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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枪:自选诗十五首

发表时间:2019-05-08  热度:

 

 蒋胜之死

 

告诉你,蒋胜,上帝从来没有赋予你过人之处

出生,成长,娶妻生子,一切都那么不动声色

就像提前拟好的剧目,完整得让人心痛,直到今天

你死得有些提前,女人脸上的霜猝不及防地晕开

一群水墨画在剧目里成群结队地行走,大幕升起

百鸟调试好背景音乐,死道不孤,经幡猎猎

你删掉舌头上入世多年的台词,开始涉足新途

 

一切源于宿命,哀乐声在老屋颓旧的床上分娩

这最后一声啼哭,沿着爬满墙根的童年溜了出去

并在每一个脚印内续上尿液,以此来标注过往

最后又回到床上来,这就是人生,一个圆

符合当下通俗写作规律,滥情,拖沓,饶舌

千剧一剧,你也得循章办事,活着的人里

谁都无法提供规避死亡的经验,人人都是胆怯的新生

 

你曾经放荡地把邓丽君摁在八十年代的墙上

仿佛魔怔于舌头的功能,你把每一句歌词抻长

下一个音符总是在上一个音符余音消失之后响起

你梦中抢过绣球,赤手猎虎,马踏京城

你把梦做得风生水起,可惜尘世网幛深厚

母逝妻离,弱子缠疴,黑暗在污渍的窗棂上散养狼蛛

打劫穿窗而过的月亮与五谷之香,这都是人世的劫数

众梦从月光树上齐齐跌落,世界止于你的鼻息

神说,天空有多么灰,你的日子就有多么灰

 

其实,一个时期你曾经君临天下,你的青春

让所有的庄稼开始怀孕,它们产下稗子

在南方,苹果树开满纸花,花瓣入土即遁

布谷鸟收起翅膀,在春天就已经鸣金收兵

日子由此老去,你开始忘情于盲人卦师的江湖

你把爻象反复拆解,像拆解儿时的翻绳游戏

整个过程尤为诡异,绳结们环环相扣

直取手指的咽喉,除了承受,你无法从中全身而退

游戏令人失望,黄土堵塞了所有咽喉的出口

 

蒋胜,你对旧秩序是抱有十分的留恋和敬意的

俚语,长发,失眠的夜灯,扬手飞出的水漂

都会唤醒你合上的双眼和身枷棺椁的灵魂

你把自己种植在8月的土壤里,那些破土而出的

山歌,小河,砍去头颅的稻茬,寡妇的花园

都是你的国语,项饰,战利品和规划幸福的版图

你渴望像一个土司一样封建且流氓地占领它们

每天在旺盛的土地上统领朝昏,放牧影子

 

对影子而言,热爱她是万物的恩幸,你也不例外

你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恐惧,你想永久捉住她的脚踝

让她在你的桃花潭游泳,你狂执地想把她捉住

你从小喜欢下潭捉鱼,一个影子就是一条鱼

鱼的鳞片上贴有桃花,暧昧如旧时候的戏折子

生旦净丑,西皮二黄,每一场都是爱恨情仇

你从中能触摸到鱼鳞和桃花的质感,滑如青瓷

但就是无法捉住其一,潭里的黑暗涉世很深

鱼在黑暗里没有光,鱼鳞和桃花也没有光

它们的质感被黑暗吃掉了,这不是你的过错

在尘世,万物都是被黑暗分解和消化掉的

 

顿悟这一点真是不易,它减轻了你的不平和自卑

虽说布衣不同帝王,南方之橘不同北方之枳

但人终究是要作古的,你把作古写在石碑之上

从此挂出代表人世的印绶,不坐尘船,不问津渡

你开始领略到一个新视界的迷人与富足

比如一只蜻蜓落在水边的芦苇上,变成两只

它们勾尾相视,月亮带着诗集寻找朦胧与爱情

在众灯熄灭之后,从一个窗棂飞行到另一个窗棂

这些都是小隐者的生活,夜莺歌唱,万物喘息

地上地下,万象所及,到处都是旁观者的风景

 

你从此专注于荒林山野,把空间和欲望留给人世

人世虽然文风鼎盛,却没有一行文字留给你

甚至小镇的爆竹,也只是为你作礼节性的颂辞

这就是人世对你的定性,人情轻薄,重不过纸

好在亲友们总是终审的负责者,他们按照风俗发送你

并且体面地装裱你的灵魂,让你在镜框里作最后的陈述

家人会定期洒扫你的新居,朋友会偶尔造访你的老屋

而你坐在镜框里幸福,笑不出框,这种情形会持续很久

直到你跻身世祖之列,这足以告慰你忧郁而年轻的死亡

 

蒋胜,据说那里是上帝执政的国度,你应该适应新的属性

你素未经历过的正在发生,素未看到过的都是新鲜的

你应该学会藏起惊讶的眼神,那里没有疼痛和杀戮

没有雾霾和欺骗,百兽们头戴佛光,众花盛开于野

熏风得意,万物朝阳,冬天里的每一块草地都是春天的

在那里,连乌鸦的喉咙都不设禁区,到处是感官的盛宴

你还将自动位列于星星的朝班,这个潜伏多年的夙愿

终于在彩云之上开花结果,从此,在若干个黑暗之夜

你虔诚而友好地看着我们,看着人世,无端发笑 

 

我的1980年代的春天

 

在我稚嫩,无趣的1980年代

老师让我用花朵歌颂春天

歌颂温暖,安详,色彩和生命

我对老师说,“不”

我无法歌颂没有祖母的春天

也无法歌颂没有父亲的春天

更无法歌颂没有粮食的春天

我根本无法在这三者缺失的情况下

还能集中精力用花朵歌颂春天

花朵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在我的眼里只有数不清的冬蛇

在抵达春天的树枝,而不是花朵

我看见蛇舌在每根枝头上跳跃

像一段段猩红的点燃爆炸的引信

母亲曾说我也是一条揭竿而起的冬蛇

生下来就把春天的奶头咬得生痛

我很乐意接受这种富有诗意的比喻

 

也有人劝我能不能温顺地喜欢点什么

当然,我喜欢雪花把瞳孔冻成白条鱼的感觉

还喜欢把祖母父亲粮食楔入梦境

为了这些梦我甚至奢望白昼变得更为短暂

这让我对冬天的依赖与日俱增

因此,我每天向神祈祷春天不要降临

 

这使得很多沉迷踏青的孩子记恨于我

他们把倒春寒也算在我的头上

并恐吓要抓条蛇来超度我,可就算被超度

我仍然不会用花朵来歌颂春天

我在等待他们施我毒液,这样我就拥有

比春天更为灿烂的前程,从而可以

顺利地住进迷宫一样的冬蛇的洞穴

 

这种结局更像我一个人的反春天的庆典

我无比憧憬那一刻自由,完美地到来

在那里,我必将遭遇前世的小伙伴

他们掌管着一把启开往生之门的钥匙 

 

打工时代的爱情

 

这是两棵客居远方的树

一棵南木,一棵北木

它们追随月亮的轮子走到一起

月亮是树木最先触摸到的鸟笼

 

月亮把它们的身躯

照耀得赤裸而颇具质感

在月亮面前,它们无需隐瞒什么

展示赤裸,是黑夜的需要

 

两棵树从树荫到根须拧在一起

是苦难和希望启示了它们

让它们对神祇立约,从子宫开始

从身体中最为原始和黑暗的地方开始

然后在黑暗中放牧萤火

 

在每个早晨来临的时候

它们都要采集叶脉上悬挂的露珠

因为露珠里居住着许多下凡的月亮

它们不愿意做露水夫妻

因此借月亮来存放情人的盟诺与体味

 

江湖相传,这就是树类的爱情

它们风里来雨里去地簇拥着

枝桠攀紧,树荫融合,通体倚靠

时而交换着彼此的液体

 

一南一北的两棵树就这样生活在一起

生养小树,捕捉月亮,装饰风景

它们就这样陷入了灵长类的爱情

并用枝叶和根须策动着地上和地下的河流

 

除此之外,它们并不会去谋划一场革命

只要身体还在应该在的位置上

只要河流不会干涸,就已经足够了


狗尾巴草

 

在此行3000里行程的终点,我突然看到

狗尾巴草,这些多年不见的山里的兄弟

虽然之前我还看到芨芨草,地榆,裂叶蒿

野豌豆,唐松草,歪头菜,花苜蓿还有驴蹄草

但狗尾巴草的出现,仍然让我坐怀大乱,让我

语无伦次,让草本和木本开始乱伦,狗尾巴

草!多么有体温的词汇,多么,内蒙古

一个比中国所有省份,更不像中国省份的省

它曾经的领袖,早在13世纪,就用铁蹄向世界

秀过肌肉,此时,世界早已经没有成吉思汗

他是高贵的蒙古王(当然,在草原,没有一棵草

不是高贵的),这里只有触手可及的狗尾巴草

半举着它们的旗帜,既不下垂,也不坚挺

只让种子跟着风飞行。我只想像个同类

抚一抚它们,并不奢望和整个草原发生反应

草原是成吉思汗的女人,我不关注这些

我眼里只有狗的尾巴在起伏,像18岁那年

我的尾巴在起伏,其他的一切都是视觉盲点

草原也和世界其他地方一样拥挤而孤独

草拥挤到看不到草,就像人拥挤到看不见人

但我们依然能发现彼此,这是情人才有的体验

躺在它们中间,阳光亲切地阅读着我们

狗尾巴草,像月嫂的手,让我的身体温暖安静

让世界温暖安静,这一刻,世界停留在我的童年 

 

围绕陶潜建一个理想国

 

30年后的今天,我选择从南宋一首诗歌

进入《山居》,看,这书名号多像两爿

由杂木插成的篱笆墙,它总在我梦里

开出带刺的小花,粉色的,白色的

紫色的,一朵一朵伸向我

像口语里忘记已久的一组名词

 

这些篱笆上的花刺,终究让我联想起

青少年时那些贮满生存况味的碎片

它们都跟山居有关。而像松针,丝茅,杉刺

金樱子,鬼针草这些,是不需要联想的

对它们而言,虽然偶尔会留下为数极少的

花粉 ,但更多的是数不清的刺

在我身上钤下印记。这些具象的

经历,给青少年的印象总是深远的

 

人说,70年代的农耕回忆指向苦难

而我仍然会轻松地向孩子们还原

他们父亲曾经的山居影像:那些我痛

但仍然热爱着的。当然,我会有意

弱化个体部分的经受,更多地进入

沉淀了数千年之久的隐士们的光阴

 

我会在每个孩子们心里,围绕陶潜建一个

理想国,在这个消解人文的工业时代

我多么希望历朝历代的山居气息各归其位

而我正好以一个曾经的理想国籍的身份

回归,我要从北方居住着的大城市

带着孩子们撤离,并且毫不犹豫遗弃

口罩一样包裹着的,据说寸金寸土的门户

 

对我和一些都市的客居者而言,从初心

回到初心,从山居回到山居,中间只是

出了一趟远门,热闹过后,世界归于平静

草屋上头闪烁着的花刺一样的星光

安宁过所有用普通话装饰的事物 

 

弃子

 

记不清这个城市有多少个路口,路口

有多少盏红绿灯,红绿灯有多少个隐喻

能让我和我的狗停顿下来,在城市

停顿是一个令人轻蔑到无视的词

即使一只狗,也应该始终忙碌着

用它的鼻子,以便随时跟进这个欲望之城的

气息,街边的灯箱闪烁着一张张媒婆脸

不厌其烦地对某一保健品作着诱向极强的介绍

工厂的烟囱一刻不停地教会孩子们抽烟

每一家酒店门口,总有好几个女人的小腿

从裙子下面走出来;商场是一个没有信仰的

醉汉,醉到敢把上帝吃进去,又把上帝

吐出来;永远打着电话的业务员比三阿婆

还健谈,根本不怕话多惹麻烦,也让更多人

不得不学会甄别来电的新熟,一城市的

人都在忙碌,一城市的陀螺都在旋转

只有我和狗被红绿灯冻结,像冻结美元符号“$”

这符合我和美元的交情,也符合我和狗的形象

“S”是爬着的狗,“丨”是直立行走的我

有时彼此代换,审时度位,像这个大时代的行情

像我们的即时位置,前方是人民路西段

后方是光明路东段,左方是解放路南段

右方是新华路北段,这些方向美好得让我

迷失方向,但狗不会,绿灯一亮,它仍会带着我

往城市角落某个棋摊赶,尽职得像押送我

奔赴另一个战场的解差,一群人已经

围在那里,都在听一副中国象棋发号施令

纸上谈兵真是一个好成语,会让好些闲着的人

安静下来,从容地扮演那些招式美丽的弃子

 

  弃子:象棋术语。对局中,某一子被舍弃,称为 “弃子 ” 。

黑骏马

 

在北方草原,我遭遇了一匹黑色母马

它黑得让我倾心,这是我生平首次

如此礼遇人类之外的某个物种

它的威仪足以忽视所有投过去的眼神

却没有忽视一个诗人的!我为此而感动

同时,揣测它的身份令我着迷,虽然许久

没有结果,不过总强于用杜撰来编排

它的真正血统,我是说,当一匹草原黑骏马

真实地存在于,一个江南男人的视野中

而他又很卑微的话,就会像受到公主知遇一样

珍重它的回视。在日常生活中,还从来没有

如此高贵的眼神长久地打量我,此刻

时间在没有外力的空间点结束,我第一次

感到太阳下的某些神秘更加神秘,并为自己

和一匹黑马之间所发生的神秘而窃喜

这种氛围再一次让我回溯到“黑”这一原点上来

回溯触发了我的灵感:“黑”和“光”,两种只有

天帝才能支配的高贵属性,在奈曼草原的

一匹马身上集中体现。我终于发现了马的来历

我为发现感到激动,今天过后,或许我会

把太多的事情选择遗忘,但显然不包括

眼前的这位公主,尤其是后来,我看到它

奔跑起来,阵云和飓风,在它的身边集结

集结,多像楚汉时期某一场大型战争的术语

被驾驭在二千多年后一匹黑马脚下,这无疑是

马类信仰的承延,和风行草原的宗教一样 

 

马甲

 

当一座城市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

要允许我向三种以上的事物行注目礼

这样我就不会抗议它,曾经在我的

眼睛中实行的各种交通管制,这其中要有

一整夜亮着的路灯,要有路灯覆盖下的

垃圾桶,垃圾桶旁要有自由的捡拾垃圾的人

一些准备腐烂着的事物将会被及时阻止

并被赋予另一种生活形式,但至少是活着的

一双有些旧但品相完好的粉色鞋子,会找到

大凉山的一个小女孩,让她成长中的小脚

和地面保持一厘米的尊严,一具有些褪色

但肯定没有做过任何外科手术的迪士尼书包

会被及时背在又一个山区孩子身上,书包里

生长着的温暖,也许会缝好孩子人生中

所遭遇的许多裂口,当然,一定少不了一件

破了几个小洞的棉马甲,在一位孤寡老人那里

替阳光留足了深入生活的位置,而这些城市

和山村的虚构关系,将完成对一个网红名词

“马甲”的重新定义,当很多寒冷得像同一天的

冬天一个接一个来临,谁才是马甲的最终主人 

 

一个乡下人在北京的精神依附

 

我敢说,我比一个叫海子的安徽诗人幸福,他只有

一所房子,依托于梦想,而我有两所,一所在北京

一所在全丰镇杨树湾山下,我完成了一则当红命题

屌丝逆袭。此后我遵守公约,在它们的身体上勃起

这多么像同时和一个城市女人一个乡下女人搞暧昧

我一度以它们为奶源,从那里获得犒劳人生的给养

我讲北京段子说山野方言吃大糙米喝牛栏山二锅头

而它们总是在两个山头打消耗战,且都试着说服我

如同东西两种宗教,不同的教义让我难以选择取向

中国是个好中国,阳光仍在虫豸的触须上发放温暖

我最终选择像流亡鸟一样顺应天空,偶尔振振翅膀

又率先放弃尊严降落,像对待不同我做爱的小媳妇

我梦见一些背离梦境的人终夜对着沙滩上的白鞋哭

然后联想自己学生时代也曾伙同屈原杜甫打马狂奔

现在我只能孤守着两所房子,一所在北京,一所在

杨树湾山下,它们一南一北分立在我的祖国的两头

 

W.R520

 

今夜,我在千里之外

网购了一些文字

月亮船把唇印写在包裹单上

你醒来后就能接到这份快递

别忘了检查一下它的封装

 

也许所有后来的日子

都是最初相识的日子

事过境迁,但不难想象

很多时候,就像今夜

你仍然习惯,在十字绣上

为我留下一扇门

 

你的发丝

是这尘世最轻,也是最重的

每掉下一根来

都会为我和孩子们

铺上一段远足的枕木

发丝越来越少

枕木越来越多

 

你的眼睛很黑,也很宽

经常这么挚著地定义着婚姻

你漆黑的睫毛轻轻一闪

似乎所有的黑夜

都是最后一个黑夜

消解掉整个困顿的

人世间 

 

看到满头白发我会心生恐惧

 

我会立刻想到我也有满头白发的那天

 

我会担心孩子们长大了,他们不再

依赖我,不再让我接送上学,不再遵守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他们整天和陌生人说话

 

我会再也没有兴趣玩让别人猜年龄的游戏

因为我似乎失去了玩这种游戏的权利

在许多场合,年轻的女孩们都叫我爷爷,爷爷

 

我会抵制小朋友在我横过马路时的搀扶

我会像被收缴过桥过路费一样讨厌这种爱心

 

我会焦虑年轻女孩在公交车上向我让座

对此我会像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一样忧伤

我甚至认为多看一眼女孩的眼睛就是发动战争

 

我会对毕生唯一珍爱的睡梦心生抵触

并生怕在梦到童年,初恋,娶媳妇

生儿子,儿子娶媳妇,儿子生儿子

等等能笑到流口水的大梦之后,再也不能醒来

 

我会对已然到来的晚年时光产生很多设想

其中最令人难以接受的,就是在妻子之后离世

我会认为这是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大孤独

 

我会知道所有关于白发的原罪是太阳晒成的

为了展示对抗,我终会选择把自己交给黑暗

如果黑暗包围了白发,并且包围了我

除了记恨太阳,我不记恨世界 

 

奈曼柳林

 

草原上的人说,这是一群被太阳

爬过最多的柳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爬过”一词,也不知道搬照江南老家

关于“爬过”的用法,是否行得通

小时候听父亲同别人神聊,昨晚又爬过

他的女人,这时候的父亲表情灿烂

和爬过柳树的太阳一样灿烂,但不知道

柳树们作何感想,它们是草原的女儿

自然有一些不同于其他地方女儿的想法

如同不同于其他柳树的腰身和发梢

同行的人叫它们怪柳,我反对这样的称谓

我习惯狭隘地对待一个词,而不会去引申

或贬词褒用,如果在通常意义上是贬义的话

我把被太阳爬过的柳树,等同于被父亲

爬过的女人,柳树由此成了我的母亲

我不允许母亲被人冠以“怪”的名义

虽然即使在春天,枝头上也是少有叶子的

有的甚至一片也没有,它们裸露着身体

拒绝一切与葱翠,婆娑,柔软有关的指认

比任何带叶的生物在黄沙中挺立得更久

这是奈曼柳树的深刻,而当北风从它们

黢黑的躯干上走过,也只有在这时候

所有关于母性的伦理部分,才会得到正解

 

老房子,新房子

 

没有人说得清楚,老房子存在久远些

还是墓穴存在久远些,因为世界上

既有挖坟掘墓的人,也有推房平屋的人

可不管怎么说,它们平常住的都是人

或者人的灵魂,它们拥有头骨一样的冠盖

它们在拥有的空间里覆盖人生的两极

 

相比较于墓穴,我还是来说说老房子吧

老房子分娩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

羊水和木椽构建起了房子的体温

在很多时候,看似安静缓慢的老房子

常常感受到等同于战争的压力,当然

即使脐带断了,孩子们远离故土

只要老房子还在,只要母语还在

就可以安放回家的念想和基因

 

这看起来可以让世界安宁许多

即使在黑夜,许多窗口也不会关闭

即使关闭也不会拉上窗帘,这些眼睛

在各色各样的老房子上数星星

或许,这只是一种理想,但当每年除夕

人们得以在旧门楣上贴春联

老房子就会白白胖胖了一个年轮

这是春雪给予旧秩序的祝福和欢愉

 

老房子做过祖母,母亲,妻子,女儿

做过一切能分娩色彩的蝴蝶,直到昨天

各种建筑的声音把老房子彻底摧毁

连着贴过千百年春联的门楣的那些

气息,欢乐的,迷信的,呷着茶的

悲悯的,阳光的,剥着生黄瓜的

虚拟的,春情泛滥的,陈旧得跟拐杖似的

或新鲜得如新娘红,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老房子的声带哑了,再没有谁跟历史聊天

 

现在的新房子立在斩首老房子的刑场上

像蜕去死皮一样把所有的记录删除

它们洗白过去,然后树立新秩序

层层施压是它们通行于世的价值观

它们把世界压得生痛,一层压着一层

别无退路,所有新房子都新得喘不过气来

而最上面一层,又因为远离地气

整天和上帝打交道,那恐怖的闪电啊

常常在黑夜中打劫夜梦和传统

 

现在的新房子充满尖锐和禁忌

拉上窗帘,把所有的影子关在户外

这里贫乏到连口语里的词汇都是孤独的

它们是矗立在美丽城市中的仙人掌

当然,这世界也是如此 

 

春天和酒杯

 

这是两种不同质地的形体

一个盛着色彩,一个盛着浆液

它们被人类把玩着

当然,同时也把玩着人类

 

作为两种盛放私欲的媒介

像一张报纸的一生,被迅速注满

又被迅速淘空,直到失去话语权

 

最终,它们被安葬在一篇课文里

叠成淘空身体的方块字

每当人类的孩子们读到这里

它们会因为绿色的缺失而脸红

 

很多时候,人类就像一群

居住在春天和酒杯里的守灵人 

 

东人民路大街十字路口

 

如果在春天,如果在阴云密布的黄昏

我像一个诗人写道,我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这样俏皮的字眼,那是因为我爱这个地方

和这个地方的人们。如果再善良一些

可以把这看成一种轻奢的忧伤

不过接下来,请原谅我讲述一些

不合时宜的事,当然,我只简单地说

7天内发生的,这是上帝造世的时长

也是我的记忆上限,比鱼类长多了

它们是7秒。我看见一个长头发的背影

死去,杜鹃将会成为她苏醒身体的一部分

但我不能告诉孩子们,我又看见

三个坐在同一辆电动车上的孩子死去

他们的校服像宗教一样灼伤行人的眼睛

三个啊,多么美丽的生养,但我仍然不能

告诉孩子们,我还看见一只穿着衣服的

罗秦犬死去,我清楚地记得它走过我身边时

深情地嗅了嗅我的脚踝,这让我感到

无比温暖,不过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孩子们

我把这些车轮下的宣判隐藏在文字里

不是怕公开诅咒东人民路大街十字路口

这个巨大的十字架,而是不能让孩子们知道

在春天里,上帝家的门被这种方式打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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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大枪,江西修水人,长居北京山东两地。南昌大学美术学士(师油画)。中国当代诗人,国际汉语诗歌协会副秘书长,《国际汉语诗歌》杂志执行主编。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诗歌流派网学术委员。诗作散见于《诗刊》《星星》《绿风》《诗潮》《诗选刊》等各专业诗歌期刊和重要选本,获得第四届“海子诗歌奖”提名奖,首届杨万里诗歌奖一等奖,《现代青年》杂志社年度十佳诗人奖,《山东诗人》年度长诗奖,第五届中国当代诗歌创作奖及其他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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