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桑想起衣服没有洗时,黄昏已经结束了。空气中有一层粉灰的色彩。叶桑笑笑对自己说:"我今天简直糊涂了。"
于是她便开始把脏衣服往洗衣机里送。邢志伟那时候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在邢志伟抑扬顿锉的声音里,叶桑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洗衣桶。
水便开始旋转起来。叶桑凝神望着衣服和洗衣粉渐渐地被卷入水中。有一支歌恰好进入她的耳朵。唱歌的人似乎很动情: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感情深浓得让叶桑觉不出来这歌是从窗外传入还是由洗衣机里那个小小的漩涡中扑面升起。隐约中只觉得那支歌如同一个人的低语。她笑笑,觉得人生很矫情。应该说叶桑日常还是很喜欢有流行歌曲萦绕耳边的。但这不影响她对流行歌曲实乃"无病呻吟"的总体评价。叶桑说就象人人都明白腌菜价廉而无营养,却仍然喜欢吃一样。邢志伟的妹妹正是唱流行歌曲的,听了叶桑这一说,从此不进她哥哥的家门。
旋转的水翻起了邢志伟的一件衬衣,叶桑忽想起忘了搜搜邢志伟的衬衣口袋。她又一次笑笑对自己说:"我今天简直糊涂透了。"上回有一张红色电影票在里面,结果将那件很漂亮的"鳄鱼牌"衬衣染了色。邢志伟说电影票是公家发的,看的是《焦裕禄》。还强化说李雪健演得土极了。邢志伟那天对叶桑尤其地殷勤。叶桑心里满不是滋味却没有追问。她想书上常说在这些小事上穷追猛打男人是最没出息的女子才会做的事。她天天都这么想,倒真也宽心了好多。
叶桑听着那支飘渺而来的歌,怀着散漫的心情自我调侃。这回如果再摸出一张,难保邢志伟就不会说是刚看的《大决战》。想着她的手居然就真在衬衣口袋里触到了什么。
这是一张淡蓝色的纸条。外面的"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仍然坚持情深意浓地低语。蓝纸条上写着:"老地方见行吗?好想你呵。"落款为"丁香"。字迹娟秀得很有暖昧色彩。叶桑的头皮顿时一炸,满眼金花便如尘土纷纷而落。她想这也是因为今天我的糊涂所致?
叶桑拿了纸条走到邢志伟跟前,她的心口隐隐地痛。邢志伟是在给他的上司打电话。虽然唯唯喏喏却也还没忘记把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叶桑便将纸条展开放在邢志伟面前,然后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她一脸冷然地盯着邢志伟,心说我看你怎么跟我交待?
邢志伟放下电话,拿起纸条,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出现,只是用一种淡淡的口气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什么?"
一时间叶桑倒呆住了,因为她的确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已由低语变成了嚎叫,以一副荡气回肠的姿态在叶桑和邢志伟面面相对的距离中穿行。在叶桑的怔忡之间,邢志伟面不改色心不跳且还浮出一脸冷笑。然后,看也没有看叶桑一眼便甩手而去。
随着门"哐"地一声响,低语和嚎叫一瞬间全部消失。叶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口冷气便从头一直渗到了脚心。她想要哭,可眼泪终于还是没有流下来。地上新铺的塑料地板被她适才仔细地拖过一遍,了无灰尘。叶桑望着地板想,如果眼泪落在上面,一定会显得很晶莹的,而且在顶灯的照射下还会有反光。如此想着,她还是没有眼泪。
夜便是在叶桑无泪地坐在沙发上时进入深处。虫鸣声音很微弱,却明显着是浓妆重抹着夜色。邢志伟一直没有回来。叶桑想,这么说是去了那个"老地方"了?是同那位"丁香"在幽会?正拥抱和接吻么?象当年她领教过的一样,有一只手伸入那个丁香的胸部,那后一直往下滑着?然后用一种作报告似的语言说要作"更深入的了解"?叶桑想着头皮竟发麻,时时地有嗡嗡声袭来。胸口也有些堵。叶桑心说我的眼泪水该不是已经象河水一样地在脸上泛滥了吧?
然而叶桑的眼泪还是没有落下来,这使她多少有些意外。后来闹钟便响了。它在每天早上固定的时间里响起,使一个空空的房间生出家庭氛围。叶桑用手在脸上揩了一把,站了起来。无泪的脸很是干燥。叶桑便走进卫生间。她精精细细地为自己洗了一把脸,将长发盘上了头顶。在盘发时她甚至想起一个叫韦唯的歌星。叶桑一直觉得自己的头发跟韦唯的类同。她知道韦唯嫁给了一个美国佬,而且还跟他生了个孩子。正在从一流歌手的位置上往回走。从报纸正面上看,她很幸福,可从反面呢?叶桑想,那可就难说了。叶桑为自己煮了一碗泡饭,夹着一点榨菜丝简简便便地吃完,拎了自己出差常用的包,便出门了。她没有为邢志伟留条,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想过留条这件事。
叶桑走出宿舍大门时,太阳刚好出来。阳光照耀着她的脸,象晒化冰块一样轻易地将她脸上一夜未眠的疲惫晒散。她叫了一辆"的士",用一种她自己都觉得十分从容的声音对司机说:"往前走。"她几乎没有看一眼她已经住了八年之久的那幢宿舍楼,便一走永远不回头。
"的士"载着她在绿树浓荫中穿行。路过了邢志伟工作的那栋豪华的大厦。大厦以刺目的姿态从他们面前晃过,她却有如没有见到一般。
司机说:"不在这里停?"
叶桑反问道:"凭什么要停那里?"
司机说:"我只是问问,因为从你们那幢楼里出来的人很多都是在这里停的。"
叶桑冷笑一声道:"你倒象懂得很多。可我不是。"
司机便很不悦了,说:"你去哪里我不管,可是你要告诉我我得朝哪边开。"
叶桑足足想了5分钟之久,才说:"也许到下关码头比较合适。"
叶桑搭乘的船是"江申"号。船是傍晚六点半开的。一声长鸣,轮船离港,叶桑方霍然而惊。她意识到自己是离家出走了。她想,我会到哪里去呢?我是不是还糊涂着。
叶桑买的是四等舱船票,她印象中自己原本是买二等舱的。家里的钱主要为邢志伟所赚,她想狠狠花一笔钱,权当出气。可不知怎么,她还是只买了个四等舱。这使她瞬间想起一个词:鬼使神差。她想这是最恰与其份不过了。
四等舱里十来个人,而且乡下男人居多,臭气哄哄。叶桑在她的床位上呆坐了三分钟,便怀着满心的厌恶走了出去。她走到了船尾,依在船舷边。她眼里仿佛是满眼风光,又仿佛空空如野。然后她就一直呆在那里。laimer船很笨重地在两岸灯火的相夹下缓缓而行。船过之处,象一把锐利的刀,将平展的江水开肠剖肚。翻开的浪便白花花地沿着刀口朝着两边翻卷去。但只是一会儿,被船犁开的刀口便愈合得天衣无缝,就仿佛从来没有过经历过什么一样。叶桑想这就是水。随之又跟着想起一句老话:女人如水。叶桑这么一想,心里便生出觉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叶桑想。她觉得自己总算晓得这句话的来头了。这老话本来就是男人想出来的。女人一直以为是夸女人的,是指女人的清爽和柔顺,却从来也没有真正意识到它的刻毒之指:女人不仅有开肠剖肚之痛,且还需将这痛楚掩盖得天衣无缝。因为女人就是水。
天便在她恍恍惚惚的觉悟中黑透了。江上白色的浪花倏然消失。只剩得一匹硕大的黑缎子在叶桑的面前涌动。这种涌动一直随船而行。来自空中抑或是来自船下阵阵不安的喧哗与悸动也一直随船而行。两岸的灯在叶桑凝视江水的两眼边角渐明渐灭。好象被风吹熄,也好象被船所弃。殊路同归,无论吹熄或者遗弃。总之全都是在一望无际的幕布间消失。
涌动中的行走,令叶桑突生一种心驰神往的感觉。她想这种流动是多么有意思呀。是什么样的动力在驱动着它这么着长流不息呢?它的最深远处究竟是喧哗着的还是静谧着的呢?溶入流水间会有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为什么人不能活在这生生不息的水里呢?赤裸裸着彼此都对对方透明?叶桑由不得轻叹一口气。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在她叹气完后响起:"孩子,你不是想不开吧?"
那只低吟过又回荡过的歌声伴随而来,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叶桑回过头,莞尔一笑:"还好。"她看到一个银髯鹤发的老头。老头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令叶桑凝固了她的笑容。那声音依然苍老着:"不要想乱了,平平安安回家吧。"老头说完便走,他行路如飘,象一个没有体重的人。叶桑忍不住有点毛骨耸然。
几近半夜时,叶桑才回船舱。舱里已鼾声四起。呼吸的臭味填塞在所有的缝隙里。和叶桑床对角的上铺有一个人在昏黄的灯下看书。在叶桑爬上床的一瞬间,她似乎听他如幽灵一般的语气问:"你还不去?"叶桑吓了一跳,心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她抬起头用眼睛盯着他。那人却全然漠视她的存在,从容地翻看着自己的书。叶桑充满着疑惑和惊异,她想,除了他,还有可能谁说话呢?叶桑终是没有想清楚,在困意袭来时,她便倒头睡了去。
虽是臭气扑鼻,可叶桑还是做了梦。早上醒来,她忘了梦里的内容。依稀只记得有浓雾滚滚。雾中有一只手使劲向她挥舞着。仿佛还有叫喊,声音尖锐得把雾撕碎成零片。至于叫喊的内容,她使尽全力也回忆不起来。
早饭,叶桑泡的是方便面。这是一种绿色袋包装的排骨鸡面。是邢志伟最爱吃的一种。脑子里一浮出邢志伟的形象,她便突然忆起梦中大雾里摇摆的那只手。套在手上的衬衣袖子正是邢志伟所穿的鳄鱼牌。那上面蓝色的线条清晰可见。这是叶桑有一回到深圳去专门为他买的。思路至此,叶桑泡面的手由不得颤抖起来。她想邢志伟在向她召唤么?他和那个丁香睡觉睡得不如意了?可是因为那个丁香是个平胸?邢志伟以前说过,他喜欢叶桑就是因为她的胸高。而他邢志伟一看女人的胸脯平得象个飞机场就味口大失。叶桑挺了挺身子,低下头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胸部。当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深不可测的乳沟时,突然觉得她周围的人也都盯着她的乳沟往深处观察。她赶紧双手一护胸,手上的方便面却"哐"的一下落在地上。她张惶地望着同舱的乘客。大家也都把视线投到了她的身上,眼神显得很是特别。不知是哪个床铺上的声音,说:"有没有烫着脚?船上有医务室。"叶桑的鞋上全是面,脚背热呼呼的,她呆了一下,说:"没有。"
船到终点时,叶桑的脚已经红肿得行动不便了。痛疼令她逃离了无休止的冥想。叶桑想果然自己现在不行了,一碗面竟也能使她步履艰难。
码头上没有任何人来接她,这很自然。因为叶桑买了抵达终点的船票,可她究竟会去哪里自己却连想也没有想过。船在她意识空白中到达了汉口。当叶桑看到了龟蛇两山和江汉关的大钟时,一刹那间竟有些惊愕。随之内心便有一股激情在冲动。她想原来是回家来了。回家的路,是不需要意识作指引的,本能便可把人领到家。
叶桑再次地打了"的"。她上车便用熟练的方言说:"到珞珈山。"
她的家便是住在那个山脚下面。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和两个妹妹一起在山上捡橡子玩,然后躲在树丛后拉屎的事。有一回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正在她们拉屎时挽手而来,随后又在她们视野里亲吻。吓得她们一声也不敢吭,屎也拉不出来。那是一个冬天。她仿佛从那次起,每次上厕所便会浮起她儿时看到的那组镜头,然后就有了便泌的习惯。等她大学毕业以后,再到山上,地上已经找不见橡子了。以前的树却依然是青绿青绿的。她为此感到很奇怪。甚至神秘。
叶桑推门进家,爸爸不在家,妈妈竟也不在。只有二妹坐在窗口,举着一片树叶,对着阳光照看。叶桑走到她的身后,她浑然不觉。叶片上的经脉清晰可见,有如丝丝血管。二妹自语道:"暗示。"
叶桑说:"二妹,我回了。"
二妹仍旧看着树叶,但嘴里却答了一句:"回了吗?"
叶桑说:"二妹,是我呀。"
二妹说:"是你吗?"
叶桑说:"我有两年没有回家了,你未必看也不看我一眼?"
二妹说:"你要我看吗?"
叶桑于是叹息了一口。她走进她曾经和她的两个妹妹共住的房间。房内陈设如旧。二妹二十岁时精神分裂,业已五年光景。叶桑总觉得她被分裂的不是精神而是年龄。二妹仅如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脸上满是童稚的神气。一副茫然的样子看着大人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有所不如愿发起脾气,也不过是坐在墙角嘤嘤地哭泣。但二妹发育得却十分饱满,象叶桑一样,也有很高的胸脯。二妹在大学三年级时喜欢了一个男孩子,喜欢得如痴如醉,一天不见便神思不定。男孩子似乎为了回报她的爱,同她有过两次幽会,并且两次都热烈地亲吻了她。第三次幽会在黄昏。二妹脉脉含情,用手扯着树上一片片的叶子。那男孩从她手上拿过一张叶片,便告诉二妹他不爱她,只是感激她对他的感情。二妹当时便呆了。男孩子不敢直视她,举起树叶,对着阳光照看着。树叶变透明了,一览无余地展示着叶脉。男孩子说:"我暗示、暗示、反复暗示你多次我的意思,你都拒绝意会。"二妹呆说:"暗示?"次日上课时竟不顾讲台上的老师和满教室的同学,一个人站起来,反复而沉痛地说:"暗示,暗示。"语气凝重而怪异,令满座肃然。一时间竟出现好几分钟静默。自此以后,二妹便休了学。
叶桑躺在小妹的床上。客厅里的老式挂钟当当地响了几下。这是父亲最爱之物。叶桑知道,这是姨妈有一年从新疆回来,送给爸爸妈妈的。二妹走了进来。坐在一张椅子上,钟声还在响着。二妹凝视着叶桑,嘴上说:"是暗示,你意会了吗?是暗示。"叶桑目光所至的天花板上突然显影出波涌的江水,雪白的浪惨烈地向两边翻卷。一只手拂了过来,只几下,水竟至平静,有如一幅温情的风景画。叶桑说:"是,我意会了,是暗示。"二妹说:"你不能,没人可以意会。"
天黑了好久,仿佛一个世纪。叶桑听到大门有开锁的声音。叶桑想他们回来了。
爸爸妈妈是同小妹一起回来的。爸爸惊讶于叶桑的突然而至。爸爸说:"这太让人意外了。"
妈妈显得很高兴,拉着叶桑看了又看,说:"女儿回家有什么好意外的?"
小妹扑了上来,欢叫着:"太好了,大姐回来得正是时候。"
叶桑淡淡一笑,推开小妹,说:"我的脚痛。"
爸爸妈妈方才看到叶桑的脚已经穿不下鞋了。两个人便一起惊呼大叫起来。
电话铃响的时候,叶桑正在抹药。妈妈接过电话,听了一下,转手交给叶桑,意味深长地说:"是你的。"叶桑迟疑片刻,还是接了过来。线那头传过来的是邢志伟的声音。邢志伟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你倒底要怎么样?"叶桑没有说话,她将电话挂断了。
二妹说:"暗示?"
叶桑望了她一眼,回答道:"是的,暗示。"
妈妈立即厉声对二妹一吼:"你进屋去。"
叶桑望着二妹走进房间的背影。忽而她也站起来,慢慢地走了两步,说:"我好累,我想睡了。"便踩着二妹的影子进去了。叶桑能透过背脊感觉到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的神色。当她掩上门时,忽听得妈妈低呼了一声:"我的天啦。"
早上天亮的时候,叶桑醒来。床边坐着一脸灿烂笑容的小妹。小妹说:"早,大姐,睡得可好?"
叶桑一笑,说:"还行。"
小妹说:"想不想听听我的事?"
叶桑说:"什么事?"
小妹说:"我要结婚了。"
叶桑说:"是吗?"
小妹说:"就是爸爸前年带的那个研究生,宁克。"
叶桑想起有一年她回家探亲时在码头见过的一个高个子男孩,是爸爸委托他帮忙接船的。男孩子很儒雅,也很般勤。假期中常到家里找爸爸进行专业询问。爸爸不在家时便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同叶桑聊天。喜欢用专注的目光凝望叶桑。叶桑说:"哦,是他?"
小妹说:"大姐还记得他?"
叶桑说:"当然。"
小妹便拍手笑了起来:"太好了。昨天两家爹妈会唔过了,今天他哥要请我吃饭,大姐你跟我一起去吧。他有哥撑腰,我有姐壮胆。扯平了。"
叶桑想起那年返回的时候,送船的还是宁克。在船上,宁克久留不去,直至船要启锚了。叶桑只好先开口谢别。宁克突然说早认识你几年我就不会让你离开珞珈山,你不该和我错过。叶桑当时只是一笑,说你真能犯傻呀。宁克说你不信?叶桑说我信。可现在我得跟你说一句很迫切的话:再见了。宁克便挂着一脸的伤感下船了。叶桑当时觉得男人如此这般十分可笑也十分可爱,此刻却又莫名地生出些怅然。
小妹说:"宁克会打的来接我的。"
叶桑说:"我不去,我没法走路。"
小妹说:"有车哩,不需要走。"
叶桑说:"我说了我不去。"
小妹讶异地望着她,片刻才说:"大姐,你这次回来很特别。"
叶桑淡淡地说:"是吗?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不想你硬把你的幸福感强加在别人头上
小妹说:"姐夫怎么欺负了你?我饶不了他。"
叶桑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吃早饭时,桌上便很沉闷。只有二妹时而地说一声:"暗示。"小妹磕了一下碗,说:"二姐,你就不能一个字不说?或者换几个字说说。你说得让我觉得天下无处不是暗示。"叶桑心里一怔,觉得天下果然可不就无处不是暗示?
爸爸妈妈都忧伤着面孔。爸爸沉默不语,妈妈不断地给叶桑夹着小菜。而平常,她只是为二妹做这些。叶桑想,妈妈这是暗示我和二妹一样了?
叶桑刚放下碗,爸爸郑重其事地对叶桑说:"叶桑,爸爸要跟你谈一谈。"
叶桑说:"谈什么?"
爸爸说:"谈你的心情。"
叶桑说:"心情是可以谈出来的吗?"
爸爸说:"是不是跟邢志伟闹矛盾了?"
叶桑说:"谈不上矛盾。"
爸爸说:"那为什么突然跑回来?而且不听邢志伟的电话?"
叶桑说:"我只是想回来看看爸爸和妈妈,不行吗?"
爸爸说:"诸事都有因果关系。看爸爸妈妈也不是心一动就可以回来看的。"
叶桑忽而想起两个小和尚关于风动还是幡动的论争,慧能大师说是心动。叶桑点点头,说:"是心动。"
爸爸正色道:"跟单位请过假了?"
叶桑有些茫然地望望妈妈。忽而忆起,她果然忘记了请假这一说。妈妈叹息了一口,说:"就让孩子先在家轻松地过几天吧。"
爸爸面带怒容说:"这都是你的遗传,孩子一个个都经不住事。已经废了一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再废一个。"
妹说:"爸爸暗示?"
叶桑瞥了二妹一眼,她想二妹真绝。叶桑说:"我还不至于吧。我只是想休息休息,我觉得好累。"
妈妈说:"你何必危言耸听?孩子只是觉得累,回家来休息休息,顺便看看父母嘛。"
爸爸说:"我有预感。三十年前我跟你结婚的那天夜里,看见一只手在窗帘上摇来摇去,我就晓得那是一只惩罚我的手!现在要一一应验了。"
叶桑大惊:"一只手?"她恍若入梦,梦中那只手摇摆着,叫喊的声音是什么呢?
"暗示。"吐出这两个字的竟是小妹。爸爸和妈妈一起扭过头望着她,膛目结舌
小妹说:"我只是提醒大家,不要把每个人都变成二姐。"
爸爸说:"这正是我的用意。"
早餐就是这样结束的。
太阳照射到窗口,很明亮。阳光下可看见飘浮于空气间的尘土。它们象是很轻盈地在舞动,又似很沉重地在挣扎。心情是个操纵者。
叶桑穿着她长及膝盖的银灰色毛衣,光着小腿,在客厅里试步。她的脚上过药之后业已好得多了。她的小腿很白,皮肤细腻,稍近一点便能看到皮肤下浅蓝色的毛细血管。二妹仍然依在窗口看树叶。二妹长期不出门,面色苍白如纸,眼睛愈发地显得黑幽幽的。因为表情单调,望之便如纸偶。她静静地看着树叶的经脉,阳光落在她的手上脸上和她专注的神情上。叶桑看着她,竟看出许些浪漫的意味,心里便又生出许多感动的情绪。叶桑想,沉醉在二妹心境里的东西一定很美,否则她怎么可以这样旁若无人地独享一份满足呢?
叶桑说:"二妹,可以陪我到山上走走吗?"
二妹说:"走走?"
叶桑说:"是呀。我好久没去了。你记得不,小时候,我常带你去的?"
妹说:"小时候?"
叶桑走上前,拉起了她的手,说:"来,陪陪姐姐。"
两个人便相挽着出门。门外落满夜里飘零的秋叶。踩上去,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叶桑说:"这真是一种美丽的声音呀。"
妹说:"是暗示。"
叶桑说:"也许。"
她们两个都很轻地迈着步子,两人的影子便也很轻地从落叶上拂过,稍稍地掠起了一点沙沙的碎叶声。宁克便是这时候坐着车来接小妹。他突然看见了小心翼翼地踏着落叶的这对姐妹。她们如此地缓步而行,让这片清冷的宿舍楼兀地生出一道风景。宁克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他心说这是多么奇异的两个女人呀。宁克让司机将车驶到她们面前停下,然后他开门下来。他望着神情淡淡的叶桑,激情地叫了一声:"叶桑!"
叶桑笑笑,说:"你好。小妹在等你。"
叶桑并没有停下脚步,她说完这句话便越过了宁克。山上的小路也由此进入了她的视线。山上的景致也不复她少年时光曾有过的清冷。纵然已秋,可居然还能绿得那么浓烈。路太好走了,没有一点崎岖的意味。于是而失去幽雅和意境。二妹看见满山的树叶,竟然兴奋得咿咿哇哇地乱叫起来。叶桑起先有些紧张于她的喊叫,想要制止她。但二妹却挣脱她们相挽着的手,顺着山坡上的树一路跑跳起来。叶桑看着二妹幼稚而笨拙的动态,竟觉得她与这山上的景致好是协调。仿佛有了二妹的跳跃和叫喊,才令这小小的山头有了动感和自然。叶桑想在这山上,二妹可真是个精灵呀。叶桑不禁也大声地笑了起来。她喊道:"二妹,好玩吗?"
二妹说:"好玩吗?"
在二妹的声音升起时,叶桑已然看见二妹随之散发在树林里的思绪。它们飘若游丝,被穿林而过的风吹拂着,上下沉浮。有一些已经升得老高了,高过了树尖,溶入云中。另有一些挂在绿色的叶片上。阳光照上去,闪放着紫蓝色的光彩,眩目之极。叶桑心里惊呼道:"呵呵,这是多么美丽呀。"叶桑说:"二妹,你来看看吧。"她拉着二妹,伸出手指着思绪飘满的空中说。二妹说:"红的。玫红的。好看。"叶桑盯睛望去,果然另有一些玫红色的游丝同二妹的那些汇在了一起。那玫红尤其地新鲜浓烈,欢快地在风中扭动自己。叶桑怔住了。她想,它们无疑是我的了。
黄昏的时候,二妹开始发烧。而且来势汹猛,二妹的脸被烧得红通通的。只是她红红的脸上一直挂着笑。
爸爸说:"一定是今天在山上吹了风。吃点退烧药,看能不能坚持到明天。"
妈妈说:"我看还是去看急诊吧。"
爸爸说:"你为什么总要和我过不去呢?"
妈妈说:"我只是为了孩子着想。"
爸爸说:"可如果我要先说去看急诊,你会不会要求孩子留在家里吃药呢?"
妈妈默然片刻,说:"也许有这种可能吧。"——叶桑有些烦,说:"你们俩个怎么总是这样又疯狂又理智呢?"
爸爸生气道:"叶桑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二妹嘿然地笑着,说:"暗示。"
很晚很晚的时候,宁克送小妹回来了。宁克再次看见了叶桑。宁克似笑非笑地说:"你好。"
小妹说:"没一点礼貌,得叫大姐。"
宁克为难地吭吭吧吧喊不出来。叶桑淡然一笑,说:"二妹病了。"
小妹便进里屋探视。宁克凝视叶桑的目光立即无所顾忌了。叶桑说:"你还没有叫我大姐哩。"
宁克说:"真要叫?"
里屋里传出小妹的尖叫声:"烧成这个样子了,还不送医院?"被叫声惊动的爸爸妈妈本已上了床,纷然又披了衣服出来。
小妹出门来,用抗议的口吻道:"爸,妈,二姐病得很重哩。你们该不是想让她早点死吧。"
爸爸厉喝道:"你放肆!"
妈妈亦道:"你太过份了。"
叶桑说:"现在不是教育小妹的问题,而是赶紧决定去不去医院。"
小妹说:"这还用说,非去不可。宁克你陪我一起送我二姐。"
宁克说:"你明天早上不是有一个外事活动吗?"
爸爸说:"那我去吧。"
妈妈说:"你还是不明天一二节有课?"妈妈接着又说:"我恐怕也不行,明天省教委来我们试验室检查。"
叶桑说:"还有我哩。"
宁克说:"我看我和大姐一起去送比较合适。"
急诊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灯放射着自己。夜风并不大,却是顽固不过地吹刮着未曾上钩的窗子。"哐哐"声便一下或几下地敲打着急诊室的静谧。墙角落散发出刺鼻的尿味。急诊室里自是无厕所,被尿蹩得无奈的病人便不顾一切地就地解决。这使得尿味成为急诊室永远的气息。叶桑整理着肮脏而糟乱的床单,于无意中嗅了几嗅,立即,她的胃里便一阵阵地翻动,只想作呕。她想幸亏不是我病。又想人只要活着是否就必须得承受这些呢?宁克一手扶着二妹一手高高地举着输液的瓶子,艰难地进来。宁克又搀扶又举瓶,样子很别扭,叶桑看得便有些呆呆的了。
二妹躺在了床上,她真病得很厉害,绵软地任叶桑摆布。嘴上却说:"好玩。"叶桑有点惊异,因为二妹的口头语一直是"暗示"。
叶桑说:"你不说暗示了?"
二妹说:"好玩。"
宁克说:"她的话很哲学哩,暗示跟好玩二者有一种深刻的内在关系。"
叶桑说:"何必显示自己有文化。"
宁克便红了脸,呐呐地说不出什么来。叶桑心里不觉有些好笑。
药液从输液管里一滴滴地坠下,二妹眼珠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药夜滴下。她的眼神很为特别。叶桑不觉也随她凝望,片刻,叶桑仿佛能听到输液管里嘀嗒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节奏,有如金属轻轻地碰撞,十分地悦耳。间或还伴有丝丝的声响,叶桑先是猜不出那丝丝声来自何处。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二妹静脉的吸入之声。她似听见二妹说:"流水哗啦啦。"又似听见二妹说:"芬芳扑鼻。"芬芳的气息和哗啦啦流水便都清晰地让叶桑感觉到了。芬芳如玫瑰,流水如清溪。叶桑想难道发高烧竟使二妹清醒?叶桑念头到此不觉霍然而惊,她惊跳起问道:"二妹,你怎么了?"
"她很安静,很稳定,你别着急。"这是宁克的声音。宁克说话时,将双手搭上了叶桑的双肩,他微微地用了一点力,将叶桑按在原处坐下。
叶桑说:"二妹的话你听到了吗?"
宁克说:"她什么也没有说。"
叶桑说:"不,她说流水哗啦啦,还说芬芳扑鼻。"
宁克说:"她真的什么也没有说。她已经睡着了。"
叶桑便怔住了,心想我怎么竟没有看见她睡着呢?又大惑自己是掉进了自我幻觉中?还是感受到了二妹的幻觉呢?见她呆头呆脑的一副样子,宁克笑了,说:"你有时候真象个天真的小姑娘。"
叶桑怍然作色道:"请你放尊重一点。"她说时一张蓝色的纸条从脑海的空中飘落下来。随之落下的还有一束丁香。于是她又平缓了脸色,说:"你得叫我大姐。"
宁克说:"你听过爱屋及乌一词吗?"
叶桑心一沉,说:"小妹可不是一只鸟。"
宁克说:"在我心里她是。我爱那鸟,是因为我想要走近那屋。"
叶桑说:"我不晓得该说你是真多情还是真不要脸。"
宁克沉默了。昏黄中,叶桑看不清他的脸色。她想他一定脸红了。由此她忆起邢志伟不动声色的表情。她又想他如果还会害羞就说明他还不是很坏。而有的人,是连羞都不会害的。天快亮的时候,二妹醒了。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很美"。叶桑对宁克说:"你能想象得到她睡着的时候人上哪儿去了吗?"
宁克说:"一定是一个鸟语花香之地。"
叶桑说:"你说得很对。"她想起了她似曾感觉到的芬芳的气息和流水的声音。
及近中午,爸爸妈妈赶来了。二妹业已退烧。医生说不必住院,但最好再观察半天。爸爸和妈妈便留下来看护,让叶桑和宁克回去休息。爸爸说了许多感激宁克的话。宁克说:"马上就快是一家人了,您还客气什么?"说完却又似做贼心虚般望了望叶桑。叶桑正打着一个长长的呵欠,但眼角的余光窥见了宁克的神态。
叶桑同宁克同打了一辆"的士"。上车后,叶桑竟支撑不住打起盹来。仿佛入梦,又未曾入梦。仿佛温暖,又仿佛寒冷。正不知如何时,竟醒了过来。其实是到家了。宁克摇动着她。她发现自己靠在宁克的臂弯里。她抬起眼来,看到宁克温情的笑意。但叶桑想,这样的笑,也可以称为鬼谲。她迅疾地下了车,连再见或谢谢之类的话都没说,直接就奔进了屋里。躺在床上,才感受到胸口剧烈的跳动。细品着宁克的目光,竟也有一些心潮起伏,浮想连翩。不觉中叶桑觉得自己的下身已经湿了。叶桑想,一个人落入陷井原来这么容易。一个人的自律能力原来这么薄弱。如果宁克这时来到她的床边,她会怎么样呢?她想她会对他说,你进来吧,我需要你。
然而宁克没有来。叶桑这一觉睡出许多纠缠不清的梦,直睡得日迫黄昏。在杂乱无章的声音中她醒来。睁开眼时,她看到二妹笑嘻嘻地躺在对面床上。妈妈掖被子,爸爸倒水,小妹在客厅里大声说话。宁克你干嘛不多睡一会儿,看我大姐睡得多好。叶桑便忆起梦里曾与一个男人缠绵。那个男人肯定不是邢志伟。宁克走了进来,他看了叶桑一眼,见叶桑惺忪地睁着眼睛,便打了一声招呼:"嗨,睡得还好吗?"
叶桑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这是她好熟悉的气息,那气息从深梦中一直弥漫到她清醒之时。叶桑说:"很好。你呢?"
宁克说:"也很好的,虽然短暂。"
二妹嘻嘻地笑着,说:"暗示。"
晚上,电视节目很无聊,很俗气。每天如此。便也只有看。叶桑原本是可以避开这些俗气的,可小妹搂着宁克的腰俩人进里屋了。叶桑只有懒懒地坐在沙发上目无光彩地望着电视机。妈妈说:"要不看本书?"
叶桑摇摇头。她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心里生出些怅然。妈妈又说:"还是给邢志伟打个电话吧?"
叶桑说:"为什么?"
妈妈说:"他倒底还是你丈夫呀。再说,男人的心原本就是花的。"
叶桑说:"他可以花,我可以不理。这不很公平么?"
妈妈说:"可你倒底是个女人呀。"
叶桑冷冷地说:"我不知道别的女人怎么样,至少我这个女人现在只打算按我自己想的去做了。"
妈妈说:"你想要做的就是长期住在娘家,也不工作了?"
叶桑说:"当然不是。"
妈妈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叶桑说:"我只是在作一个等待。"
妈妈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等待呢?"
叶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很快就会来了。"
妈妈说:"你这口气简直象二妹,莫名其妙的。"
叶桑说:"其实二妹精神自成一体,简洁而又深刻,我很羡幕她哩。我这辈子可惜进入不了她那个境界,如果我一但进去了,我会比她走得更远更彻底也更灿烂。"叶桑说到此时,眼前竟展现出一片辽阔的天空,色蓝得纯净无比,叶桑只觉得自己被溶在其中。她说:"那时我就会有我自己的天空。"
妈妈说:"你千万别跟我说这些毛骨耸然的话。叶桑,你一向脑子都是很清楚的。"
叶桑说:"我知道,我脑子是很清楚,而且越来越清楚。"
几分钟后,叶桑看见妈妈走到了书房里。她听见妈妈对爸爸说:"你必须得同叶桑好好谈谈,她有些不太正常。"她也听到爸爸回答道:"你自己神经兮兮的,倒说孩子不正常。我看叶桑挺好。就是要硬给邢志伟那小子看一看。"她又听到妈妈说:"她和邢志伟毕竟是夫妻。邢志伟年轻有为,只不过花了一次,我看还是劝他们和解的好。"她再次听到爸爸回答道:"和解了一时,和解得了一生吗?"叶桑不想再听下去了。一股强烈的乏味感紧紧的攫住了她。她忍不住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只觉得无论是妈妈想的,还是爸爸想的,都与她所想的相距遥远,远得如同不在一个世界。理解这二个字,叶桑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符号。是一种应酬的手段。人心遥远无极,怎是"理解"两个字担当得了的?何况这世上谁又理解过谁呢?
宁克和小妹调着情从里屋出来时,见叶桑捂着耳朵,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顿时吓了一跳。宁克说:"叶桑,你怎么了?"
小妹瞥他一眼,说:"叫大姐,礼貌点。大姐,你不舒服?"
声音惊动了爸爸和妈妈。当那两副明显苍老而又忧心忡忡的脸出现在客厅里时,叶桑心情更加烦乱了。她想他们怎么都这样。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情被身外的这些噪音割裂得粉碎,以致她想要把这些碎片迸射出去。她想要大喊或者狂乱地砸点什么,更或是揪扯自己的头发,甚至于让自己燃烧起来。叶桑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这时她听到爸爸的声音。爸爸温和不过地说:"叶桑,明天你陪我去给你姨妈上香,好吗?"
叶桑抬起了头。她浑身的燥乱迅疾的消失了。她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女人艳丽的面庞。她记起她小时候经常地坐在她的膝上,接受她温情的抚摸。一瞬叶桑似又感到了那张温热的掌心。后来有一天爸爸痛不欲生地喝酒,还砸了家里的许多东西。乒乒乓乓的声音令襁褓中的二妹放声啼哭,一直哭得嘶哑。妈妈冷眼相看着,一动不动。好多天后,叶桑问妈妈为什么
妈妈淡淡地说:"姨妈死了。"叶桑于这突来的回忆中,看到了往昔日子里暧昧的色彩。那色彩令她碎散开的精神又汇拢而来。她说:"好的。"她说这话时知道妈妈的脸色灰暗了下去。
很多年前很多年前的一天,叶桑和妈妈一起去关山。路过一座破败得有如废墟的小庙,妈妈以一种胜利者轻松的口气说你的姨妈现在就住在那儿。叶桑在走进卓刀泉骨灰堂大门那一刹,她突地想起妈妈胜利者的笑容。那个在风中几欲倒下去的小庙同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为此,她对这幢派头十足的骨灰堂吃了一大惊。她没有想到骨灰堂是可以是这样的一幢大房子。甚至象一座礼堂。
叶桑跟在爸爸身后。她已经发现爸爸一进那大门脸色便阴沉了下来。爸爸走到姨妈的骨灰盒前,甚至没有告诉叶桑这便是姨妈的遗骨,便径自地走上去伸出了手。爸爸的手放在烧在骨灰盒上的姨妈的相片上。他长久不语,以一种情人的深情抚着那小小的遗像。渐渐地,两行老泪缓缓地从他的面颊上流淌下来。在密集的骨灰架上,姨妈只占了其中小小的一格。姨妈的骨灰盒是黑色的。黑漆经历了二十年仍然发亮。一尘不染。叶桑淡然地望着爸爸想:一定是爸爸经常来抚摸的缘故。如果死的是妈妈,他也会这样做么?再如果,那个丁香死了,邢志伟也会这么经常地对着一个骨灰盒流泪和伤感么?叶桑想着脸上便浮出几丝刻毒的笑意。姨妈的骨灰放在卓刀泉骨灰堂里已经二十年了。姨妈一直没有入土安葬。是姨妈还在作一个等待,还是爸爸在等待?
爸爸终于流完了眼泪。他随之想起了他带的几支檀香。他说这是姨妈最喜欢的香。他小心地将香柱插在姨妈的面前,然后点燃。爸爸用一种轻柔而细腻的动作做着这些事。轻柔细腻得令叶桑生出些恶心。她便走到了外面。檀香的气息追随她而至。并以一种不可抵挡的魅力浸染着叶桑。叶桑觉得它们正从她所有的毛细孔里渗入她的体内,然后在她的身体里流动。于是已经忘却许久的那只掌心又带着令人回味无穷的温暖沿着她的背脊一直升向了她的后脑。叶桑感受着这些,心里想好象还有一支歌。那支歌是怎么唱的?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在歌唱。姨妈之所在,是这样的一个明媚地方吗?叶桑恍然间就见到姨妈站在了那里。姨妈有如仙女,容光焕发,呵气如兰。姨妈的嘴唇动着,仿佛在说:叶桑,你还好吗?叶桑惊异时隔二十年之久姨妈竟如此年轻美貌,神采飞扬。姨妈又仿佛读懂了叶桑的内心所思,似又说:快乐使我如此。你呢?叶桑张了张口,想说我不快乐,又想说还好。却不知何故没说出来。
叶桑顿然觉得自己思绪有腾云驾雾之感。当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时,她禁不住失声叫道:"姨妈!"
拍她的却是爸爸。叶桑发现爸爸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她。叶桑定神想想原来只是幻觉。爸爸说:"叶桑,你怎么了?"
叶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姨妈以前的样子。"
爸爸便又湿润了他的眼睛,他用一种很有磁力的声音说:"你能回忆你的姨妈,我很感动。这个世界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已经忘记她了。"
叶桑略带讥讽地说:"怎么会?不是还有您吗?我想您是一天也不会忘记姨妈的。"
爸爸沉默不语了。
叶桑陪着爸爸走了许久,有公共汽车过来,他们却没有上。爸爸用充满沧桑感的声音低低地说:"叶桑,你很奇怪爸爸同你姨妈的关系是不是?"
叶桑说:"我没有。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爸爸说:"但是爸爸想要告诉你这一切。"
叶桑说:"那又是何必呢?"
爸爸说:"我告诉你不是想要你对我有什么样的理解和原凉,而是想请你帮我分担我多年来的痛苦。我已经深觉自己不胜其重了。我之所以挑选了这样一个时候,那是因为我知道,只有一个正在痛苦中的人才有可能帮别人分担痛苦。"
叶桑说:"您以为我在痛苦吗?如果您这样认为,您就错了。"
爸爸说:"叶桑,我知道你自小就敏感自尊,可在爸爸面前不必掩饰自己。毕竟我是你爸爸呀。"
叶桑便冷冷地笑了,说:"我又何必做这种愚蠢的掩饰?我只是想一个人清理自己罢了。"
爸爸说:"清理?"
叶桑说:"是的,不过是清理自己身上的浊气而已。"
爸爸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叫我怎么说你呢?你还是听听我说吧。"
爸爸不在意叶桑的听和不听,而是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或许爸爸的倾诉感太强烈,也或许他只想要有人与他分享往事。尽管耳边不时有风一样刮过去的汽车及没有间歇的噪音。但叶桑还是都听了进去。爸爸的故事便同噪音揉在了一起。
爸爸说他年轻的时候,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也是他终此一生仅爱的一个女人就是姨妈。他们两人感情很好,好得准备大学一毕业就领结婚证。他们甚至偷尝了禁果,那种欢悦和快乐使爸爸至今难以忘怀。这在当时的确是冒天下大不违的事。姨妈一家住在江边不远一幢老式红房子里。那是姨妈的祖屋。房子很陈旧了,但有六间之多。姨妈和她的父母以及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同住在那里。姨妈的姐姐在四川上大学。所以姨妈和她姐姐共有的房间经常只是姨妈一个人住。也正因为此,为姨妈和爸爸提供的幽会的好地方。为了防范姨妈父母的目光,爸爸常常在半夜里爬窗而去,与姨妈共度良宵。及至黎明前,再越窗而返。为此而吃过许多苦头,却也乐此不疲。但是有一天是爸爸同姨妈约会的日子,姨妈的姐姐因失恋缘故精神受到刺激从四川休学回到家里。而恰恰那天姨妈又因在她的系里为毕业典礼排练节目,未曾回家。姨妈阴差阳错未曾通知他。在很晚的时候,他一如往昔地进了那个令他亢奋的房间。他甚至来不及同他的情人多说什么。他只觉得这天的姨妈浑身颤栗,激情万丈,他只是想他们相爱太深,分别三天如隔三年,如此算他们就是分别得太久了。这么想过后,爸爸心里也涌起万丈的激情。直到一切平静之后,爸爸听到一个声音淡然地问"你是谁"时,才大惊大骇得几欲撞墙。姨妈受到的伤害可想而知。爸爸用一种苦涩不过的语气说:"她差点哭断了气。"
而最不能容忍的则是姨妈的父母。他们几乎想要将爸爸扭送到公安局。是姨妈哀哀相求,也是念及自己女儿的名声,姨妈父母才忍下这口气。费了许多的唇舌,姨妈终于表示原凉爸爸,而姨妈的姐姐也表示放弃爸爸。因为经那一夜激情后,她差点因失恋而几欲崩溃的精神病态竟得到了抑制。却就是在爸爸以为风暴已经过去的时候,姨妈的姐姐被查怀孕。于是爸爸便只有了一种选择:和姨妈的姐姐结婚。爸爸说:"那就是你的妈妈。"
在爸爸面色惨然地讲述这些往事时,叶桑竟几次忍不住要笑。她想爸爸你可真蠢哪。偷情竟偷错了人。这样滑稽的故事在人间可真还是少有呢。爸爸居然还有勇气为她复述一遍。便也在这时,叶桑想起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马路上的噪音突然间消失了。叶桑顿觉头顶挨了一棒。满眼金花有如尘土落下。她突然忆起几天前在洗衣机旁金花从两眼跌落的情景。不幸会随它而至。她的脸色一下子就灰下来了。叶桑说:"那个肚子里的小孩子是我吗?"她充满紧张,她想如果是,那么在我未曾出生时,我便是一个杀手了。叶桑激切不安地等候爸爸的回答。爸爸说:"不是。"
爸爸说得很肯定。不象是说谎。但叶桑还是没有相信。叶桑说:"为什么不是?"
爸爸苦苦笑了笑,说:"你问得太有意思了。因为那怀的本不是你呀。"
叶桑说:"那么他呢?"
爸爸说:"流产了。"
叶桑说:"为什么?"
爸爸说:"这是我答应结婚的唯一条件。我不愿意在将来看到那个孩子。因为他是我的心头之痛。"
叶桑哑然。她松下了浑身绷得紧紧的神经,仿佛间又有一点失望。
爸爸说你是我们婚后第三年出生的。因为那一年负气分配至新疆的姨妈来信说她已经结了婚。于是爸爸才正式开始和妈妈象一对正常的夫妻一样生活。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在小妹出生后的第二年,姨妈患心脏病从新疆调了回来。爸爸到那时才知道她从未嫁人。于是爸爸的旧情复燃。爸爸开始象当年一样追逐姨妈。爸爸想要离异,想要补尝姨妈。孤身凄凉而归的姨妈终于回应了爸爸温情的召唤,重新陷入业已逃离的陷井。仍然是在那座老式的红房子里,爸爸和姨妈旧梦重温。姨妈一天天恢复她的美丽而爸爸一天天恢复他的自信。终有一天,妈妈出现了。妈妈直勾勾地望着并躺在床上的他们好几分钟之久,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姨妈急切地对爸爸说:"你快回去,她会崩溃的。"爸爸说这是他听到姨妈最后的声音。当他回家来同妈妈讨论离异问题的时候,姨妈便割腕而死。爸爸说:"等我赶到,她的血已流干了。她脸色白得象墙,脸上仿佛还有一丝丝笑意,她平静得让人心碎。"爸爸又说:"自你姨妈死后,你妈妈以往所有的精神病态全部消失。而我全部的幸福也都丧失了。"
叶桑浑身都出了汗。她知道她的腿在发抖。血泊中的姨妈带笑的面容一圈一圈地在她的脑子里漾开来。她是为了断一份情而笑还是为失去一份情而死呢?而爸爸面对如此惨烈的结局又如何能继续平静地呆在这个世上呢?叶桑不禁侧身望着她的爸爸。她看见他一脸憔悴的皱纹由眉间往四周爬开来。他仿佛苍老得弱不禁风。
爸爸说:"叶桑,你怎么样?"
叶桑说:"这应该我问您。您怎么样?"
爸爸说:"虽然我痛苦不堪,我还可以笑。"
叶桑说:"是吗?"
爸爸说:"这就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一个人的生命承受力是很强的,有时强的连自己都不了解。一度间,我以为我会死,或者会疯,但把你姨妈的丧事办完后,我发现我已经挺过来了。我既没有疯,也不想死了,虽然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她。你只需记住,不要把自己的生命想象得太高贵了。其实人生命的质地是贱而韧性十足的。它的本质是什么都能承受得住。无论何等的重负、压力甚至屈辱。活着,是它唯一的本能。因为生命这条链需要延续。你既然能够来到这个世上,你便是人类生命链上的一节。也可以说是生命寻找到你并托付于你成为它的载体。你已然拥有天生的承受一切的能力,只要你不矫情,不故意扭曲,这世上没有你承受不了的事。你的第一声啼哭,即是你的生命给你的第一个暗示,也是终身的最大的暗示,那就是你得让这个生命永远象你的第一声啼哭一样新鲜而有活力。你无权遗弃生命,你只能静静地延续和丰满你这一节生命链,一直到最后的自然脱落。或者可以这么说,直到最后让生命来遗弃你。"
叶桑能看到她一点点散发开的思绪在爸爸陈述时一丝丝归拢了来,并且拧在了一起。每拧进一丝时,她都能感觉得到被爸爸的话敲打一下。待爸爸讲完时,她已经深为震动。一瞬间,一切幻象都消失一尽。
叶桑听到清晰的汽车喇叭声和小孩的欢笑。生活的流水便呈现着一派平静地在她面前流淌了。这条平静的河流裹挟着许多鲜活的生命。笑声和哭声、痛苦和欢乐、热情和冷漠、明朗和阴沉都是生命之光。
叶桑想要回去了。不管她将要面对什么,她想总归迟早要面对的。无论如何,她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并且她也需要正常的生活。早上起床的时候,二妹已经把窗帘拉开了。二妹对着阳光照看着一片树叶。阳光很亮,树叶的经脉清晰无比。叶桑坐在床上也能看得非常清楚。叶桑说:"二妹,你从叶片上看到了什么呢?"二妹回过头用一种肯定的语气回答说:"暗示。"
饭桌上,叶桑请小妹代她买一张船票时,小妹说:"今天我要陪一个旅游团到荆州去。明天就回来。你能等我回来再走吗?船票包在我身上。"——叶桑凝望小妹片刻,说:"好吧。"叶桑想起宁克十分用情的目光,她好象听到一个声音说:这仅有的一天一定会生出一个故事。
下午的时候,宁克来了。宁克手上拿着两张粉色的票。宁克显得懊恼地说:"她要到荆州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我好不容易买到这两音乐会的票。"
妈妈说:"算了,就一场音乐会嘛。成了家以后机会多着哩。"
宁克叹口气,以无奈的口气说:"也是。浪费就浪费吧。不过120块钱。"
妈妈说:"多少?"
宁克说:"120块呀。60块钱一张票哩。"
妈妈很无知,并不知道现在音乐会入场券涨价幅度远甚于鸡蛋猪肉。妈妈有些急了,说:"这么贵,浪费了怎么好?"
爸爸说:"这样吧。叶桑回家这些天,也没怎么玩玩,不如叫宁克陪大姐去听听音乐。叶桑,你说呢?"
叶桑说:"我没什么兴趣。爸,叫宁克陪你去吧。"她说这话时,瞥了宁克一眼。宁克一脸愠色地瞪她一眼。
宁克说:"要不教授和师母一起去?"
妈妈脸色淡然地说:"我们老夫老妻的还赶这个时髦干什么?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还是叶桑去。免得宁克浪费了钱。叶桑,你也该出去放松放松了。"
叶桑伸伸懒腰,说:"好吧,既然大家都推举我,我也就舍命陪君子了。"
宁克笑道:"大姐可真幽默。我还能半道操把刀把大姐杀了不成?"爸爸妈妈也都笑起来了。
宁克留在家里吃了晚饭。叶桑原想把自己精心地打扮一下。在南京她同邢志伟一起听音乐会时,她总是要将自己修饰得光彩照人才肯出门。但这次,她想了想,只在日常穿的裙子外随意披了件黑色的外套。却是十分精心地换了一套很是精致也很是性感的内衣。叶桑跟着宁克后面出门时想,我如此这般,莫不是留一份心想要被宁克勾引?
从珞珈山到歌舞剧院路途漫长。其间要过长江和汉水。宁克一上大路便扬手拦了的士。叶桑说:"你还挺气派嘛。"
宁克说:"那要看是跟谁一起、去干什么。"
宁克为叶桑拉开门,又伸手挡在车门顶上,唯恐叶桑碰了头。叶桑的心态倏然间改变。她从容地靠在软软的车座里,雍容华贵地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都市景致。宁克从另一边让上的车。他坐下片刻后便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叶桑的手背上。叶桑没有动。只心说故事开始了?一会儿,宁克便又用自己的手将叶桑的手握住。叶桑感到她的手心出汗了。心里生出些渴望,同时也生出些拒绝。
叶桑说:"你一定听说过得寸进尺这个词吧?"
宁克没作声,只是把手拿开了。叶桑说:"这就对了。"叶桑说这些话时,向外观望风景姿式一直没变。她记起当年宁克的害羞,她想宁克难道现在还会脸红?如此想过,竟为那只拿开的手感到几分失望。
音乐会没有任何特色。歌手们漫不经心地唱着。上半场下来至少有三个人是放的录音。音调升得很高了,一个身穿通红如一盏灯笼衣裙的女演员却还能悠雅地忸怩作态,腹部动也不动,仿佛没有出气。观众席上很平静。大家看得目不转睛。待她下台时竟也有雷鸣式的掌声。红灯笼笑盈盈地谢幕再三。叶桑看到她笑容里充满了狡黠和得意。
宁克低语道:"来这里听音乐的人都不是爱音乐的人,而是爱听音乐这种形式。在这种形式中享受一种风雅。为自己多一点谈资。"
叶桑说:"这里面有你吗?"
宁克笑了,说:"当然。只不过我心里保持着一份清醒。因为我知道最糟蹋音乐的正是这些人。他们的能量能使糟粕成为精华。而让精华被历史的尘埃埋没。"
叶桑冷冷一笑,说:"还有一种人更可恶。那是一种糟蹋语言的人。他们不能说正常的人话。老是挂着一嘴的文化给人看。"
宁克笑道:"你骂人倒来得快。只不过你要我说正常的人话,谁知道我说了你爱不爱听呢?比方……"。宁克顿住了。只一会儿他又说:"我还是一嘴文化的好。叶桑,我们能不能到大自然中的花前月下散散步?免得让这里的音乐糟蹋我们?"叶桑禁不住"噗刺"一笑,便起了身。
一出剧院的大门,宁克便一把搂住了叶桑的腰。叶桑微微挣了挣,没有挣脱。便倚到了他身上。
接吻是从出租车上开始的。象去时一样,宁克先照顾着叶桑进了车里。然后宁克再由另一边的门上去。宁克一上车便把叶桑抱坐在了自己身上。空间太小了,叶桑坐得很不舒服。但她忍住了。她想要知道故事的发展。宁克把手臂垫放的叶桑的颈下。宁克的姿式也很不舒服。但他的激动已使他对这样的不舒服忽略不计。他用手轻轻地撩开叶桑的头发。心里发出一阵阵的惊叹。他想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女人呀。她是那么地与众不同。想到此他便把嘴唇放在了叶桑的唇上。叶桑一直闭着眼睛。她不想看到宁克的面孔。如果看了,叶桑想,那一定会干扰她的情绪。宁克的嘴唇放上去时,她只感到自己的唇仿佛被烫了一下,原本就在自燃的她便有如被加了一把干柴,一下子就有明火燃了起来。瞬间火焰熊熊。
叶桑在恍惚中知道下了车,也在恍惚中知道进入了一个房间。有一只手臂始终环绕着她。她在手臂中旋转。于旋转中她看到了小时候经常玩的一个叫莲花宝座的玩具。莲花一旋转,花瓣便一片片地张开,开至鼎盛。花心处便露出一个宝座。宝座上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空空的座位。她呻吟着想,这本不应该是空的呵。它为什么竟是空的呢?如果空着,打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打开来难道就是让人看一个空座吗?或是想要告诉人们盛极而后便是空?叶桑在思绪中波浪起伏。随思绪风起云涌。生命的力量在思绪过程中蓬勃而奔放。所有的骨节都嘎嘎地作响。所有的经脉都绷紧如弓。所有的器官都在寻找自己最恰当的表达方式。空气膨胀的声音由轻微的咝咝咝声转瞬变成雷霆呼啸而过。有如风暴席卷走叶桑惯见的人间风景。令她来到一个全新的场地。那地方晶莹剔透,芬芳扑鼻,飘渺如仙境。她相信她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她惊愕得几乎喊出声来。
她于是张开嘴,不料却有一股强烈的热气呵进她的嘴里。当她真切地听到第一声喘息时,她眼前便只剩得一片黑暗。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她的脑海:生命难道只有一个活着这一个场地?
一盏发着蓝光的小灯亮了。叶桑看到了赤裸的自己和赤裸的宁克。她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她想我也就是那个丁香了。她又想我也就是姨妈了。想过却很平静。她开始收拾自己。宁克说:"再躺躺好吗?一会儿,我还能行。"叶桑想了想,又躺下了。宁克贴紧了她。她感觉到他的皮肤光滑得象条鱼。他们两个人的皮肤在一起摩擦时竟不觉有阻力。宁克说:"说说话吧。"
叶桑说:"说什么呢?"
宁克说:"说什么都行。"
叶桑说:"讲给你听听我姨妈的故事,好吗?"
宁克说:"你还有一个姨妈么?"
叶桑便将爸爸那天讲述的所有关于姨妈的故事以及所有关于生命的论调复述了一遍。叶桑说:"爸爸使我清醒。"
宁克说:"可是教授的故事和他所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生命是很贱。而贱的东西更容易被摧毁。事实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它不可承受的薄弱环节。这些薄弱环节是镶嵌在生命的不同地点。比方你姨妈,她能独自一人在新疆生活二十年,想必她抗拒孤独的能力,忍受艰难与痛苦的耐力,都相当的强悍。但她生命中有一样东西她承受不起,所以她最后还是以自戕的方式了结生命。"
叶桑说:"你认为她承受不起的是什么?"
宁克说:"她承受不了罪恶。"
叶桑浑身一颤。她感觉自己从灵魂到肉体全部被肢解和粉碎。叶桑望着幽幽的蓝光,小妹的脸从那蓝光中浮出。叶桑说:"你可真叫我无言以对。"
宁克说:"你不必那么联想。你和你姨妈不同。"
叶桑说:"是吗?"
宁克说:"你能承受罪恶。也能承受痛苦。你只是……"宁克不说了。
叶桑说:"说下去。"
宁克说:"你无法承受诱惑。"
叶桑说:"这么说来你是嘲笑我禁不住你的诱惑了?"
宁克说:"你千万别亵渎我对你的感情。今晚我们是两情相悦,是不是?我们很自然也很和谐,是不是?我们是有一份感情在各自己心里的,是不是?我们彼此的心是一直在通话的,否则不会时隔几年仍然没有陌生的感觉,是不是?我们溶为一体是彼此都觉得自己正好是对方的一个部分,是不是?每一个生命都有与它相对应的另一个生命。只是让这个世上变幻莫测的自然所拆散,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失掉对方。有的茫茫然从不知其所在,有的却是失之交臂。而我一直相信你就是我对应的那一个。但你却耐不住寂寞,与我错过。否则我无法解释我第一次见你便有眼熟之感,见过之后又始终难以忘怀。我不相信一见钟情,我只相信我命中本该有你。我总想证实这一点,今天进入了你,我知道我所想的一点没错。"
叶桑冷冷地说:"你的薄弱之处在于你太能臆想。你让我觉得你象我的二妹。"
宁克沉默片刻,他突然用二妹的口气说了一声:"暗示。"然后他笑了起来,叶桑却没有笑,她想姨妈无法承受罪恶,我无法承受诱惑,这都是些什么话?!
叶桑到家时几近十二点。宁克打"的"送到她门口。宁克没有下车,这与叶桑想象得不一样。宁克只是在车里对着她飞吻了一下,以示道别。叶桑看着他关上车门,呼一声车便离她而去。尾灯只一会儿便消失在夜雾里。叶桑心知这个故事随着这盏尾灯的消失,到此已经结束了。她浑身都感到松快。从南京带回的所有的抑郁感全部一散而尽。仿佛原先失重的心,现在业已平衡。她边开家门边想,这下我跟邢志伟扯平了。邢志伟能做的,我也做得到。而且还会比他做得更漂亮。我更应该轻轻松松地回家。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无非如此。电话铃在叶桑踏进客厅时正好响起。叶桑心稍微一提,她想可是小妹来查问她的未婚夫的行踪了?却不料是邢志伟。
邢志伟:"听音乐会去了?你妹夫这人还有趣吧?我这可是第五通电话了。"
叶桑沉静着自己,说:"怎么想起了我?"
邢志伟说:"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愿意同我对话了。"
叶桑说:"主要是想通了。活着就只有这么个意思。只要自己不在乎了,就什么都能解决。所以今后,你跟我睡觉也好,跟你那个丁香睡觉也好,我都会无所谓的。"
邢志伟说:"几天不见,你也变得这么俗了。我们先不谈我们之间有没有一个叫丁香的人。我只想问问你是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开通?开通得让我觉得你不是你。是你的妹夫开导的吗?"
叶桑便笑了起来,她说:"你这是在吃醋?"
邢志伟说:"醋也好油也好,我只觉得除了声音是你的,其它的都不是。"
叶桑说:"很有意思。"
邢志伟说:"什么时候回来?"
叶桑说:"明天晚上的船票。"
邢志伟说:"很好。我会去码头接你的。回来后一切我都能说清楚,而且一切也都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叶桑说:"但愿我能信你。也但愿你说的是真话。"
邢志伟说:"那好吧。南京见。"
邢志伟说着欲挂电话,叶桑突然叫了起来:"哎——别急。天凉了,你的那件厚毛衣放在壁橱第二格里,用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装着。棉毛衫和棉毛裤都在衣柜第三个抽屉里。"邢志伟笑了起来,声音很响。他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再见。"
叶桑握着已经挂断的电话,呆呆地站着没动。她想他那一阵笑意味着什么呢?
叶桑洗过澡,散发着一身清香进屋时,看到二妹已经睡得很香了。叶桑走到二妹的床连。月光正好越过窗子,照在二妹的枕头上。二妹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毛茸茸的,散发着有如婴儿的光泽。叶桑有些惊异。她从来没有注意,二妹竟是夜夜吮着月光入睡的。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呵。月光下的梦会有怎样意境呢。难怪她与人不同。
这天的半夜里,叶桑梦着自己上了回家的轮船。在臭气哄哄的船舱里,她朦胧地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长长的热气一直喷到她的脸上。她一动不动。她知道自己正在梦里。突然她就走到了长江上,有浓雾托着她。她踩着轻盈的步子在雾中穿行。身体失重。裙子张扬得和雾一样宽长。这样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过,于是她跟一个同行者说也许死了就是这么一副飘然欲仙的样子。她甚至记起这个同行者就是她在船上见到过的那一个老头。
叶桑离开汉口的那天,爸爸妈妈以及小妹、宁克全都去送了她。原来准备连二妹都带去码头玩玩的。还是叶桑说:"都去干什么?又不是向遗体告别。"
爸爸妈妈相互对望了一眼。小妹便说:"大姐,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宁克说:"大姐的思路就是别具一格。"
叶桑笑笑,说:"你们怎么这么紧张?过年我还回来参加小妹和宁克的婚礼哩。还有爸爸要五只咸水鸭是不是?真不知道吃这么多咸水鸭干什么。"
爸爸妈妈便又都一起松了一口气。叶桑想这简直有点莫名其妙。
船离港时,叶桑竟有些泪眼迷离。她已经许久不曾流泪了,甚至业已忘却流泪的滋味。而在轮船一声长鸣时,望着岸上依依与她惜别的亲人,她的眼泪突然就淌了下来,令她自己猝不及防。她想我怎么会因为这个而流泪呢。妈妈见之,立即咽哽着叫道:"叶桑,到家…就来电话。"
宁克脸上有些伤感。他站在小妹的身后,将手放在自己的唇边不动。叶桑知道他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小妹热烈地扬着手,同叶桑再见。叶桑回应着她。心说我怎么样才能回报你呢?而你怎么才能惩罚我呢?小妹。
船便在嘈嘈杂杂声中告别了岸,渐渐地远行而去。所有岸上的人都在叶桑的眼里消失。叶桑有些怅然,但又觉得轻松。她回到自己的舱里。叶桑这次买的是三等舱。四人一室的。有洗手设备。另外三人二女一男,全是上海人,仿佛是一家,彼此叽叽咕咕用上海话说着叶桑一句也懂不了的内容。上海人出门只要有人结伴,都好持一份矜持,不大搭理外人。叶桑在舱里坐了片刻,索然无味,便又走到了甲板上。
夜晚,叶桑回到舱里时,那一家人业已睡下。男人正呼噜噜地打着响亮的鼾。叶桑辗转一夜,无法入眠。男人的鼾声象机器一样一直轰鸣着。从叶桑的耳朵进入,又她的从脑子上辗过。及近凌晨的时候,叶桑心力交瘁,她便披衣而出。
明月浮空。有风散漫地在空旷无际的江面上吹刮,仿佛无主。大约早雾的缘故,风显得湿润而冰凉。叶桑一出门,不曾透出一口气,便被那湿而凉的风包围了。它们浸过叶桑的衣服渗入她的皮肤,以至嗦嗦地往她的骨髓里钻。叶桑却并无寒意。轮船单调的马达声使得江面上愈发显得空寂。隔岸的地平线外,有三两柱探照灯光不时地在空中扫动,偶尔也从江上一晃而过。不知道这个早晨有没有雾。如果有,会是怎样的呢?整个长江都会被弥盖住吗?叶桑忽然忆起她曾有过的梦中雾行。她是在长江上行走来着。江水很磁实。仿佛在橡皮上走动。雾便同裙溶成一体。象的披风,又象是翅膀。让人觉得雾升起时,她也能随而升起。升起来的她会到哪里去呢?叶桑想一定还有一个地方。人不会只有活着这一种形式。生命也不能只有活着这一个场地。只是大家都没有去过。而去过的人却无法往回沟通信息。叶桑恍若就看见了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在走动。其中一个身影令她十分熟悉。叶桑知道,那一定是姨妈。
于是叶桑恍若看到姨妈的清晰的面庞。姨妈的声音也随之横空出现。姨妈说:"我承受不了罪恶!"叶桑霍然一惊,周身的血一起涌到头顶。
天边有了一线白色。江面上更加地寂静。一个男人出来小解,男人留着小小的黑胡子。看见叶桑,很是疑疑惑惑地一步三回头走进厕所。出来时,他两手放在裤扣上,似在扣扣子。他
走近叶桑,说:"是干这行的吗?"他的手动了动。
叶桑一蹙眉,恶心感顿起。她呕了一声,吐出一些清水。男人吓了一跳,说:"怀孕了?"
叶桑说:"不,是恶心。"
男人说:"女人怀孕时都会恶心。"
叶桑说:"是看见你这种人便恶心。"
男人说:"那是因为我能让你怀孕。"
叶桑说:"人渣。"
男人说:"天晓得谁是?"说完他便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掉头而去。
叶桑在他走后又呕出一滩水。她想这个地方没法呆了。
天边的白色由一线变成了一片。其间夹杂有几丝淡淡的红色。船依然以它固有的方式剖开江水,江水依然以它固有的方式弥合成原状。反反复复的。令阅者心碎。叶桑有如醉酒一般在船上转了几圈,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站在一个什么位置上。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最后她在船头停了下来。因为,她业已看到东方的一点红色了。
那一点点的红色在叶桑的凝视下渐渐地漾开,象一滴红墨掉到水里一样。江水仿佛受到色彩的感染,哗哗地响得更为热烈。红色开始张开了,水也火红地沸腾着。光点象是被人一把洒出的,散乱地跳跃。大珠小珠落玉盘,叶桑竟是听见了它们如是的声音。第一缕光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射了出来,仿佛劲箭从紧弓中一弹而出。那声震耳欲聋的"蓬"响令叶桑浑身一怔。而后"蓬蓬"声便接踵而至。光芒四射开来,直至一弯金红的弧线露在了天边。沸腾的江水以更加热烈的涌动朝那光源处涌动。就好象那边是座悬崖,所有滚滚而来的水都将要奔至那里倾泻,以期有瀑布一般壮丽的跌落。叶桑禁不住神摇意夺。恍然凝思中她全身心地感受到一种召唤。月光下二妹的脸有如婴儿般的脸浮出她的眼前。二妹说:流水哗拉拉,芬芳扑鼻。二妹说这话时面带笑意,那张童稚般的面孔显得何其美丽而动人。叶桑突然觉悟,这种召唤是来自另外的境界。在此前,她的生命早已得到无数的暗示。
此时金红色的弧线升成半轮火球。半江的水都在熊熊燃烧。叶桑在凝视着这种燃烧时也觉出自己的燃烧。燃烧得身体几欲呈现升腾之势。她无法直视这燃烧的天空,因为她恐怕自己会在这燃烧中化为灰烬。
她于是低头下望。而脚下的水却涌动得更加急迫,急迫如有手掌推动着她的脚后跟。急水中且时有高高的浪头涌出来,宛如朝她伸出的手臂。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召唤的声音也愈加地强烈了,将哗哗的流水声全然压下。令她觉得自己汇入其中,正随着激流一起往天边奔涌而去。她不禁亢奋异常。
当一个通红通红火球"波"地一下跃然于水面时,当远处的红色一直波及到她眼皮底下时,叶桑升腾的欲望已锐不可挡。我就是这水。我就是这水上的火。我就是这激流。我就是这燃烧的天空。她如此想过,立即感觉到自己身忽飘飘,轻如飞燕。相随云雾,飚升而去。后来她便听到"扑通"一声巨响,以及响声后许多人共同发出的惊骇的"啊——"声。那是叶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此时的江水复归平静。天边和水面上火烧的红色也在消褪。这些叶桑都知道。因为这个早晨的灿烂需要叶桑横空出现才能完成。
纵是下坠也是升腾。这是叶桑最后的一线思绪。
作者简介:方方,本名汪芳。1955年出生于南京。1975年参加工作。当工人期间始发诗歌。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大四时发表小说。1982年毕业分配至湖北电视台当编辑。撰写过电视纪录片脚本和电视剧本。1989年调入湖北省作家协会。曾获中国《诗刊》新诗一等奖。中篇小说《风景》《琴断口》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2012年获南方传媒年度杰出作家大奖。其它作品亦多次获《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女性文学奖等国内重要奖项。已出版小说、散文集近百部。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葡、韩、泰等文字在国外出版。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兼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