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走在月色下，月亮，是我一个人的月亮。
这一晚，夜色极美，古城四四方方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明月。夜幕是墨汁一样的黑，月色却是明珠一样皎白的光辉，四野空旷，院落寂静，唯有我随风而起的衣料，在微风中摇摇摆摆。这是一个静态的夜晚，月色、古城、女子，被一同沁在一副画里，画中人行行复缓缓，画中景柔和清丽，尤其是那一轮月亮，光色辽远，轮廓圆润，仿佛一盏悬挂在中天的灯，照亮无边夜色。
春深了，夜风依然微凉。这西北戈壁滩上的春，一向来的迟缓，我轻拢素衣，抬头望月，果真在树梢上寻得了月亮，它的光亮依然清婉，可我却在清婉中瞧出了一丝风光旖旎的味道。我踟蹰着，不敢上前一探究竟，旷漠寒意悄悄，月光自天那边磕磕绊绊而来，照得我心下清朗一片，此时此刻，眼前的纯纯青蓝便是升平的四海。人们无法超越时光，可月亮可以，那些年少的爱慕，被时光吹落的心绪，青涩的年华，以及藏在时光以里的故事，都被月亮看得一清二楚的。
沧桑满地之时，是洒在我衣襟的月光鼓舞了我，我虽一身单薄的素衣，却在月亮手中接过了满身风华，它许我心思玲珑，许我清寂安然，许我有广阔无边的天空，许我走在西北的净土之上，亦许我头顶千年清晖，吟唱一首祈祷幸福的悠长曲调。这是月亮借给我的奢侈青春，亦是月亮给予我的华丽外衣。循着月光，我听到自南而北与自北而南的风在互相致意，听到竹林在窃窃私语。是谁说，月亮掉进了烟囱，夜晚的乡村在汹涌麦浪中微微倾斜，我分明看到的，是故乡的草在结它的种子，看到乡愁在茂密的树林里凝结生雾。
月亮已经在字里行间出现了太多次，《小王子》里，有一颗寂寞的星球，流转着日月星辰的光芒，还有一只小狐狸，在田野间奔跑。《月亮与六便士》里，人人都低头看着六便士，却只有思特里克兰德抬头看到了月亮。月亮之于陆焉识，是青春年少的冯婉喻，是温婉持家的冯婉喻，是迟缓木讷的冯婉喻，冯婉喻之于陆焉识，是绵延骨髓的恶疾，药石无医。月亮之于江觉迟，是那个永远淳朴俊朗、开朗阳光的藏家男子月光，两个人，一匹马，在月光下浪迹天涯。月亮之于李娟，是阿勒泰下的牧场，它让她永远都无法义无反顾地融入城市，却又给予她无尽的灵感和写作动力。月亮之于我，是草木之心，是鲸落之生，是惊鸿之羽，是永远给我安慰的文字。这一次，我看到清澈的溪水迂回曲折，看到凝重的山脉连绵不绝，看到鲸向海，燕归巢，听见有人在风中歌唱，歌词中装满原野繁华的清香，装满游子远去留恋的脚步。我明白了，原来它一直都在我的心里。心中有明月，何处无芳园？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秋天的南湖澄澈洁净，倒映着月亮摇摇晃晃的影子，它神秘而遥远，仿佛这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如何才能顺着这水流游向天空呢？大概永远都没有办法吧。于是只好向洞庭湖借一段月色，驾着小船去白云边买酒赏月。这大概是李白“飞天梦”的起源，太多次在月下饮酒，太多次对月吟诗，又太过聪慧，总想探究月亮上的秘密，当发现一切无果时，只好饮酒买醉，以此消愁。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悠悠万世，明月皎皎，独酌的李白却要问个究竟：月亮是什么时候升起的？无人能够回答他的浪漫豪情，人们只知道，人无法登上月亮，月亮却时时与人相随，这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矛盾之处。月光皎皎，如明镜飞上天空，照亮了朱红色的宫殿，浓雾散去，清晖才从四下升起。李白醉意朦胧，却继续发问：人们只知道夜晚月亮从海上升起，是否知道它在清晨也会从云间消失？捣药的白兔从秋忙到来年春天，又有谁和寂寞的嫦娥作伴呢？自然也无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明月东海升，西海落，踪迹难寻，轨迹莫测，碧海青天夜夜孤枕难眠，嫦娥也在后悔偷了丹药脱离人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亦不见今时月恶，古月也依然在照着今时人，世间来去千百年，人如同流水一样东流而去，什么都有可能改变，唯有月亮是永恒明亮的。如果留不住月亮，那就留住这一刻的月光吧，最后，李白这样说道。
祁连山上，一轮明月自苍茫云海间升起，几万里长风，从玉门关内外吹过，大漠朔风，犹如虎啸狼嚎，气势磅礴，却又苍凉悲壮。明月依旧，关隘依旧，征战的将士们却一去不复返，最后的畅饮，也饱含着赴死的无奈。最后一瞥，留给远方的父母，留给在高楼盼归人的妻子，也留给后人无尽的反省思考。那月亮如何呢？它依旧照耀着大地，征战的尘土掀起，却没能使它沾上灰尘，战士滚烫的血四溅，却也无法让它有温度。李白是痛苦的，他看到思妇们日夜企盼，西下的夕阳，朦胧的暮色，轻烟下的花蕊，都无法引起妇女们的注目，所有的爱与期待，都死在了战事中。月亮还是李白的月亮，却添了许多深刻的思考，谁能想到，只是一枚月亮，就引起了如此多的故事。
开元十九年，唐玄宗任命许多宦官为官，高力士尤其受宠，当时朝中臣子的奏折，大多数都先被高力士看过，然后才能被送到皇帝手中。当时的李白已经三十一岁了，少年踌躇满志，青年辞亲远游，中年的他失意游走，满腔抱负无处安放，一身穷困潦倒，一度与市井无赖混迹在一起，哪还有当年那个少年天才的半点豪放浪漫之气。这一年，他离开长安，经过开封，一路抵达河南商丘，在游历故友元丹丘的居所时，颇有隐居避世之意。他写道：“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向西登上太白峰，清晨出发，日落时分才登上峰巅。峰巅之上，清风徐徐吹来，太白星闪闪烁烁，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此时的李白，只想乘清风而去，飞上云端，然后奔向月亮，走上一条前路无阻的道路。
那一天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圆，清晖四散，站在月亮下，李白想起了许多往事。他想起自己久负天才之名，五岁诵六甲，十五岁参与社会干谒之事，十八岁隐居读书，二十四岁游成都、下渝州，二十七岁娶妻，一直到三十一岁，还一事无成。此时的太白山上，人声寂寂，唯有清风刮过树丛的声音稍稍给他安慰，还有悬挂在夜幕上那一轮不知疲倦的月亮，慰藉他苦闷不得出路的内心。那一晚的月亮，还是他一个人的月亮，除了月亮，没有人能够走进他的内心，承载积年的烦忧。思考了良久，李白脱口一句“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是啊，一旦驰骋天际，何时才能回首人间呢？这是李白的矛盾，亦是时代的矛盾。
乾元二年，李白在被流放后遇赦东归，途中经过江夏，也就是今天的武汉武昌时，遇到了当时的老朋友史郎中，老友陪他游览了当地名胜黄鹤楼。“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被贬之后，李白远去长沙，在漫漫途中，他不禁西望长安，眼前浮云遮望眼，他不禁在想：何处才是我的家乡？这时，黄鹤楼上传来一曲回环往复的《梅花落》，如泣如诉，听着听着，自己也仿佛成为了曲中人。五月的江城里，处处飞花，明明是一副春景颇盛的模样，李白却感到了阵阵凄凉，借着乐曲声，他仿佛看到了满城飞梅花的景象，五月是不可能有梅花落的，那这梅花来自何处呢？是内心深处，还是命运之内？
那一晚的月色格外凄凉，李白此时已五十七岁了，站在黄鹤楼上，回望自己的这一生，起起落落许多回，经历了安史之乱，经历了永王谋乱，而今遭贬，人生接近暮年的自己，心中感悟如潮水滚滚而来，豪情依然有，浪漫也不减，但这份豪迈与浪漫里，却掺杂了无数苦涩的滋味。暮年的月亮与少年天才时的月亮毫无差别，区区几十年而已，看月亮的人的心境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什么都有可能改变，唯有月色是永恒的。幸而，那一晚是有月亮的，若是乌云罩顶的夜晚，月亮隐匿，李白的愁苦不知又要添上多少了。那夜的最后，不知是月亮开解了李白，还是李白开解了月亮，总之，四下清明，无人也醉。
一身白衣，豪情满身，人生自古多寂寞，李白亦然，纵然才华满腹、浪漫激昂，可依然有化不开的寂寞，他寂寞得只剩下诗和酒，只剩下三分啸成剑气，七分酿成月光的豪情。盛唐里，李白将自己的酒灌入月光，举杯邀明月，月下送行舟，月下影徘徊，月下望秋月，月下离荆门，然后转身向山下走去，他说，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那是我的月亮，亦是李白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