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的增长,夜里往往少眠多梦,而梦境里出现频次最高的,当属我的家乡宝泉岭农场五分场那条穿场而过的砂石电道了。它有如一条纽带,将我的记忆永远套牢在那片土地上。每每从与那条电道相关的梦境里醒来,总会隐隐的有一种失落和伤感袭上心来,继而,“夜来幽梦忽还乡”“纵使相逢应不识”般的苍凉和酸楚便将你摄住,幽叹声中,已然泪眼蒙蒙了。
从鹤岗驱车向东,大抵二十分钟后,当路两旁渐次开阔的农田迎面扑来时,远远的你便看到五分场的身影了。路的左侧是一排排形制划一,或砖瓦、或坯瓦结构的住宅(农场人叫家属区)。路的右侧依次排列着:有着宽敞的水泥晒场和高大凉棚的场院;停放着满身油污的东方红拖拉机、长尾巴的苏式康拜因、大犁、播种机、锄草机,和一串串有如硕大的铁糖葫芦似的镇压器的农具场;气派得工厂厂房似的农机修理所;在阳光下闪亮耀眼的储油罐。
家属区的东侧是一座水面阔大的水库,水库的对岸分别坐落着酒坊、畜舍、兽医站,和加工炼乳的红砖房。兵团那会儿,按部队建制,五分场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一连”,恢复农场后叫一队,现如今叫做第一做业组了。
五分场,挺小个地方,村屯一般的规模,可在儿时的心里,却是一处任你纵马驰骋的广阔疆域呢。
五分场因依傍鹤萝公路,地缘优势,使得我们与边远生产队的孩子们相比就多了些见识。那时,人们把汽车叫电车,那么跑电车的路就称为电道了。
电道上,每天有一趟往返于鹤岗和萝北的票车(长途客车),每到票车经过时,我们就跑到电道旁,不是接站,也不是送客,只为看个热闹。票车里端坐着衣着讲究的男男女女。就想,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坐上票车去鹤岗,再从鹤岗坐上传说中的火车,去见识那些更遥远的未知的世界。
电道上时常有汽车驶过,扬起的微尘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汽油味儿,我总是贪婪地嗅着……几十年过去了,那个喜欢闻汽油味儿的男孩每天坐在电道旁的沙堆上,双手托腮,痴痴地打量着那辆红顶黄身,形似面包的票车来来往往的情景,还时常活现在脑子里,来来往往的票车,把男孩的思绪顺着延展的砂石电道带向一个遥远而虚无的世界。
这条电道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记忆,一年四季都会有不同的景致活色生香地走进你的视野。
每年落雪前后,是农场运粮的时节。五分场是北部那些农场运粮车队的必经之地。每日里,不分晨昏,总有一辆辆满载粮食的“解放”牌或“嘎斯69”卡车从电道上隆隆驶过,从车厢的缝隙里颠出的玉米或小麦洒落在电道旁。可能是农场有着太多的粮食,这星星点点的遗失没人在意,就时常有羽毛斑斓的野鸡,摇颤着宝石蓝色的颈项在道边啄食。即便有汽车打身边驶过,仍从容进食,可当我们用弹弓瞄向它们,则迅疾窜进道边的灌木丛中。
记忆中,我的父母每天带着农具就顺着这条电道走向队里的各个地号去劳作。放学回家,肚子饿了,我们就去电道边,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大人的身影在电道的尽头出现。父母们收工回来,时常会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惊喜呢。比如从野地里采来的一把酸甜而多汁的酸木浆、草甸里收获的一包鲜嫩的黄花菜,甚至还有在苇塘里拾到的一窝野鸭蛋。夕阳下,当劳作了一天的父母把他们的礼物交到我们手中时,疲倦的脸上总是露出开心的笑容。
小麦扬花的时节,一支近百人的自行车队打电道上驶过。是鹤岗矿务局组织的自行车赛。现如今该叫拉力赛吧。车队一色儿的白色运动服,坐骑也不似通常家用的“凤凰”“飞鸽”和“永久”,更不似笨重的“国防”和大“金鹿”。一律大轱辘,小座椅。更为吊诡的是车把朝上(叫燕把)。骑车人身体前倾,几乎趴在车把上。车队如一条长龙,从电道上旋风般掠过,直到从终点萝北返回,在五分场打尖时,我们才得以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在孩子们眼里,这就是一群天外来客。不要说他们整齐划一的着装、式样怪异的坐骑、瓶子里灌的汽水、手里拿的面包,更让人艳羡的是城里人的活法。这么一大群人,在这大忙的季节里,竟然穿得一尘不染地骑车往返近百里搞什么比赛,这种闲情逸致对于整日在农田里摸爬滚打的农场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那一年,收割完地里的大豆,就到了黄叶飘飞,天气渐渐寒冷的初冬时节,彼时,中苏两国的关系也达到了冰点。边境线上战云密布,剑拔弩张。以往,在我的家乡这本该是挖菜窖的季节,可那年家家不挖菜窖,挖防空洞。夜里,时常有往萝北边境线运送坦克、大炮的车队从电道上驶过。一天,电道上驰来十余匹高头大马。来到五分场,马上的军人们滚鞍下马,去道边的供销社买吃食。那些打着响鼻的大马就拴在电道旁的糖槭树下。我们从未见过如此高大健硕的军马。这些萝北边防部队的坐骑,身形比农场的种马还要高大些,周身的皮毛油光锃亮。几只大耳朵的军犬就趴伏在马的周围,用戒备的眼神虎视着企图接近军马的孩子们。一个军人走来,孩子们的心思他早已明了,就将一个胆大的家伙托举上马背。骑上马背的孩子兴奋得嗷嗷喊叫。事后,这家伙足足向伙伴们炫耀了半年多。没有骑上马的伙伴们,嘴上不屑,心里则羡慕得不行,想象着,如果成为一名边防战士,骑上这样的军马在电道上驰骋,直奔向黑龙江边,在边防线上保卫祖国的边疆。想到这些,从梦里都会乐醒的。儿时的梦啊!
六十年代初,大抵在我十岁的那一年,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从全国各大城市涌向农场。那些日子里,电道上热闹起来。来宝泉岭农场的知青,五分场是第一站。每天都有挂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屯垦戍边,保卫祖国”横幅的一辆辆卡车将操着不同方言的知青拉到这里。或就地下车,或继续向里边的农场驶去。在北大荒的发展史上,这该是一个值得载入史册的节点,一向沉寂的农场,仿佛一夜间刮来一阵春风。这些城里孩子,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和人生轨迹将被改写,而偏远、闭塞的农场的面貌也因了他们的到来而改变。渐渐的,学校的操场上有了足球场,有了田径跑道。从知青宿舍里传扬出的手风琴声、小提琴声磁铁一样将我们这些孩子吸引到那些大哥哥、大姐姐身边。后来,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成了我们的老师。
几年下来,耳濡目染,我们这些当地孩子,从着装、举止到行为方式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农场的许多孩子甚至已是一口地道的北京腔,或一口可以以假乱真的上海话。而重要的是,农场人的思想观念、农场人对外来信息接收量,农场人的眼界以及对世事的认知能力,已远远超出了那条固有的电道所能抵达的峰值。
然而世事无常。当初这些一腔热血,誓要扎根边疆,铁心务农的城里娃一夜之间又退潮般纷纷离开了这片已被他们搅动得风生水起的土地。他们要去与白发老母团聚,他们要去把耽误了十年的学业找补回来,农场人怎能不理解。可电道上,望着他们一个个默然离去的背影,农场人惜别的泪水,以及电道旁,几栋昔日里飞扬着歌声、琴声,欢笑声的知青宿舍,如今已是人去楼空、苔痕欺阶、荒草掩门的凄凉景象,终将成为农场人永远抹不去的失落和伤感。
那条牵缠着历历往事的电道啊!儿时的我,时常与小伙伴们在电道旁翘首期盼场部放影队那辆红色的小“热特”(一种用来运输的小型胶轮拖拉机)一路蹦蹦跳跳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小热特的到来,会给孩子们带来过年般的好心情;我们也曾在电道旁眼巴巴地望着一队队打着红旗,唱着歌去北京大串联,接受毛主席检阅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迈着整齐的步伐从电道上走过,艳羡得只恨自己晚生十年;让我更加不能忘怀的是我的父母,经年累月地沿着这条砂石电道,走向骄阳似火的田野去锄草、割麦;走向滴水成冰的水利工地去刨冻土、修水渠。他们黝黑而多皱的脸庞,他们疲惫而慈爱的笑容,是永远驻留我心间的温暖和疼痛。
如今,我的父母早已长眠于与那条电道遥遥相望的后山脚下。父母离世后的这些年里,一个同样的情景曾多次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大抵是黑夜里,我沿着儿时的那条电道来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五分场。是路过,还是此行的目的地均不甚明了。我站在电道旁通往我家老宅的路口。这里离我家不过一二百米远的距离。四周的景物都已隐在黑暗之中,只有我家老宅的轮廓清晰可辨。重要的是从老宅的窗口里投射出温暖的灯光。仿佛我的父母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们就在那温暖的灯光下忙着永远也做不完的活计,或等待着远方的儿子的归来。一股暖流从我心底涌起。我本该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那久违了的灯光奔去,向离别经年的父母奔去。可让人费解的是,我的双脚就像粘在了电道上,始终没能向前迈动一步,就那么热切地,悲欣交集地向那近在咫尺的灯光张望着、张望着。我试图使尽平生之力迈动双腿,向前奔去,然而,非但不能如愿,焦急中却从那梦境里猛然跌出。幽暗中,冷汗淋漓、泪眼蒙蒙的我久久走不出梦境里的那条电道,走不出老宅那温暖灯光笼罩,走不出早已遗落电道两旁的历历往事。
2018年
于海南三亚凤凰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