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结识或已经见面几次的朋友们,寒暄起来,总会或随意或认真一点地说“章加,你老屋里是哪里的?”而我无一例外,总是老老实实的回答说“育塅杨名毛嘎(家)湾的”。看他(她)一脸茫然,我接着认真的解释,出湘乡城北门,经红仑经开区沿湘壶线至陈嘎(家)湾,陈嘎湾往上约3里路处第一个陡坡处不上坡,右手边是杨荷塘,左手边沿红土山包半山腰100多米就是毛嘎湾。其中可能就有人兴奋的说,我知道,我知道,那一条路,湘乡最美的乡村公路,湘乡在线曾经报道过的。
她的最美,我领略的最多。她的美在于两旁的树木以及树木之外的水渠。美的树木初起势于陈家湾,但集中的地段就在于文家亭子至杨荷塘陡坡下500米的距离。这段距离正对着左手边的毛家湾。
在我很小的时候,湘壶公路(1816线)就有了,是一条仅宽5、6米的县际毛公路,太阳大的时候车子过去带起一路的风沙,过路的人眯眼掩鼻做不赢手脚。她那时在我的心目中根本没有交通要道的概念,湘乡,湘潭,长沙……另外一头的宁乡,娄底……统统没有出现在我的头脑中,她就是村间一条宽阔的土路。只有在毛公路上沙子少了,有养路班的人开着绿皮手扶拖拉机来铺沙,或平时来扫沙维护的时候,少时的我才觉得这路的不凡。我在杨名小学读的小学,上学时不用走这条路,那时陈家湾也没有形成今天这样兴旺的村落大集,偶尔经过这条毛公路,过往车辆行人也少,经常遇见的倒是赶着牛背着犁耙的伯伯叔叔,或干着其它农活匆匆而过的当地大小乡亲们,这也是童年的我对这条路重视不够的原因吧。
那时两旁也有树,我记得是阔叶杨和本地细叶杨的交混行道树,可景观就破落。阔叶杨也很美,是可以长很高很舒展的树木,春夏的阳光中新长的树叶在微风中似乎软软的发散着波光,美得让少年发晕!如果植在开阔地带或者校园里,毫无疑问会形成不可多得的美景,可栽在乡村局促的土公路边,两边紧紧挨着农田,她的经常夭折也就不可避免了,或因天灾之大风雨,或折枝,或湿软其不太牢固的根基。也或因人祸之损折种种;至于本地细叶杨,只有她初起芽儿又渐成嫩叶时可得一观,土褐树皮上疙疙瘩瘩的,好像随时有什么病屑要从那些突起中掉下来,一下雨整棵树好像灰暗沙涩起来。树不会长得像阔叶杨那样高大,但也有被风吹折的时候,断折的地方毛刺刺的,开始还是新鲜的颜色,过几天就是晦暗得不成样子。细叶杨的木材几乎没什么用,即使在物资那么匮乏的年代,也没有人想起它有什么用,即使用来做柴火,我们也嫌它不好烧。现在我很少看见细叶杨了,万物霜天,我也不知它是否也还在某个地方繁衍生息呢。然而铺沙的土公路,高矮阔叶细叶杨也是童年留给我不会再有的版画。
具体忘记是哪一年了,湘壶线拓宽了,沙改(柏)油了,育塅文家亭子至杨荷塘段的公路左手边也不记得哪年修上了过水的水渠,水渠主要是为毛家湾生产队和石磴子(另一个村了)的良田服务的,本地的楠木冲水库盛夏时节那是年年要放水过水的。道路两旁栽上了法国梧桐,这法国梧桐是很多人的叫法,我的老辈人叫它泡桐,闲来无事,查了查书袋子,它似乎叫悬铃木,原产于英国。法国梧桐树形高大,它的叶子是手掌型的,秋冬时节树皮会一层一层的褪下来,刚褪皮的地方是清新的颜色,细密的无规则的纹路,摸上去是带着纹路的干净清爽。秋季还会长有细长柄成双的乒乓球大小的球果,球果不能吃,可很别致。开始是青涩的感觉,以为是没成熟的荔枝,熟了就失去了青涩,变成瘪淡的颜色了。如果有谁不甘心,打开这球果,是短小的乳白色絮状物。它又很经久,在来年新开的嫩叶中还有去年秋冬的球果点缀其间。
1992年我从乡初中毕业到百年名校湘乡一中去读书,湘壶线在我的生活中一下子变的重要了,这条路在我的概念里也一下子清晰了很多。我也清楚的记得红仑上至陈家湾的法国梧桐一般还是菜碗口大小,高一棵,低一棵,大一棵,小一棵,有些地方还时有“缺口”,而文家亭子至杨荷塘对着毛家湾的这一段的法国梧桐整齐匀称不说其腰身也已经远超湘壶线上任何一段的同伴们。
1998年我大学毕业了,分回本乡的中学工作。那时新闻媒体还没有对家乡这最美的一段路进行报道宣传,但是本乡的乡亲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就开始领略这一段路的美了,过路的外地人一进入这里也立即能够感受到她的美!从陈家湾起势,文家亭子至杨荷塘段最为精美荟萃。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间隔匀称,木桶粗细,高3米多,树干部分一律稍稍的向农田方向倾斜,而树冠部分却逐渐转了方向,在公路上方的空间交汇,形成一个树枝交叉密合的树荫通道。道路上方护树的人不断的对枝桠进行修剪,避免对过往的车辆和行人造成阻碍,岁月沉淀树荫里面形成一个500米长的林荫隧道!两边的农田上方由于护树者和农人的不断修剪,没有法国梧桐的任何的枝枝桠桠,而且外部两边各形成一个光滑的弧度向着中间汇聚,从空中鸟瞰,恍如一条500多米长的绿色宫殿之穹顶!这样的设计也可能远超伟大的设计师的臆设吧!盛夏之时,骄阳似火,蝉声一阵连着一阵,在田间双抢回去吃中午饭的乡亲们趿着拖鞋或者甚至光着脚在公路边边上走过,身旁是廊柱,清爽的风,一点太阳也晒不到,或许有阳光也只有点点的碎金透过浓密的树荫。小孩子会仰起头来不断的想与太阳去对视,体验那种透视带来的美感。大人们几个人靠一棵树或各靠一颗树,唠唠话,休息休息,再往家走。顽皮的小孩子可能爬上树去,看能离酣畅鸣叫的蝉是否会更近一些,可常常是蝉停止了鸣叫,遭遇的是父辈严厉的呵斥,他们只好愉快的又灰溜溜的爬下树来。那些驾车经过的人,立即感受到盛夏里的阴凉,马上注意到了这样一个奇幻的通道,但还在他们惊喜的时候,通道就过去了,本来500多米的距离不就是一瞬就过去了嘛。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感受这美,欣赏这美,咀嚼这美!当他们下次再来的时候,他们带着期待,带着从容,又带着一点小激动和一点小愉悦,再次体悟这旅途的美景,咦,怎么每一次的感觉都不一样呢。
春天来的时候,又是另一番佳景!当法国梧桐吐了芽儿,叶子将伸未伸时,彷如疏枝织成的穹顶上伸出万千小小的拳头,这拳头给人一种淡绿的布絮做成的感觉,较为干爽而温暖,而这些枝头上数量众多的小拳头结成令你迷惑的矩阵,有时感觉如万千的小孩在一个长舞台上跳跃翻滚,有时又觉得是万千的小罗汉在长廊上演武!在你看见它们时它就严重扰乱了我们的心,在感觉温暖的同时,心可能突突的跳动起来!渐渐的这些拳头伸展开来,露出了叶子光滑鲜嫩的那一面,这时即使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这新绿也亮得逼你的眼,自陈家湾到杨荷塘1500米的绿色氤氲闪烁,一时蔚为奇景!
秋天,这绿色的方阵哪一天不知哪个地方突然被火烧了一块,红中带黄,然后火烧的地方越来越多延绵成1000多米的云霞。忽然秋风起了,满空满地的枯叶蝶飞起,在秋日的阳光中,仿佛金色的蝴蝶。里边有散步的恋人在甜蜜的微笑,频频的拍照,让我们相信他们一定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突然有一天,这些树就光溜溜的了,人们突然看见他们不穿衣服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可马上就噤声了,看到了冬天这个方阵的冷缩,也看到了修剪的痕迹,仿佛美妙绝伦的芭蕾舞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了她畸形的脚!在艺术上冬天的树也是绝美的 ,1000多米的造型在空中别列有致丰富多姿,可爱她的人们不再以艺术的眼光来欣赏,却以自己的女儿受了伤害似的来爱怜。爱美的人儿在反思中似乎也有点无所适从了。
护树的人是我们都熟悉的杨荷塘五嫚夫妇,精瘦精瘦的一对人儿,从四十多岁护到70多岁吧。冬天到来之前他们一般会做两件事。一是用石灰水把树干涂的白白的,防止虫子爬上去寄生伤害树;二是天气预报特别寒冷的时候,他们会用稻草搓成绳子一圈一圈的绕给树们穿上一件件“毛衣”。平时他们观察有没有需要修剪的树枝,也防止有人伤害树木。几十年的呵护这几百米的行道树给了他们自己和其他人带来了生活中奇妙的美的享受!
这一段路不但是南来北往 的湘壶线,还是那个时候我们进山讨生活的必经之路。路的东面就是楠木寨。那个年代刚刚开始封山育林,但农村老百姓的燃料因经济发展水平的原因仍然靠柴草,其它地方到处被割的干干净净,这个时候就会进山去偷柴。毛家湾的人从杨荷塘这个地方跨过湘壶线,经下打石墈(潭)、上打石墈,爬过eng(阳平)嘎坨、经青坨开始进入楠木寨的腹地。也可以经下打石墈直接从迷蜂坨爬上去,沿山脊而走也可以直达青坨。毛柴子杀干净了,干枞毛子捡一些,就会到枞树、杉树上去砍枝条;没有足够的钱,年轻人要建土砖房或红砖房结婚,就会到楠木寨去偷树,偷的树主要是大大小小的杉树。不管是以上的哪一种活动,包括捡干枞毛子,护林人看见了都会穷追不舍,不过那几年也没有说谁真正被抓到公社去“论罪”,但被撵,甚至被缴镰刀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一般来说这种危险活动只要“撤退”到了湘壶线西侧就安全了。
到山上放牛还是允许的,我们这边的人放牛一般到eng(阳平)嘎坨打止,但另外一件除砍柴偷树之外至关重要的事却一般要越过eng嘎坨,因为eng嘎坨不是楠木寨的腹地或者说核心地带。什么至关重要的事一定要到楠木寨的核心地带呢?丧葬之地。这就要说说楠木寨了,楠木寨是南岳七十二峰在湘潭境内的余脉,湘乡城出北门至育塅境内,从西北望向东南,海拔270多米的楠木寨如一尊弥勒佛安然而卧,集静气、灵气、福气、财气于一地。靠山吃山的实践和中国人的风水观念使得楠木寨在乡亲们心目中地位崇高。红军行军时曾经经过此山,元末抗元的湘乡人易华率领的义军也曾在这一带活动过,这些更为楠木寨增加了传奇的美丽!当地的老人以百年之后埋到楠木寨的腹地或顶峰之下为福气,也祈望为后代带来发达之气。很多的风水先生也确实在楠木寨找出了许多风水宝地而声名鹊起。我的爷爷死后就葬在楠木寨峰顶之下几百米远的弥勒佛东边的臂窝里。这个就很难了,因为毛家湾的人在弥勒佛的西边,还隔着一条马路。当年送葬的队伍先是往下面的“平原”游一圈,然后沿泉龙(村)接湘壶线的土公路上了陈家湾至文家亭子的湘壶线段,至杨荷塘,经下打石墈,直接翻迷蜂坨沿山脊至青坨,继续朝着弥勒佛的心腹地带胡家老屋进发,跨过老屋,沿着细小的山道攀援而上——这时每一个打大轿的人旁边就有几个帮忙的,另外还有专门的人真正的披荆斩棘,用镰刀开道!直至到达弥勒佛的东边臂窝里。从西边的山脚到东边的离峰顶只有几百米的臂窝,棺木上去了,困难问题还有,这里基本没有平坦的道路可以上机械车,甚至连独轮车也用不了,修墓用的石灰水泥沙石全靠背扛肩挑!我们毛家湾还有一个六十年代从长沙城带着漂亮媳妇回来定居的春嘎嘎,也埋在我爷爷墓地不远的地方:比我爷爷的墓还上去百多米,在一个有点翘出来的勺子里,风水先生说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宝地。毛家湾外出工作几十年的李家老大在春嘎嘎的墓再上去100多米,靠近弥勒佛的下颌买了一块墓地,他在生前就把他和他老婆的合墓修好了,由于位置太过显赫,在山底下很远的田地里可以望见那墓在阳光底下发着白光,现在该夫妇已经在墓穴里安享很多年了。
2003年的时候,为了迎接一个盛大的纪念日,政府决定把湘壶线从市里到9号桩子的路面改造成水泥路面,九号桩子就在杨荷塘上去爬上了陡坡的地方!人们一下子为这美丽的路揪起心来,提心吊胆了许多个日子,最终是虚惊一场:路面是水泥硬化了,但只是在原有沥青路面的基础上进行硬化。美丽的树,美丽的路依旧!
然而10年过去的2013年杨荷塘和毛家湾的人还是承受了这裂心之痛!政府决定全线拓宽湘壶线。人们想挽留,但又知道不可能,砍树的时候,很多人都来了,他们默默的目送这树在钢锯下腰斩倒下。五嫚夫妇70多了,他们也来了,也是默默的看着,还忍不住走上前去抚摸着他们守护了几十年的法国梧桐的“尸体”,从一根筷子那么小的树苗,到今天的蔚为奇观,到现在的黯然告别!
现在崭新的湘壶线已经出现在世人面前,更宽阔更平坦了,两边有了高而弧线优美的路灯,原先的水渠也修得更宽更结实更漂亮了,树也重新栽起来了,不是原先的法国梧桐了,而是真正的梧桐树。
新栽的饭碗口粗细的梧桐树在阳光中欢快的扇动那不多的几片叶子,在人们的眼光中还显得单薄,木桶粗细的“倩影”还在我们的头脑中挥之不去。或许她不会再来,但她永远的在杨荷塘和毛家湾人的心中留下了,也或许还有更多的人心中留下了这如神话般的画卷。
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在夕阳中我们看见年迈的五嫚夫妇正在梧桐树下手把手的教接班的护树人,银发与黑发一齐染上太阳的金辉,人来车往,依然是和谐美丽的人间烟火。
作者简介:胡章加,1975年初秋出生于湖南省湘乡市育塅乡杨名村毛家湾。1998年7月至2018年7月工作于本乡轧桥学校,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散文随笔散见国内报刊和网络平台。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