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不在年轻,亦不再是风姿绰约,岁月在她的脸上随心所欲的雕刻出很多深浅不一的纹路来,但还残存着一丝秀气。
由于她长年的深陋简出,或者说一直保持着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她始终停留在和他见面的时刻: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缺乏营养的干枯着,一条补补丁的裤子,不合适宜却充满自信的裹在她纤细的腿上。一件深蓝色的布褂子已洗的发白。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时的影响。这个象传奇一样的女子一直让我充满了神秘,想见她的愿望就很强烈了。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终于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她。
十八年前,他们在一列火车上相遇并且一见钟情,那时的她只有十八岁:清纯、秀美,有形的身材凹凸有质。说起话来,银铃般的嗓音十分悦耳,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垂在她的胸前。她是和妈妈去北京办事。那时的他呢,也只有二十岁:年少而英俊槐梧,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在那个年代,军人在人们的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嫁一个军人简直就是梦想。
他是南方人,正好要回到北京部队去。
他们的坐位只在中间有一个过道。两人第一次目光相遇的时候,便有了心跳的感觉,两个年青人很快认识并聊了起来,尤其是漫漫长途,大家聊聊天时间还过的快一点儿。而他们也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们往往是聊的会忘了吃饭,会忘了喝水。就这样,好象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目的地。火车到了终点站的时候,他们已经是难舍难分了。漫长的路途对于他们原来是如此的短暂……在终点站,他们难舍给分的他们依依惜别。
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不断的给她写信,诉说着他的思念,他的爱。
而她,看信也是似懂非懂,她简单认识几个字。女孩儿的羞怯,使她不敢将信让别人代读,当然,也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的秘密,她只是虔诚的将信紧紧贴进胸口,闭着眼睛想象着他的一言一行,唯恐一松手,会散落她的爱情。
他并不知道他措辞造句再三修改的情书,她看的半懂不懂,他一封又封的写,一封又一封的寄。
她所能做的只是将信打开,看几个能认识的字,再就是仔细的摩挲着他的手停留过的地方,将脸埋在信纸上,用心的嗅着他留在信纸上的莫须有的气息。
经过了无数个白天和夜晚的煎熬,他慎重的从部队上请了假,不远万里来到了她的家。
她的家,是个坐落在沙漠边缘的戈壁滩上的牧羊人家。
辽阔的戈壁滩上生长着绿茵茵的小草,小朵小朵的各色野花象繁星一样在浩瀚的浅绿丛中眨着彩色的眼。因为没有污染,你能看得见空气的流动,黑色的蚂蚱展开红色的翅膀鸣叫着在空气中翻飞,蔚蓝色的天空拥抱着羊儿般的云朵,俯视着万物生长的大地,
蔚蓝色的天空拥抱着绵花般的云朵俯视着万物生长的大地,洁白的羊群又象一朵朵白云,在戈壁滩这绿色的天空里漂动着。又象一团团的棉花堆在戈壁滩上,羊群边上,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安静的坐着,在她的腿上,放着一双大号的、男人的绣花鞋垫,鞋垫上画着“鸳鸯戏水”。这是给他绣的。
他的音容笑貌总是塞满了她小小的脑袋。她总是停下手中的活去想他,怎么也不能完整的绣出一个图案。她黑亮的眸子随着睫毛的闪动,不小心就散下很多笑意来,她粉白色的脸蛋在大红的棉织围巾下瓷意的放出少女的光彩,自从和他分别后,她变的少言寡语,只有在她的脸上写满了快乐。她每天去放羊,故意很晚才回家,因为她想一个人独处,把整个的心都用来想他。她并不知道,她的心上人此刻正坐在她的家里焦急的翘首盼望她早点回来。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甜蜜的笑容。她一个人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想着远方的他,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洁白的羊群,看看远方的地平线。眨眨她美丽的杏眼。
她每天早出晚归,放着一大群羊。自从从北京回来,她开始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再也不想带妹妹一起去放羊,妹妹话多,总是会打断她的思绪,她烦透了妹妹。
她现在是真的不喜欢有任何一个人来打搅她。她喜欢一个人想着她的心事,甜蜜的心事。
在草地上,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羊儿吃草的唰唰声。羊群里偶尔会发出一声“咩”叫。她看着羊儿们吃着草,也会情不自禁的笑起来,仿佛他就在旁边。她的包里装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她不喜欢听新闻,她的收音机就是用来听歌的,她喜欢的歌就是《当想你的时候》,有时候她一个人在没有边际的高原上唱起歌来,她的歌声很轻很轻,轻的只有自己能听的到。好象他就在她的歌声里。或者说,她就给他做鞋垫,做了一双又一双。把她的思念、她的爱情、她的等待一针一线的缝在鞋垫里。
时间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过着。他不但从北京写信来,还会从北京买了漂亮的衣服给她寄来。那时候,她是多么的美呀?如果大队里开会,她总是穿着他从北京买来的衣服,从很远的家里赶来开会。大队上的女孩子们那个羡慕、妒忌就更不用说了。她的心里就更加装满了甜蜜和骄傲。
她是从来不给他回信的,因为,在渺无人烟的沙漠里根本就没有邮局。他写来的信,总要好长时间才能到来,她每天就盼着那个骑马的邮递员,从一个小布点儿慢慢大起来,隐约看到了马蹄扬起的灰尘,她的心开始咚咚跳起来,但还是不能确定,因为也有牧羊人骑着马路过。她就一直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个带着灰尘的小黑点又小变大,再大,再大,只到那个骑手朝着她家的方向走来,这一次百分之九十就是给她送信的。邮递员总是会选在黄婚时分来到她家,刚到家的羊儿被邮差惊的四散逃开。因为白天如果来送信,怕她家没人。牧羊人家白天总是锁着门。
那时,她简直快乐极了,第一个跑过去从邮差手里抢过信,笑如烟花的跑回家,每次邮差也总是喊到:姑娘,你的信,从北京来的。邮差总是很是好奇的看着她,仿佛在问:你还有人从北京写信来?谁呀?她可是顾不上邮差的询问,一阵风似的跑回家,躲在另一个房间里,以最快的速度撕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只到妈妈来叫她吃饭,她才恋恋不舍的把信装好,然后满脸红云的、藏着少女的羞涩甜酸来到饭桌上。家里人已经习惯了,也没人过问她。
三年后,他终于有假了。他没有顾得上回家,不顾一切的辛劳,直接来到了她的家里。
沙漠的太阳在他似乎不再转动,他坐卧不安,一遍又一遍的朝外面张望,将小伙子折磨够了,大太阳才缓缓滚下地平线,在羊儿的咩呼声中,那个粉红色的身影从宽阔的戈壁滩上即刻跳入了他的眼帘,他健步走向她……
他,或许是长年在部队上的严格训练。
她,或许是封建家庭的成攻环境。俩人近在咫尺,却是千万个日夜的思念不敢表示出来,只是笑着注视着对方的脸。不过没关系,时间自有办法使他们放松,
她简直幸福极了。他在她家住了几天,她带他去放羊,他俩相依着,一路上说不完的话。
这一次,他准备将她带走,他再也忍受不了想思的苦。他明确的告诉她的家人。他要带她走,离开沙漠,把她带到北京去。
她羞怯的低下了头,却没能遮挡住绯红的脸颊,她的心突然乱了,虽然思念他好苦,可真要跟他走,她害怕了,连自已也弄不明白她究竟害怕什么?可能是自小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很少出远门的缘故吧,也许是离不开朝思夕相处的父母。想到父母,她又觉得自己想要走了,年老的父母谁来照顾?一大群羊谁来放?
他又去征求她妈妈的意见。
她的妈妈沉默了,经过一天的考虑,老妈妈拒绝了他,她舍不得女儿远走,认为她年龄太小了,要再大一些才放心,实际上,这时候她也就是二十一岁,确实有点儿小。而她呢,是那种很温顺的女孩子,从来没有抗拒过母亲。
结果是:她放弃了这次能和心上人永远在一起的机会。
先不说她牺牲爱情有多么不值,只说她目前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次放弃会是什么后果。
他不无失望的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会永远等你。”
他说服不了她的妈妈。只好很失望的一个人回了北京。
他走后,她更加想他:为了他的那句话,她开始等待,用一岁一岁加起来的年龄去等待。她不交任何男友,听不进亲朋好友的关于“不要再等他”的劝说,他曾给她买过一条裤子,那是条那个年代的裤子,她总是穿着它。虽然非常的爱惜、小心,它还是很娇气的在膝盖上开了两个洞,她将洞补上接着穿。她不在别人怎么说,因为他是她心中的任何动力都不可摧毁的唯一信念和感情寄托。
为了他,如果让她和世界决裂,她可以不假思索的、勇敢的答应。
他是她心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男子。
这样又过了一年,她家的草场被遣移了,因为现在住的地方,草已基本上干了,牲畜经常吃,植被已被破坏了。没有草,羊只有死路一条,草场搬了,家也跟着搬了,牧民以牲畜为生,草场在那儿,家就在那儿。所以牧民从来就没有固定的家。
现在的家离以前住的地方有几十里吧。
自从搬了家,她再也收不到他的信了。他肯定是不知道她的新地址,可她又从来没写过信给他,她也许会写几个字。可是邮局在哪儿呢?写好也没地方寄。
可她是自信的,她知道他会永远等她,等她再长大一点儿。她就可以去北京和他团聚了。只是现在收不到他的信,她非常的失落。每到黄昏时分,她总是四张望,希望奇迹发生,能看到邮差的影子,可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她又自我安慰:他每天训练很苦,部队的纪律很严格,出去上一次街真的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他准备转干,他不想复员。所以他一定要好好表现。
她这样理解着,所以她就没有一点儿怨言,心甘情愿的继续等着他。
这样一眨眼又是几年过去了。没有了他的音信,而她又攒不够去北京的钱。
她的家人开始奉劝她了,让她放弃他,重新选择,女孩子年龄太大了不好。他是那么遥不可及。
她不喜欢听家人的劝告,她总是默不作声的。家里人再说的紧了,她就躲出去了。家里人说,再等他,就让她和家人断绝关系。她哭了,不出声的。家里人看到她哭,又心软。实在也拿她没办法。亲戚的劝告对她更是耳旁风。好多人给她做媒,她说:你们用十个轿子也抬不出去我。我谁也不见。
这样一晃就是十八年,十八年的期待,十八年的盼望,为此,她付出了全部的青春,一个姑娘的最宝贵的名誉,以及短暂的花一样的时光。可她愿意,她甚至愿意为他付出一生,她想她是为他而生,没有他,她情愿不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的无数个信件,象金字塔般的在她内心深处堆出沉重的想念和等待,无论等了多久,固执她还是不让别人代她看,虽然她的似懂非懂。它们只好静卧在箱低。
她是想等他再一次亲自来,将他们的信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她,而他却再也没有来。或许是来过了找不到她。
十八年的最后一年,她整装启程,在老母亲的陪伴下,千里迢迢去实现她多年的宿愿。从此,她将开始她真正的生活。其实在这十八年的中间,她去过一次北京,不巧的是,他被派去东北执行任务去了。她等不到他,她只好又回来了。她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就这样被浪费了。不得已,她又开始存钱,一分一角的存。一直存到现在,她终于存够了去北京的钱。
一路的欣喜夹杂着紧张的羞涩,在簌簌颤抖中她抵达了他所在的城市北京,她记得他的部队,她可以忘掉所有的事情,就是忘不掉他所在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