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日子的临近,长征亲历者父亲生前点点滴滴的往事,也在我的脑海中愈发地清晰起来。
康大姐改名
1903年春,我的父亲出生在宁都县会同乡一个叫排上村的肖姓人家中,若干年后,其他4个儿子也先后出世。祖父为祈富贵,分别为5个儿子取名叫先富、先发、先寿、先福、先贵。然而目不识丁的祖父哪里知道,在那兵荒马乱、弱肉强食的年月,荣华富贵岂能降临到穷苦百姓的头上?迫于生计,除长子父亲和幺叔外,其他几个儿子送人的送人,过继的过继,这才使日子熬了过来。
1932年6月,已有一年多党龄、被中央苏区三次反“围剿”的胜利所鼓舞的父亲,瞒着祖父和已有几个月身孕的爱人毅然参加了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被迫战略转移,在一个阴雨连绵的黑夜,父亲随部队从瑞金出发,经于都踏上了漫漫西进北上之路。1935年初,红军进入贵州后,父亲先后任红一方面军一军团总部三科司务长、副官,天天与红军统帅在一起,因他长得高大,年纪又大,毛主席、朱总司令也都亲切的叫他“大老肖”。遵义休整时,一天,康克清大姐把父亲叫到跟前,说:“先富啊,你这个名字听起来老觉得别扭,现在老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共产党人怎么能先富起来呢?依我看哪,你这个名字得改一改。”怎么改?没多少文化的父亲犯难了。几天后,康大姐见到父亲,再次提起改名这件事,父亲如实相告。康大姐沉吟一番,说:“我们共产党人献身革命,就应克己奉公,清正廉洁,我看就叫‘克清’吧。”
听康大姐这么一说,父亲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很有意义。但继而一想,又为难起来,喃喃地说:“名字好是好,可我怎么能跟您同名呢?”康大姐笑笑说:“你这个老表,名字相同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能牢牢记住它真正的含义就行了……”此后,从遵义到延安,从山西抗日战场到全国解放解甲返乡,康大姐为父亲改名这件事以及名字本身所蕴含的非凡寓意,一直勉励着父亲每时每刻不忘共产党员的宗旨和长征精神,为推翻“三座大山”和建设家乡而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抗战中负伤
父亲的两次负伤,都是发生在山西的抗日战场上。1942年4月的一天,八路军主力迎战来犯的日军,战况紧急,部队首长安排父亲带领机关的两个班在地方游击队的协助下,负责转移群众。这本是一次比较安全的行动,不料却与偷袭的小股日军发生了遭遇战。情急之下,父亲命令游击队带领群众往后山上转移,自己带领两个班的战士利用村庄的地形地貌阻击日军,掩护群众转移。激战半个多小时,敌我双方都有伤亡,穷凶极恶的日军为逼我军现身,竟放火烧起了村庄。在熊熊的大火中,父亲带领战士们主动冲出村庄,他们有的抡起大刀,有的端着刺刀,与日军展开了近身搏斗。舞刀弄棍是父亲的特长,在老家习武打小练就了一身的功夫,没几个回合,就把打头的日军撂倒在地。父亲发现不远处一个战士被两个日军前后夹击快要招架不住,他快步上前把那个战士挡在身后,与两名日军拼起了刺刀,他左右开弓,不多时就把那两个日军刺翻在地。这时父亲感觉到左手钻心的疼痛,鲜血直流,中指被刺造成骨折,强直性不能弯曲,从此落下了终身残疾。
第二次负伤是在一年后父亲代理八路军某被服厂厂长期间。1943年9月的一天下午,在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日军派出10余架飞机突袭父亲所在的座落在黄土高坡山沟里的被服厂。父亲站在空旷的土坡上指挥人员疏散隐蔽,这时,一颗日军飞机投下的炸弹就在他身旁爆炸,巨大的气浪把他掀翻后又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黄土。遭受敌机的轰炸,厂房夷为平地,人员伤亡惨重,父亲也没了踪影。这时,有人发现土坡上的一堆黄土旁,父亲养的那只狗总在那里不时的嗅一嗅、刨一刨,大伙意识到那里有情况,便七手八脚扒开黄土一看,果然父亲被埋在下面,所幸的是,经过一番简单的抢救,父亲竟然活过来了!在后方医院医治两个多月,出院时虽然四肢无损,但耳膜被震破,从此永远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成了一个二等乙级伤残军人。每每提及这次受伤,父亲总是心有不甘:“少条胳膊或少条腿,都比这耳聋强,还能继续为党工作。”
栽树与垦荒
1950年冬,父亲回到了阔别近20年的家乡,组织上为照顾父亲,意欲安排在县城安家落户,但父亲却回到了会同老家。一年后,会同区委的王区长工作调离,这个南下干部执意推荐父亲接任,县里也有此意,父亲又找到县里推辞:“我双耳全聋,不能很好地与群众交流沟通,怎么做好工作呀?”就这样,父亲当起了吃商品粮拿工资的“农民”,且一当就是一辈子。
刚回乡的几年,父亲住在排上村的老家,栽树,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先是门前屋后栽,后来把小村子的四周栽了个遍;先是栽桃树、梨树、橙树、枇杷树等果树,后来又把荷树、樟树、苦楝树、乌桕树、松树栽满了屋后的小山坡。短短几年工夫,父亲把排上村打扮成了花果村、花果山。每当夏秋来临,门前屋后的果树挂满累累果子,吸引了村里村外的男孩女娃围着果树攀爬采摘、嬉笑打闹,此时的父亲还真像一个慈祥的农民伯伯,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不久父亲在会同圩镇做了房子,全家开始了街上居民的生活。树栽不成了,父亲就像丢了魂似的,吃饭不香睡觉不安,直至后来父亲发现穿镇而过的会同河下游的一大片河滩,才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兴奋起来。从此,父亲早出晚归、栉风沐雨砌堤造田,几年时间硬是在20多米宽、200多米长的河滩上开垦出数亩可种水稻和蔬菜的良田,还在200多米长的堤外整整齐齐地栽种了几百棵各种树苗,在他年复一年的精心呵护下,小树长大成林,成为会同圩镇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
“大跃进”出生的我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56岁的父亲老来得子的高兴劲还没过去,三年困难时期便来临了。按理说像我们家是不会缺粮的,虽然定量降下来了,但自种的粮食足足有余,父亲看到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忍饥挨饿心痛不已,便把近千斤粮食几乎全部拿去接济他们了,仅留下一箩稻谷说是为我每天早上煮粥吃。这下可好,全家跟着父亲嚼野菜、咽糠团,有时母亲埋怨起来,父亲总是乐呵呵地说:“比起长征那会儿,现在好多了!”
“年轻”的老兵
自打我记事起,每年中小学校的开学典礼上,都有父亲作革命传统教育报告的必修课,所谓报告,就是父亲讲述长征时期的故事。别看父亲没多少文化,但讲起那些自己亲身经历的战争岁月来,他绘声绘色,说到动情处还会跑声走调的唱起红军歌谣,几个小时听得同学们津津有味。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公社每年都要组织一次民兵集训,这可是父亲露一手的时候。他不请自到,为这些儿孙辈的民兵讲射击要领,做打靶示范,手把手地教他们拼刺刀,父亲的一招一式,虎虎生威,还真看不出他已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父亲有两套军装,一年中有两次他会拿出来穿上,一次是应邀为学校作革命传统报告,另一次就是每年冬天欢送新兵入伍。你还别说,只要父亲一穿上军装,霎时间就从一个农民活脱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军人。父亲魁梧高大,在公社欢送新兵的行列中格外引人注目,他俨然一位老首长似的一一与新兵们握手话别,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听党的话,好好干,我们等你们的立功喜报啊!”几十年来,一茬又一茬,父亲这个老兵不知送走了多少新兵。有一年送兵,父亲生病未能到场,直至汽车启动也没有出现父亲那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新兵们怅然若失,在一片锣鼓声和唢呐声中眼含泪花依依不舍的离别家乡……
一年数次的党组织生活,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父亲都会准时参加。开始,历任书记们待父亲交了党费,都会安排通信员送他回家,但他却要坚持到散会,父亲说:“我是个老党员,虽然听不到你们说什么,但和你们这些年轻党员们在一起,我也好像回到了从前,年轻了许多。”1992年,我和爱人从会同调到县城工作,90岁高龄的父亲不得不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搬家前的那几天,他亲手把菜地分送给街坊、把树林赠送给政府,还自己亲自去办党组织介绍信。
1994年7月初,父亲坐着轮椅参加了干休所一支部党员生活会的第二天,他就住进了县医院,没想到,这是父亲参加的最后一次党员会议,父亲从此再也没能从医院里走出来。20多天后,父亲走完了他92年漫长而短暂的人生之旅,那时那刻,我们姐弟3人才忽然想起,父亲的一生,竟然没有听过他的儿女们叫他一声“爸爸”!看着他覆盖着党旗安祥的遗容,我们读懂了父亲,我们虽未得到父亲像呵护他的树林那样的呵护,但他以一个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为党旗增辉,以一个红军老战士的长征精神,为自己的名字作出了最好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