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回老家，内心颇不平静。车子拐进小秩村，路边的果树枝叶繁茂却没有往年的累累果实。好像天意，暮春时节果子刚挂不久便下了冰雹，苹果、桃子、梨几乎全被打掉。面对即将拆迁，人们也就不再管理，地里便杂草丛生树木疯长。进入街道，家家户户白瓷砖墙大红铁门前树木、菜园依旧葱翠。柿子树、核桃树挂满红红绿绿的果子，丝瓜爬上楼顶。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绿的豇豆若隐若现，鲜艳的月季花、麦秆花、鸡冠花争妍斗艳……
“汪——汪——”毛发乌亮身子细长的黑子猛冲过来，围着我们上蹿下跳尾巴摇成一朵花。可怜的黑子，它还不知道这是在老家的最后一个中秋，更不知道自己将身处何方。公公婆婆唉声叹气，这是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地方，这是几代人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怎能断送在自己手里？爱人坐下来耐心劝说……我拿起相机前前后后打量院子，为它留下一些印记。
“啊，树上还有很多枣。”当我走到后院，不禁大喊起来。儿子闻言跑来，惊喜得指指点点。红的、绿的、半红半绿的，一个个拇指般大的枣子吊在绿意盈盈的叶丛中。有的近在眼前，伸手便可摘到；有的躲在不远处，踮起脚尖拉下枝条方可抓住；更多的隐在高高的密密层层的枝叶间，不借助外力无法得到。看着万绿丛中的点点红果，儿子急忙伸手去摘，也不清洗直接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我也摘了一个又一个，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甜丝丝、脆生生。低处的红枣一会就被我们消灭完了，正望枣兴叹时，婆婆公公进来了。
“妈，今年的桃子、梨都被冰雹打没了，枣咋还这么繁这么好？”我连忙好奇地问。
“枣子坐果晚，正好错过了。开花、坐果时你兄弟打了药，没有虫子糟蹋就结得多。今年天气好，隔几天便打一次拾一担笼，给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送遍了，给马庄你妈那也送了。育民，给你嫂打枣。”婆婆吩咐道。
“我要自己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急忙说。
“叫你兄弟打，你没劲。”公公坚持着。
“琼琼，取个盆来，给你大妈拾枣。”弟弟育民应声笑呵呵地走来，一边安排大学即将毕业的侄女拿家具，一边取来一根长长的棍子，那棍子有小孩拳头那么粗，棍子的前端用铁丝固定着一个勾搭。
“你是坐办公室的，哪有力气，捡枣就行了！”听我嚷嚷着要打枣，姐夫跟出来开着玩笑规劝道。我说姐夫小瞧人，可是看着那棍子也泄了气。弟弟拿起这自造的大勾搭，看准一股结满红亮枣子的枝条勾住了，猛地用力一拉一摇再一拉一摇，刚喊出“快躲开！”就听“哗——”的一声，枣子像冰雹似的砸下来。我只顾瞅着没来得及躲开，几个枣子直直地打在头上、脸上生疼生疼。我龇牙咧嘴怪它们太亲热，难道我们的枣树以这样的方式做最后的告别？
这几年，我们常吃家里捎去的大红枣，也常送给朋友品尝，他们都夸老家的枣有醇厚的枣香味，是纯正的绿色食品。看到枣子滚落一地，弟弟停下来，其他人欢喜得捡拾起来。婆婆让我们把坏的、干瘪的放一边，把红彤彤、圆鼓鼓的收起来。一会功夫便拾满一盆，我的心里像乐开了花不由哼起“大红枣儿献亲人……”弟弟又摇了一阵，我们装了好几袋，我说太多了吃不了，婆婆就叮嘱再给娘家拿一些、朋友同事拿一些，让大家尝最后一次。她说着说着有些哽咽，我再也唱不出来了。公公在一边补充，从部队回来的外甥、从西安回来的外甥女，前几天都来打过枣了。侄女早在微信圈发了图片——打枣啦！
不用说，大红枣早已变成一条纽带，把我们和亲戚、朋友、乡邻的关系拉得紧紧地。我又一次郑重其事上下打量起这棵枣树来。这棵大老碗粗的黑褐色枣树，它的枝丫粗大繁茂直刺苍穹，笼罩了半个后院。它的树皮皲裂成一层层，还长出厚厚的老苔藓。爱人说，这棵枣树可是家里的镇宅之宝，它是第一个走进这座院子的树木。当初，是奶奶专门从老院子移栽过来，才有锄把粗。它春发芽夏开花秋结果，转眼间和这座院子一起度过了四十个春秋，见证了一个家族四世同堂的兴旺时刻以及随着时代发展的巨大变化。
爱人说，这院庄基地是父亲1980年要的，开始只盖了门口的两间砖瓦厢房，84年才增加了中间的两间楼板平房。那时，有奶奶、父母和他们姊妹四个共7口人。家里是典型的一头沉，母亲种自留地、父亲当工人，孩子们除了上学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家里一年到头吃不上几个水果，枣树刚刚零星挂果，不等泛红就被偷偷吃掉。
91年年底我们喜结连理，新房就是西间的平房。记得新婚不久，奶奶便告诉我，全村就咱家后院有个枣树，将来还可以做枣木案板。那时，谁家能有枣木案板是令人艳羡的。我望着那个其貌不扬的黑魆魆的枣树，心想它什么时候才能成材。要知道，枣木结实致密但是长得很慢。不过，我还是夸奶奶有眼光，她呵呵笑个不停。可惜，她没有等到这一天就于93年年底去世了。我们抱着孩子为她送行，彼时一家12人四世同堂，奶奶在天之灵也是欣慰的。那几年，我们忙着工作忙着照顾孩子，每次回家来去匆匆，对屋后的枣树几乎没了印象。它也知趣地不声不响，默默地积聚力量不断壮大。
九十年代中期，老家人不再专一秋种麦子、夏播玉米而是大面积栽种果树，因为国家放开了市场，苹果树、桃树、梨树的产值更高。随着家庭收入的不断提高，翻盖新房成了必然。2008年家里拆除了原来的厢房、楼板房，一次性盖成现在比较时尚的模样——一砖到顶全部贴瓷、大红门楼的四合院式平房。于是，房前的椿树、柿子树，院中的梧桐树一一被挖掉，只有这棵栽在后院的枣树被保留下来。这时，家人已有了种植果树的经验，也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为她打理，施肥、浇水、打药，她也焕发了青春的活力，到达生命的旺盛期。五六月，细细碎碎的黄绿色枣花开了，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越开越多越开越密。八九月，圆溜溜的果子挂满枝头，越长越大越长越红，成了家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也成了远走高飞的孩子们对老家的一个念想，中秋必要回家团圆欢聚一起打枣。
可是，明年的这个时候，不管我们有多么的不舍，这里也要被夷为平地，我们的枣树将到哪里安家？还会不会结果？婆婆说，她也舍不得，本想让哪位亲戚移栽，问了一圈没有一家愿意！是呀，近十年随着城镇化步伐的加快加速，农村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种庄稼、栽果树的产值远不如外出打工，不要说年轻人，连很多中老年人都出去挣钱了。村里四分之一的人彻底在城里安了家，半工半农的更多，大片的果树都没人管理，谁还有心思去栽一棵枣树？那么，我们家的枣树，正在旺盛期的枣树，将和这漂亮的院落一样，完成历史的使命吗？
望着这棵丰美的枣树，我感慨万端。40年来，你由一棵小树长成参天大树，由零星挂果到数以万计。40年来，你兢兢业业无私奉献自己的花香果实，走进多少家庭传递多少温情欢乐。40年来，你栉风沐雨坚守后院，不屈不挠无怨无悔传承美德呵护家人。40年来，你已成为这个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见证了父辈的吃苦耐劳勤俭节约，见证了晚辈的发奋图强展翅高飞……
今天，你抖擞精神伸开巨臂，你把青衫抖动把红果抛洒，这飒飒的声响、这一地的落红分明是告别的心曲。你就这样华美、决然地离去吗？我的鼻子一酸泪眼朦胧，就让这一切的一切永远定格！明天，明天再迎接新的生活！
作者简介：王巧，陕西咸阳人，教师。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散文、论文等获奖发表，出版诗集《秋叶红了》。现在陕西省咸阳市秦都区安村小学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