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生父子不同姓,
恩爱夫妻不同床。
日行千里不出门,
有文有武有君王。
打一迷语。
这个谜语是父亲说的。当时家里人吃过午饭在午休看电视。电视上演的是戏剧节目,河南越调《诸葛亮吊孝》。申凤梅老师正唱到诸葛亮过江东在周瑜的灵堂前叮嘱赵云的唱段,“……我的四将军啊,你千万间剑不离手,手可不要离剑啊……”。申老师将诸葛亮那提心吊胆忐忑不安的心情表现的淋漓尽致入木三分。每每看到这段戏,我总会情不自禁的跟着哼上两句,因此上没在意父亲的话语。
弟弟妹妹摇头晃脑振振有词,这个那个的猜了好多谜底都没猜对。我这才回过神来,将这个谜语念叨了好几遍,却都没有猜中。其实那个时候我都不小了,但从来没有从父亲的角度去想。父亲的性格很特别,他自小就在剧团学戏,虽然没呆几年,但那个时候的人们都很敬业,干一行爱一行,所以在剧团上学了不少的东西。父亲主学唱功,但司鼓(当地话叫打板)马锣打击乐什么的都会来上几下,这从过年时村里闹红火时排戏就看的出。他是导演演员,转场时还得在乐队里忙上一会。十三红六月雪雪里看梅那些著名的老艺人的艺名经常挂在他的口里,只是父亲认得他们他们不认得的父亲罢了。但这并不妨碍父亲对戏剧的爱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基本上不看戏剧以外的东西,直到现在我都理解不了。只好以父亲一句老话来解释,电打布景(村里刚开始演电影的时候,上年纪的人不懂这些,就把电影叫成电打布景。父亲这样叫带有明显的贬义)全是虚的,一会东一会西的。
父亲看我们都答不上来,半靠在被窝翘着二郎腿得意的说出了谜底:唱戏。
小时候家里有两本书,发黄的粗糙得两本戏剧唱本:《大报仇》和《骂殿》。那时候刚刚会写123的我自然不懂那书上写的什么,只对墙上挂的那幅髯口(老生演员挂在下颚的胡子)感兴趣,没事就偷偷取下来两手撑挂在双耳上摇头晃脑,那一大把胡子垂到肚跻下怎样也甩不开。后来在看电影《窦娥冤》时第一次看到蒲剧大师阎凤春的帽翅功。头不摇身不动,两根帽翅单甩齐甩交叉甩前后甩……,真叫一个绝。蒲剧主要是流行在晋南一带的地方戏,一开场起来锣鼓馇钹响个不停,又称乱台。只因一批衷情于蒲剧的老艺人的不懈努力,才使这个地方的小戏走向全国。从父亲的口里我听到许多的关于蒲剧的轶事和谚语。……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三狗的唱,广盛的走,毕业生的手,存才的活路再没有(这四个人是蒲剧著名的男旦角,冯三狗孙广盛赵七娃和王存才,上世纪初中期的四大名旦)。误了好酒好席,不误存财的挂画。看了三上轿,晚上不睡觉。看了筱爱娜,宁吃麸子不吃麦……。还有一些这样的谚语:上帝要玩手机,乔布斯便过去了;上帝要找舞伴,杰克逊去了;上帝要听蒲剧,王存才也去了。还有一首赞颂著名须生演员王天明的藏头诗;王冠莽袍扮太宗,天生福相活孔明。明镜高悬颂海瑞,好个蒲剧名须生……。当然了这些都是近几年的话了。
那时候根本不懂这些,对咿咿呀呀的戏腔也没个兴趣。男孩的天性就是舞刀弄枪,《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以及几个远隔万里的“社会兄弟国家” 的《宁死不屈》 《伏击战》《看不见的战线》 《火车司机的儿子》,老是那几部片子的,翻来翻去的却总也看不够。实在是没看的了,才在村里演戏时也去凑热闹。 村里一年要演两轮戏,基本都是县蒲剧团演的。父亲那时离开剧团好些年了,在工厂开车。“方向盘听诊器售货员” 是那个年代我们农村人羡慕的吃香饭碗。剧团转场时得两三车才会转完,跑场的与父亲是老相识,总会到父亲的厂里用父亲的车。那时候觉得父亲真的很神气。剧团的人基本上他都认识,可那些团长教导员(剧团不仅有团长还有教导员,在那个时候那可是真实的事儿)大多数都只能坐在敞篷车上,任凭车后的尘土卷扬起来落了灰头灰脸,到了大队部还得搬卸行李。而父亲呢可以站在边上指挥他们干活,车卸完了父亲会牛气的满场扫上一眼然后上车双手握住方向盘一挺身把车发动着一把方向便将车调好头了,飘逸潇洒吸引了好多人的眼球。那时候我才朦朦胧胧懂得父亲离开剧团的缘由。虽然以后许多次我总在想象如果父亲当年不离开剧团,会不会也成为一个如张庆奎王天明那样的名家,或许成为在老年后自娱自乐开开心心的老顽童。但我却从来没有去埋怨过他当年的做法。
剧团在村里呆三天,五场戏。中午一场晚上一场。那两天生产队就会放假,包括学生也是如此。那时的物质生活很匮乏,但是在舞台广场还是有不少卖食物的:苹果桃李子香瓜……,还有一两个支着大锅的羊汤和水煎包摊,那都是供销社的食堂办得。最多的是二分钱的冰棍了,任凭哪一家再苦再穷都会让孩子吃上几根。中午的日头暖洋洋的,那些个大爷奶奶早早的搬个小马扎坐在台下,相互间打着招呼说些许久不见的闲话。广场的西房和南房是大队的机房,麽面的粉草的机器轰轰隆隆的响着,因为快开戏时机房就得停了。
我那时会看见父亲很忙。因为村里许多的大人会抱着年幼的孩童找父亲到后台给孩子画个花脸。当出来一个脸上花花绿绿的孩子喜眉笑脸时,别的孩子可真是羡慕的不得了。装扮过的孩子就会在台下这里走走那里转转,连大人都咧着嘴。有一次母亲抱着小弟和父亲到后台给小弟画了个三花脸,我看见父亲还给化妆的花脸师傅一个红纸包。对方客气了一下便收了起来。我很奇怪,父亲和他们那样熟悉,怎么这点小事还要钱。后来我才明白这是流传了一千多年的习俗,一个戏剧演员特别是丑角演员引以为豪的习俗。相传唐玄宗李隆基喜欢戏曲,在宫里成立了一个名叫“梨园”的戏班,自任班主。经常在宫里吹拉弹唱不亦乐乎。有一次在排戏时生末净旦的角色都有人扮演了,就是没有人扮演丑角。李隆基见状便亲自扮演丑角。由于他从心里喜爱戏曲,所以即便演丑角也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把丑角插科打诨令人发笑的本性发挥的淋漓尽致。(无怪乎在明。高明的《琵琶记·报告戏情》道:(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与妻贤)。所以后人就把丑角当成了皇帝,把李隆基当成戏班子特别是丑角的祖师爷。所以说旧社会戏班里的丑角很是了不起。新社会不讲究这些了,但还是有许多人让戏班的丑角师傅给孩子画个三花脸以图吉利,如皇上一般大富大贵。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习俗。那些难的当一回主演的丑角就十分在意这个,不管你三毛五毛的都行,就是不能空手。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 当年人们的那些行为言语,唱戏的和看戏的。
我常常说自己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其实是不好意思将那句“少小不努力老大徒悲伤”的名言来对照自己。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为谁干,也可想而知年少时的碌碌无为是多么的荒唐。当然了不会荒唐到欺男霸女偷鸡摸狗之类的,就是不上进不努力,反正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鸡零狗碎的一些知识反倒是不上学了才去补充的。脑海里的一些历史知识其实很大部分是从剧戏和文学作品(比如金庸梁羽生二月河当年明月等等)得来的。尽管那演员咿咿呀呀的扭扭捏捏半天也唱不出一句完整的段子。但是在父亲这个义务讲解员不厌其烦的连唱带讲的熏陶下,我还是狗腿羊胯囫囵吞枣的在脑海里塞了一些东西。尽管我总认为诸葛亮比朱元璋离我们这个时代要近得多,李世民比努尔哈赤要亲切得多。但是在那个时代的农村,秦琼大战弼马温张飞牛皋比黑脸的笑话比比皆是。即便是被别人揭了底,那也是哈哈自嘲一笑不了了之。
当然了这些都是闲话了。
那一年村里来了剧团来演戏,是从河南过来的。不是正规的剧团,而是由老百姓自发组织的。由于缺少政府的支持,这样的剧团服装简陋乐器老旧,一个人都要兼上好几种职务。也正因如此这样的剧团演出费用低生活也不讲究,我们当地叫他们“背包袱戏”。他们是河那邦的,唱的当然就是他们的剧种了:豫剧曲剧坠子戏。曲剧《卷席筒》他们能唱整本戏,虽然是给村里老百姓看的,但却是一丝不苟全身心的入了戏。唱有唱功武有武底,以至于台下那么多的人儿一次又一次的鼓掌叫好。也许是我们很少听到河南的戏,也许是在我们当地有许多从河那邦(河南省)迁移过来的,血液里天生有着那种故土难舍的情分。反正是那一个小小的"包袱剧团”赢了个头彩。演豫剧《抬花轿》时,演曲剧《卷席筒》里苍娃嫂嫂的年轻的女演员扮了个轿夫的角色,打头一个轿夫。在灯光的映射下,格外的妖娆漂亮。高佻的个头一点不比其余三个男演员低。虽然化了妆看不清原本的脸色,但那笑靥如花的酒窝却看的清清楚楚。在乐队的伴奏声里,她抬轿的花步前后左右上下飞舞真是绝了。难怪现在许多电视台都有“高手在民间‘’的节目,我相信。
那是我年幼心里第一个女神的形象。虽然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没和人家说上一句话,而且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我幼小的心里好长时间总萦绕着那位女神的容颜。
村里演戏甚至比过年还要热闹。不仅方圆十里八里的人儿,更多的是老年人的兄弟姊妹那是必须邀请的。七大姑八大姨姑舅表亲娘家至亲……。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也许只有村里唱戏的那几天是人们最快乐最惬意的日子里。虽然很多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们穿的都是对襟的粗棉衬衫大裆裤,腰里扎着一条腰带,裤腿下也绑着扎带 ,但都洗的干干净净。这些亲戚乡邻虽然不常见面,但哧溜拐弯的都能挂上亲戚,哪怕是八竿子也够不上的都行。打着招呼说些闲话,家长里短的……。因为每一年里都会少些老面孔,所以他(她)们也格外珍惜每一次的相逢。往往的那些壮年和孩子还没有吃罢饭,这些十村八里的老人们就会集聚在戏台下,一堆一群的围拢一起叽叽咋咋的总有着说不完的话。
七十年代最后一个春节,父亲从厂里搬回一台电视机,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那时全公社也不过三几台电视机。我们一家子特别兴奋,大白天就开始摆弄。那时的电视频道特别少,只能收到中央台河南台和山西台。虽然是山西人,但是地处黄河岸畔,中条山麓干扰信号,山西台的节目像雪花飘飘一样的飞舞。那天晚上山西台演的是蒲剧《麟骨床》。有父亲在剧团时师傅的师傅外号“十三红”的张庆奎和杨翠花王天明田迎春一大批蒲剧名家,父亲的心情可想而知。室内天线接收不到信号,我们父子几个在崖场栽了根木杆,用铝线制作了一个天线。农村的窑洞又高又深冬暖夏凉,三五十人都坐得下,但是那一晚上就是挤人得很,无奈间只好把电视机挪到窑洞外的屋檐下。满满一院的人,立得坐的盘在树枝的。冬天的风大,西北风带着呼啸声把天线杆吹的前后左右摇摆,电视机成了收音机,只有声音没了图像。父亲站在电视机的后面抓住两根天线来回着调整最佳方位。好容易图像清晰了,崖场上的木杆一晃便又下雪了。戏开场了,锣鼓家什雨点般的响个不停 ,就是见不到人。上了年纪的人可不管这些,连声催促父亲。父亲上到崖场撑住木杆图像才稳定了,一松手又不行了。虽然我也想看电视,但还是上到崖场站在风地撑住木杆,听着在院里父亲时不时的呼喊指挥摆动着方向,直到电视的散场。
后来,后来……
后来的电视机投影机功放机越来越普及,新鲜的事儿 也越来越普遍。没了趣味,一切都不神奇了。戏剧这个普通的在人们身边的声音慢慢的被人们特别是年轻的儿女们淡忘了遗弃了。有兴趣的似乎只有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了。剧团的角儿似乎也只剩下为婚丧嫁娶助兴的份儿了。
想起来当年的“背包袱戏”。那个似乎遥远的不可理解的年代。
终于有一天,也不是特定的那一天,在摇滚舞踢踏舞通俗流行各种各样的音乐声中,戏曲又回来了。
见过这样一位老人,耄耋老人。满头白发,长寿眉几乎垂到颧骨,走路一步挪不了三指,颤巍巍的总是要跌倒的样子。早上在公园票友在拍戏练嗓,这位老人是位打板的,也就是专业术语的司鼓。当他坐到板架前双手拈起板捶,眼睛一扫全场,立马就换了一个样,挺胸收腹,双目矍铄,左右双手如流星一般击打在板鼓上,疾风快雨马蹄声碎。激情处仰头立目豪气腾腾,柔弱处板捶低压喃喃细语。全场的乐队演员全都在他的指挥下……。一曲终了,老人放下鼓捶,长长一口气吐出,立马又恢复到那萎靡不振蹒跚移步的状态。
心中的一口气是为精气神而攒聚的,是为心中的所爱攒聚的。为了钟爱的为了衷情的,一切在所不惜。
昔日里那咿咿呀呀的声调不再是那样的难听了,一把板胡一把二胡一只笛子甚至是两片木板都能奏出赏心悦耳的声音。闭目聆听,那声音中有历史有现代有沉浮有衷爱,还有人生起起伏伏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时光让我们又怀念那些逝去的或是已经不在意的。也许生活的酸甜苦辣人们一样的都要经历。
给父亲和岳父一人买了台看戏机。其实他们两个人也需要也不可需要。父亲得下痴呆病后,坐立不安,许多的事儿不记得了。给他买下看戏机后也不怎样用。岳父不爱看戏,就是一个整天在农田里忙碌的老百姓。但是此有了看戏机后,有时候外出干活或是饭后歇息,也是拿上看戏机,它唱它的,该干什么照干什么。他们分不清那些已故的和健在的演员,父亲更是忘了当年念叨的十三红八百黑猪嘴红十三旦一撮毛(不是智取威虎山的那个一撮毛)老少选蝎子红晋南丑活张飞一声雷……等等等等,对着看戏机好像是对着一个怪物似的发呆。
我的心在沉甸甸的日子里感受着每一天。无论怎样的生活都在继续,回忆中把那一点一点的幸福和甜蜜咀嚼出来,融进现代的日子里。
作者简介:孙克战,山西省平陆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山西省运城市作协会员. 从本世纪初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地方电台《都市文学》《小小说选刊》《女友》、《中国散文家》《中华散文网》等发表作品百多篇,散文《大爷》获《散文选刊》全国征文三等奖,第二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散文《痴》获华夏散文全国征文二等奖,连续五年获由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部文化扶贫委员会,文化部社会文化司,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总署,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农民日报社中国文化报社等联合举办的全国征文二三等及优秀奖,先后荣获全国及省部级以上奖项二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