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绅士模样的男子路过一辆街边停靠的小车时,突然眼睛一亮,一张崭新的二十美元遗在地面,但一半被正正压在车前轱辘下,一半裸露在外。男子心里暗喜,不动声色四下张了张,发现并没有人注意。便蹲下系鞋带,一只手却去捏住即将到手的钱向外撴——不成!沉重的轱辘压得死死的,纹丝不动。他不敢使劲。支起腿弯腰向车窗里逗了逗,又敲了两下,没人。他屈指搔了搔头发,然后插进裤兜,慢慢的踱到车后,半倚半坐在后盖上赏街景,趁着心里判断没人注意的一刹那,慢中带快的转过身,咬住牙向前推了一把——不成,还是纹丝不动。男子心有不甘;看来,非得等车开走才行,他想。这样认定后,他走向街对面一片休闲区,那儿很多人围着一个一个圆桌正轻松谈天,喝着饮料,他们似乎对刚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这更增加他势在必得的信心。
幸而就在边上空着一把椅子,二十美元近在咫尺,而且完全控制在视线之内,没一点阻挡,真是上帝有意安排,欧拉!他很坦然而欣然的坐下,放软腰靠住椅背,一副悠然的样子,但他没有忘记他的使命,将椅子慢慢在脚下转过来,以便可以近乎直视。突然,一只足球不知从哪里滚了过来,撞在车轱辘上,转了两转,稳稳地压住了二十美元。完了,他心里一紧,同时支起腰,眼睛一眨不眨盯住那儿,一个少年跑来,用脚尖勾了一下,一踢,连球带人都跑了。他的心呼嗵落了地,轻轻的吁了口气,又恢复到刚才悠然坦然的模样;一个老太太提着菜篮蹒跚的向前走去,走到车边,老太太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有所发现,她将菜篮压在那张钱上,男子额头汗都出来了,分明看见老太太在弯腰系鞋带,完了,这回完了,男子心想。但老太太系完鞋带,提起篮子,头也不回一径走了。
男子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微汗,又将腰放回到原处,为调整刚才紧张情绪,也为了保持形象,他抬起胳膊用手揉捏下巴,作轻松状,脑袋微微左右摇摆,但眼睛不离那块地方。突然,他的神情又高度紧张了起来,直腰瞪眼,几乎要窒息了,一位清洁工推着拖把从车前一点点推过来……完了,这回真完了,男子紧张而又沮丧的神情凝结在眉目之间。但事实并没有按照似乎毫无悬念的的形势发展下去,清洁工推把的前沿几乎挨着那张二十美元时,他的头却意外地扭向相反方向,也许是谁突然喊叫他,于是,他没有再往前推,直接拉着推把走了。好家伙!男子倒吸一口冷气——就差那么一点,这张钱也许就不是我的了,感谢上帝!正当他沉浸在自我庆幸中时,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名中年男人从车后匆匆走来,刚开始,他还以为又是一个路人,放下的心又提了上去,但瞬间他万喜了,因为这个匆匆的男人正是那辆车的车主,他无暇发现什么,开了车门,钻进去,发动,走……车子不紧不慢的走了。他的心里一阵窃喜,这张二十美元注定是笼中鸟,网中鱼了,任由变幻,也绝然逃脱不了我如来佛的手掌心。但为着面子和形象,他款款站起身,朝着十几步远的目标走去,刚迈出有气质风度的一步,耳边一阵呼啦啦骚动,身后几十个人掀翻椅子连推带搡着一起向那张二十美元跑去。
毫无疑问,这突发的场面完全出乎意外,男子似乎被震到了。原本在头脑既定下的腿脚再不能向前迈一步,他电击般呆怔的看着眼下滑稽的一幕,顿生被所有人抛弃的强烈羞辱感,同时,没抓没挠的怒怨在心里翻滚。他觉得与其说上帝不如说人涮了他一把,是故意愚弄了他一把。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谁又做错什么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的一股汹涌的潜流这时候激荡开了,顽固的认为实际是自己错了。他深信这股潜流,他还不至于沦落到连他自己设定的是非荣辱都不分的地步上。他认为这世上确有很多是非不分,他心里是暗暗地藏着一把衡量人事价值的秤的,这个他是自信的。但面对刚才的发生,他还是觉得无聊,可笑,甚至有辱,他在内心的那股溪流中望见自己的丑态和那群老鬼的讥笑。
他返身走出这条不长的街,转个弯赶快逃离,有目的似乎没目的的往前走。他不愿想他现在的处境,他的事业现在处于低谷,他身心疲惫;要生活下去,要超越,无时不在身后像鞭子催牛马一样举着,使他不敢懈怠。但老实讲,前路迷茫,真不知道何去何从,这是连在他妻子面前都不敢承认的心理现状。
“啪”——毗邻的办公室全听见这声巨响,手背和胳膊上满是粗黑的短毛的壮手掌蹦出血管猛烈的拍在巨大而光亮的老板桌上,“让垃圾桶满咧……”那声音纯粹就是猛狮怒吼。任是个人在老板的淫威下血压都会嗖的蹿高,顿生便意;豪华的饭桌边,是紧张和下一秒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忐忑,划拳猜令,豪言壮语在包间萦绕,并且永远陪以最忠实的笑容聆听他们海侃,上身板直,屁股楞在椅边,随时准备起立、去传唤服务生或者催菜……菜,是经过深思熟虑报上的,那是悉心揣摩老板和贵宾的口味的结果。司机外加生活秘书、会计,保管,侍从,几乎一人肩挑,手机全天候待机……这就是重用?就是工作的意义?就是活着的价值体现?全他娘的为了挣工资,为了那几块钱?呸,他朝地面啐了一口。还有一回,一个文件没有及时找到传真过去,他接着在外地出差的头的电话“你吃屎咧,吃屎咧……”劈头盖脸的打来,他的心在滴血,眼泪在眼眶打转。转脸对着同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下回面对领导,依然面带笑容,毕恭毕敬,仿佛那些事情从来不曾在他身上发生过似的……
一个孩子擦着他右臂走了过去,他向旁边扫了一眼,两个孩子,三个孩子,后边一群孩子,戴着黄帽,背着书包叽叽呱呱说着笑着往前涌。原来学校放学了。他生活在这个不大的城市,中午下班人们都往家赶,他也顺势朝家的方向走去。
“爸爸回来啦……你不是答应给我买小熊吗?”八岁的女儿婷婷看见爸爸回来嚷道。
“凌云,回来了”妻子见他拖着疲倦在换鞋,问道。他看了一眼妻子,喉咙里“嗯”了一声,小的自己刚刚听见。他觉得有点愧意,用老牛般情深的目光看着女儿,“明天买,爸爸忘了”。
“ 饭在桌子上,我们吃过了”妻子说。
吃完饭,客厅里只有妻子一人在沙发上,婷婷去了她房间,是被妈妈打发去的。他一屁股坐到单人沙发上,拿起遥控开电视,但是被他的妻子制止了。
“凌云,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没有呀,什么事?上班累,不想说话,下午还得去……你单位今天放的早啊?”他咧嘴笑了一下,迅疾收住,支吾了几句,像是有意回避。
“你不用挺着,凌云,我都知道了……”妻子转过身,眼里满含着一团爱恋的火,望着她的丈夫的脸,凝固了一般。
“嘿嘿……”他笑了,“你知道,知道什么了?不要瞎想,呵呵”他直视着妻子美丽的眼睛,停留了几秒钟,又将目光移去。同时脸上泛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他确信妻子看不到。
结婚多年的夫妻,彼此任何一点异样,其实在对方眼里都是洞若观火的。他脸上的那层薄如雾气的红云,其实早已被妻子觉察了。他装着镇定的样子,实则心里忐忑,一贯在妻子心目中的伟岸形象是不是马上就要坍塌?难道妻子已经知道刚才发生的滑稽的一幕?金钱像一面镜子,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照了个底朝天。
“我知道你已经自作主张从单位辞职了,凌云……”
“没有,我上的好好的,谁说的?你听谁说的?胡说,没有”
“你别瞒我了,凌云,你哄着我,每天按时上下班,其实都是在演,你怕我知道,你做的越来越真了。你怕我担心,你怕丢面子,怕我小看你,怕我说你没钱,是不是?实际上,我已经从你的眉目里看到了这一切,只是没有马上揭穿,实际上,我是想让你好好在精神上放放松,回归到自由散漫中去,好好歇歇,可是你一直在装,在演,你装的越像,我看着越假,我心里越不舒服,你知道吗?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爱钱,我需要的是真实的生活,苦点累点,我不怕,即使你暂时失业,我还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和收入呢,这个家有你有我,有我们真实面对,怕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悲观,人永远是第一位的,钱算什么?凌云,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受苦受累了,与其桎梏般挣扎,不如索幸放弃,我支持你,真的,凌云,真心支持你……”妻子眼睛里含着热泪。
他最初想辩解,不承认……终于缄口沉默,静静地听着,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妻的脸,听着陌生有熟悉的妻的话,心里起伏着。他知道这是妻子的鼓励。一个女人,在她心爱的人面前不到掏心掏肺,是不会流泪的。
“凌云,还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怀着好久未曾有的释然,凌云看着妻子。
“我们科不是去年超额完成任务了嘛,一高兴,让我们旅游,有人主张国内,有人坚持出国,国内游单位掏钱,出国,一半得自费。最后决定出国。你猜怎么着,那个蓝眼睛的主管,我们都叫他西瓜头的胖子,让我们抽签,签是面额不等的外币,谁抽的钱大,谁负责旅游期间大家的日常管护。亏这外国佬能想出来,呵呵,慧儿是十美元,佳佳五美元,有人摸了五十美元。不过这钱还算大度,西瓜头说,白给,不在工资里算”
“出国,好事呀,你们可以好好玩玩,我都羡慕……”
“是”
“嗳,你抽了多少?是不是你是队长?“
“二十美元,不是,不过……”妻子有点迟疑,吞吐。
“不过怎么?”
“我决定不去了……”
“不去!这么好的机会,你……”凌云觉得十分遗憾。
“以后会有机会,我想这几天好好陪陪你……”
坐在妻子边上,他第一次觉得女人高大。他抓过妻子的手,将妻子搂在怀里,感到久违的婴儿在母亲怀里的安妥和恬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