常,四周的居民会在清晨和傍晚沿着田间土路散步,或者小心翼翼地踩着垄沟背儿在菜畦里穿行——我们知道菜农怜惜菜,我们也就知道了怎样怜惜菜农的心情。只在下月里,当粪肥在地边刚刚备足,菜地仍显空旷,而头顶的风已经变暖的时候,才有人在开阔的地里撒欢儿似的奔跑,人们在这里放风筝。

  放风筝的不光我们这些就近的居民,还有专门骑着自行车从拥挤的闹市赶来的青年、孩子和老人。他们从什么时候发现了并且注意起我们的菜地呢?虽然菜地并不属于我们,但我和我的邻人对待这些突然的闯入者,仍然有一种优先占领的自得和一种类似善待远亲的宽容。一切都因了正月吧,因了土地和天空本身的厚道和清明。

  我的风筝在风筝里实属普通,价格也低廉,才两块五毛钱。这是一个面带村气的仙女,鼻梁不高,嘴有点鼓;一身的粉裙子黄飘带,胸前还有一行小字“河北邯郸沙口村高玉修的风筝,批发优惠”以及邮编多少多少什么的。如此说,这仙女的扎制者,便是一位名叫高玉修的邯郸农民了。虽说这位高玉修描画仙女的笔法粗陋幼稚,选用的颜料也极其单调,但我相中了它。使我相中这风筝的,恰是仙女胸前的这行小字。它那表面的商业味道终究没能遮住农民高玉修骨子里的那点儿拙朴。他这种口语一般直来直去的句子让我决定,我就要这个仙女。

  傍晚之前该是放风筝的好时光,太阳明亮而不刺眼,风也柔韧并且充满并不野蛮的力。我举着我的仙女,在日渐松软的土地上小跑着将她送上天空。近处有放风筝的邻人鼓励似的督促我:“放线呀快放线呀,多好的风啊……”

  放线呀放线呀快放线呀,多好的风啊!

  这宛若劳动号子一般热情有力的鼓动在我耳边呼啸,在早春的空气里洋溢。丝线从手中的线拐子上扑簌簌地没落着,我回过头去仰望升天的仙女。要说这仙女实在是充满了灵气:她那么快就够着了上边的风。高处的风比低处的风平稳,只要够着上边的风,她便能保持住身体的平稳。

  我关照空中的仙女,快速而小心地松着手中的线,一时间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风筝仙女更像仙女的东西了:她那一脸的村气忽然被高远的蓝天幻化成了不可企及的神秘,她那简陋的衣裙忽然被风舞得格外绚丽、飘逸,她的态势忽然就呈现出一种怡然的韵致。入眼四望,天空下飞翔着黑的燕子褐的苍鹰花的蝴蝶银的巨龙……为什么这些纸扎的玩意儿所不解的自在的灵魂,又仿佛只有在天上,它们才会找到独属自己的活生生的呼吸。是它们那活生生的呼吸,给地上的我们带来愉悦和吉祥的话题。

  放线呀放线呀快放线呀,多好的风啊!

  有些时候,在我们这寻常的风筝队伍里,也会出现一些不同寻常的放风筝的人:一辆“奥迪”开过来了,吱地停在地边。车上下来两三个衣着时髦的男女,簇拥着一位手戴钻戒的青年。青年本是风筝的主人,却乐于两手空空——自有人跟在身后专为他捧着风筝。那风筝是条巨大而华贵的蜈蚣,听说由山东潍坊特意订制而来;那线拐也远非我手中这种通俗的杨木棍插成,那是一种结构复杂的器械,滑轮和丝线都闪着高贵的银光。“钻戒”站在地边打量天上,一脸的不屑,天上飞着我的仙女和邻人的燕子。他从兜里摸出烟来,立刻有人为他点燃了打火机。一位因穿高跟鞋而走提东倒西歪的女士顿时正奔向“钻戒”,赶紧将一听“椰风”送到他手里,好不气派的一支队伍,实在把我们给“震”了。

  然后那蜈蚣缓缓地迎风而起了,确是不同凡响的好看。四周爆发出一片叫好声,善意的人们以这真诚的叫好原谅了“钻戒”不可一世的气焰……我却有点为“钻戒”感到遗憾,因为他不曾碰那蜈蚣也不曾碰一碰风筝线。只在随员替他将蜈蚣放上蓝天之后,他才扔掉香烟,从他们手中接过线盒拎住。他那神情不像一个舵手,他站在地里的姿态,更像一个被大人娇纵的孩童。这样的孩童是连葵花子都懒于亲口去嗑的,他的幸福是差遣大人嗑好每一粒瓜子,准确无误地放进他的口中。

  在这时我想起单位里一个爱放风筝的司机。在一个正月我们开车外出,他告诉我说,小时候在乡下的家里,他自己会糊风筝却买不起线,他用母亲拆被子拆下来的碎棉线代替风筝线。他把那些线一段段接起来,接头太多,也不结实。有一次他的风筝正在天上飞着,线断了,风筝随风飘去,他就在乡村大道上跑着追风筝。为了那个风筝,他一口气跑了七八里地。

  当今的日子,还会有谁为追赶一只风筝跑出七八里地呢?几块钱的东西。或者像拥有华贵蜈蚣的这样的青年人会追的,差人用他的“奥迪”。若真是开着“奥迪”追风筝倒不如说是以地上的轿车威胁天上的蜈蚣了。

  我知道我开始走神儿,我的风筝线就在这时断掉了。风把仙女兜起又甩下,仙女摇摆着身子朝远处飘去。天色已暗,我开始追赶我的仙女,越过脚下的粪肥,越过无数条垄沟和畦背,越过土路上交错的车辙,也越过“钻戒”们不以为然的神色。我坚持着我的追赶,只因为这纯粹是仙女和我之间的事,与别人列关。当暮色苍茫、人声渐稀时,我终于爬上一座猪圈,在圈顶找到歪躺在上边的仙女。我觉得这仙女是我失散已久的一个朋友,这朋友有名有姓,她理应姓高,与邯郸沙口村那个叫做高玉修的农民是一家人。

  大而圆的月亮突然沉甸甸地悬在了天空,在一轮满月的照耀下,我思想究竟什么叫做放风筝。我不知道。

  但是,有了风筝的断线,有了仙女的失踪,有了我追逐那仙女的奔跑,有了我的失而复得,我方才明白,欢乐本是靠我自己的双脚,靠我自己货真价实的奔跑到达心中的;连接地上人类和天上仙女之间那和平心境的,其实也不是市场上出售的风筝线。


草戒指 

  初夏的一天,受日本友人邀请,去他家作客,并欣赏他的夫人为我表演茶道。这位友人名叫池泽实芳,是国内一所大学的外籍教师。我说的他家,实际是他们夫妇在中国的临时寓所——大学里的专家楼。因为不在自己的本土,茶道不免因陋就简,宾主都跪坐在一领草席上。一只电炉代替茶道的炉具,其他器皿也属七拼八凑。但池泽夫人的表演却是虔诚的,所有程序都一丝不苟。听池泽先生介绍,他的夫人在日本曾专门研习过茶道,对此有着独到的心得。加上她那高髻和盛装,平和宁静的姿容,顿时将我带进一个异邦独有的意境之中。那是一种祛除了杂念的瞬间专注吧,在这专注里顿悟越发嘈杂的人类气息中那稀少的质朴和空灵。我学着主人的姿态跪坐在草席上,细品杯中碧绿的香茗,想起曾经读过一篇比较中国茶文化与日本茶道的文字。

  那文章说,日本的茶道与中国的饮茶方式相比,更多了些拘谨和抑制,比如客人应随时牢记着礼貌,要不断称赞:“好茶!好茶!”因此而少了茶与人之间那真正潇洒、自由的融合。不似中国,从文人士大夫的伴茶清谈,到平头百姓大碗茶的畅饮,可抒怀,亦可恣肆。显然,这篇文字对日本的茶道是多了些挑剔的。或许我因受了这文字的影响,跪坐得久了便也觉出些疲塌。是眼前一簇狗尾巴草又活泼了我的思绪,它被女主人插在一只青花瓷笔筒里。我猜想,这狗尾巴草或许是鲜花的替代物,茶道大约是少不了鲜花的。但我又深知在我们这座城市寻找鲜花的艰难。问过女主人,她说是的,是她发现了校园里这些疯长的草,这些草便登上了大雅之堂。

  一簇狗尾巴草为茶道增添了几分清新的野趣,我的心思便不再拘泥于我跪坐的姿态和茶道的表演了,草把我引向了广阔的冀中平原……要是你不曾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过,你怎么能看见大道边、垄沟旁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呢?要是你曾经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过,谁能保证你就会看见大道边、垄沟旁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呢?狗尾巴草,茎纤细、坚挺,叶修长,它们散漫无序地长在夏秋两季,毛茸茸的圆柱形花须活像狗尾。那时太阳那么亮,垄沟里的水那么清,狗尾巴草在阳光下快乐地与浇地的女孩子嬉戏——摇起花穗扫她们的小腿。那些女孩子不理会草的骚扰,因为她们正揪下这草穗,编结成兔子和小狗,兔子和小狗都摇晃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也有掐掉草穗单拿草茎编戒指的,那扁细的戒指戴在手上虽不明显,但心儿开始闪烁了。

  初长成的少女不再理会这狗尾巴草,她们也编戒指,拿麦秆。麦收过后,遍地都是这耀眼的麦秆。麦秆的正道是被当地人用来编草帽辫的,常说“一顶草帽三丈三”,说的即是缝制一顶草帽所需草帽辫的长度。那时的乡村,各式的会议真多。姑娘们总是这些会议热烈的响应者,或许只有会议才是她们自由交际的好去处。那机会,村里的男青年自然也不愿错过。姑娘们刻意打扮过自己,胳肢窝里夹着一束束金黄的麦秆。但她们大都不是匆匆赶制草帽辫,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们编制的便是这草戒指,麦秆在手上跳跃,手下花样翻新:菱形花结的,字花结的,扭结而成的“雕”花……编完,套上手指,把手伸出来,或互相夸奖,或互相贬低。这伸出去的手,这夸奖,这贬低,也许只为着对不远处那些男青年的提醒。于是无缘无故的笑声响起来,引出主持会议者的大声呵斥。但笑声总会再起的,因为姑娘们手上总有翻新的花样,不远处总有蹲着站着的男青年。

  那麦秆编就的戒指,便是少女身上唯一的饰物了。但那一双双不拾闲的粗手,却因了这草戒指,变得秀气而有灵性,释放出女性的温馨。戴戒指,每个民族自有其详尽、细致的规则吧,但千变万化,总离不开与婚姻的关联。唯有这草戒指,任凭少女们随心所欲地佩戴。无人在乎那戴法犯了哪一条禁忌,比如闺中女子把戒指戴成了已婚状,已婚的将戒指戴成了求婚状什么的,这里是个戒指的自由王国。会散了,你还会看见一个个草圈儿在黄土地上跳跃——一根草呗。少女们更大了,大到了出嫁的岁数。只待这时,她们才丢下这麦秆、这草帽辫、这戒指,收拾起心思,想着如何同送彩礼的男方“矫情”——讨价还价。冀中的日子并不丰裕,那看来缺少风度的“矫情”就显得格外重要。她们会为彩礼中缺少两斤毛线而在炕上打滚儿,倘若此时不要下那毛线,婚后当男人操持起一家的日子,还会有买线的闲钱吗?她们会为彩礼中短了一双皮鞋而号啕,倘若此时不要下那鞋,当婚后她们自己作了母亲,还会生出为自己买鞋的打算吗?

  于是她们就在声声“矫情”中变作了新娘,于是那新娘很快就敢于赤裸着上身站在街口喊男人吃饭了。她们露出那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臂膀,也露出那从未晒过太阳的雪白的胸脯。那草戒指便在她们手上永远地消失了,她们的手中已有新的活计,比如婴儿的兜肚,比如男人的大鞋底子……她们的男人,随了社会的变革,或许会生出变革自己生活的热望;他们当中,靠了智慧和力气终有所获者也越来越多。日子渐渐地好起来,他们不再是当初那连毛线和皮鞋都险些拿不出手的新郎相,他们甚至有能力给乡间的妻子买一枚金的戒指。他们听首饰店的营业员讲着18K24K什么的,于是乡间的妻子们也懂得了18K24K什么的。只有她们那突然就长成了的女儿们,仍旧不厌其烦地重复母亲从前的游戏。夏日来临,在垄沟旁,在树阴里,在麦场上,她们依然用麦秆、用狗尾巴草编戒指:菱形花结的,字花结的,还有那扭结而成的“雕”花。

  她们依然愿意当着男人的面伸出一只戴着草戒指的手。却原来,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实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称出一只真金戒指的分量,哪里又有能够称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却原来,延续着女孩子丝丝真心的并不是黄金,而是草。在池泽夫人的茶道中,我越发觉出眼前这束狗尾巴草的可贵了。难道它不可以替代茶道中的鲜花吗?它替代着鲜花,你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更神圣,因为这世上实在没有一种东西来替代草了。一定是全世界的女人都看重了草吧,草才不可被替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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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铁凝,当代著名作家。现任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法、日、韩、泰、越南、西班牙、丹麦、挪威、土耳其等文字出版。20155月,法国外长洛朗·法比尤斯代表法兰西共和国授予铁凝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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