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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俗世奇人新篇(短篇系列)

发表时间:2023-01-09  热度:

 篇首歌

格色津门人称奇,

谁有绝活谁第一,

位重钱多排不上,

请到一边待着去。

史上英豪全入土,

田野才俊照样活,

异事妙闻信口扯,

扯完请我吃一桌。

万年青

西门外往西再走三百步,房子盖得就没规矩了,东一片十多间,西一片二三十间,中间留出来歪歪斜斜一些道儿好走路。有一个岔道口是块三角地,上边住了几户人家,这块地迎前那个尖儿,太小太短,没法用,没人要。

住在三角地上的老蔡家动了脑子,拿它盖了一间很小的砖瓦屋,不住人,开一个小杂货铺。这一带没商家,买东西得走老远,跑到西马路上买。如今有了这个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的小杂货铺,方便多了,而且渐渐成了人们的依赖。过日子还真缺不了这杂货铺!求佛保佑,让它不衰。有人便给这小杂货铺起个好听的名字,叫万年青。老蔡家也喜欢这店名,求人刻在一块木板上,挂在店门口的墙上。

老蔡家在这一带住了几辈,与这里的人家都是几辈子的交情。这种交情最金贵的地方是彼此“信得过”。信得过可不是用嘴说出来的,嘴上的东西才信不过呢。这得用多少年的时间较量,与多少件事情较真,才较出来的。日常生活,别看事都不大,可是考量着人品。老蔡家有个规矩,从早上日出,到下晌日落,一年到头,刨去过年,无论嘛时候,店门都是开着的,决不叫乡亲们吃闭门羹。这规矩是老蔡家自己立的,也是立给自己的;自己说了就得做到;而且不是一天一月一年做到,还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做到,没一天不做到,或者做不到。现在万年青的店主是蔡得胜,他是个死性人,祖上立的规矩,他守得更严更死。这可是了不得的!谁能一条规矩,一百年不错半分?

这规矩,既是万年青的店规,也是老蔡家的家规。虽然老蔡家没出过状元,没人开疆拓土,更没有当朝一品,可是就凭这天下独有的店规家规,一样叫人敬佩,脸上有光。老蔡走在街上,邻人都先跟他招呼。

一天,老蔡遇到挠头的事。他的堂兄在唐山挖煤砸断了腿,他必得去一趟看看,连去带回大约要五天,可是铺子就没人照看了。他儿子在北京大栅栏绸缎庄里学徒,正得老板赏识,不好叫回来。他老婆是女人家,怵头外边打头碰脸的事。这怎么办?正这时候,家住西马路一个发小马得贵来看他,听他说起眼前的难事,便说他一个远亲在北洋大学堂念书,名叫金子美,江苏常州人,现在放暑假,回家一趟得花不少钱,便待在学堂没走,不如请来帮忙。他人挺规矩,在天津这里别人全不认识,关系单纯。

老蔡把金子美约来一见,这人二十多岁,白净脸儿,戴副圆眼镜,目光实诚,说话不多,有条有理,看上去叫人放心。寻思一天后,便把万年青交给他了。说好五天,日出开门,日落关门,诚心待客,收钱记账。老蔡家的店铺虽小,规矩挺多,连掸尘土的鸡毛掸子用完了放在哪儿都有一定的规矩。金子美脑袋像是玻璃的,放进什么都清清楚楚。老蔡交代完,又叮嘱一句:“记着一定守在铺子里,千万别离身。”

这北洋大学堂的大学生笑道:“离开这儿,我能去哪儿?除去念书,我什么事也没有。放心吧!”

老蔡咧嘴一笑,把万年青放在他手里了。

金子美虽然没当过伙计。但人聪明,干什么都行。一天生,两天熟,干了两天,万年青这点事就全明白了。每天买东西不过几十人,多半是周边的住家。这些老街坊见了金子美都会问一句:“老蔡出门了?”金子美说:“几天就回来了。”老街坊互相全都知根知底,全都不多话。这些街坊买的东西离不开日常吃的用的。特别是中晌下晌做饭时,盐没了,少块姜,缺点灯油,便来买,缺什么买什么;过路的人买的多是一包纸烟;馋了买个糖块搁在嘴里。

金子美

金子美每天刚天亮就从学堂赶到万年青,开了地锁,卸下门板,把各类货品里里外外归置好,掸尘净扫,一切遵从老蔡的交代。从早到晚一直盯在铺里,有尿就尿在一个小铁桶里,抽空推开后门倒在阴沟里,有屎就憋着晚间回去路上找茅房去拉。在铺子里,拿出全部精神迎客送客,卖货收钱,从容有序,没出半点偏差。他一天三顿饭都吃自己带来的干粮。下晌天黑,收摊关门,清点好货物和收银,上好门板,回到学堂去睡觉。一连三天,没出意外,一切相安无事。

转天一早刚到了万年青,一位同室学友找来说,从租界来了一个洋人,喜欢摄影,个子很高,下巴上长满胡子,来拍他们的学堂。北洋大学堂是中国首座洋学堂,洋人有兴趣,这洋人说他不能只拍场景,还要有人。这时放暑假了,学堂里没几个人,就来拉他。金子美说店主交代他这铺子白天不能关门,不能叫老主顾吃闭门羹。学友笑了,说:“谁这么死性子,你关门了,人家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买?”他见金子美还在犹豫,便说:“你关了一会儿门怕什么,他也不会知道。”子美觉得也有道理,就关上门,随着这学友跑到了远处西沽运河边的北洋大学堂。

金子美头一次见到照相匣子,见到怎么照相,并陪着洋人去到学堂的大门口、教室、实验室、图书馆、体育场一通拍照,还和几位学友充当各种角色。大家干得高兴,玩得尽兴,直到日头偏西,赶回到城西时,天暗下来。在他走到街口,面对着关着门黑乎乎的店铺,一时竟没有认出来,以为走错了路。待走近了,认出这闭门的小店就是万年青,心里有点愧疚。他辜负了人家老蔡。在点货结账时,由于一整天没开门,一个铜钱的收入也没有,这不亏了人家老蔡了吗?他便按照前三天每日售货的钱数,从铺子里取出价钱相当的货品,充当当日的售出;再从自己腰包里拿出相当货价的钱,放在钱匣子里。这样一来,便觉得心安了。

再过一天,老蔡回来了,金子美向他交代了一连五日小店铺的种种状况,报了太平,然后拿出账目和钱匣子,钱货两清。老蔡原先还有些莫名的担心,这一听一看,咧开满是胡茬的嘴巴子笑了。给子美高高付了几天的工酬。子美说:“这么多钱都够回家一趟了。”

这事便结了。可是还没结。

一天,金子美在学堂忽接到老蔡找人送来的信儿,约他后晌去万年青。子美去了,老蔡弄几个菜半斤酒摆在桌上,没别的事,只为对子美先前帮忙,以酒相谢。老蔡没酒量,子美不会喝,很快都上了头。老蔡说:“我真的挺喜欢你。像你这种实诚人,打灯都没法找。我虽然帮不了你嘛忙,我这个铺子就是你的,你想吃什么用什么——就来拿!随你拿!”

子美为了表示自己人好,心里一激动,便把他照看铺子时,由于学堂有事关了门,事后怕亏了老蔡而掏钱补款的事说了出来。他认为老蔡会更觉得他好。谁想到老蔡听了,脸上的笑意登时没了,酒意也没了,直眉瞪眼看着他。好像他把老蔡的铺子一把火烧了。

“您这是怎么了?”他问。

“你关了多长时间的门?”老蔡问,神气挺凶。

“从早上。我回来的时候……快天黑了。”

“整整一天?一直上着门板?”

“上了呀,我哪敢关门就走。”

静了一会儿。忽然老蔡朝他大叫起来:“你算把我毁了!我跟你说好盯死这铺子绝对不能离人、绝对不能关门!我祖上三代,一百年没叫人吃过闭门羹!这门叫你关上了,还瞒着我,我说这些天老街坊见了我神气不对。你坑了我,还坑了我祖宗!你——给我走!”老蔡指着门,他从肺管子里呼出的气冲在子美脸上。

子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惊讶莫解,但老蔡的愤怒与绝望,使他也无法再开口。老蔡的眼珠子瞪出了眼白,指着门的手剧烈地抖。他慌忙退身,出来,走掉。

这事没人知道,自然也没人说,但奇怪的是,从此之后这一带人再也没人说老蔡家的那个“家规”了;万年青这块牌子变得平平常常了;原先老蔡身上那有点神奇的光也不见了。

一年后,人说老蔡得了病,治不好,躺在家里开不了店,杂货铺常常上着门板,万年青不像先前了!过了年,儿子把他接到北京治病养病,老伴也跟着去了,居然再没回来。铺子里的东西渐渐折腾出去了,小砖房空了,闲置一久,屋顶生满野草,像个野庙荒屋。那块“万年青”的店牌早不知嘛时候没的。再过多半年,老蔡的儿子又回来一趟,把这小屋盘给了一个杨柳青人,开一个早点铺,炸油条、烙白面饼、大碗豆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就像江山社稷改朝换代又一番景象。

抱小姐

清初以降,天津卫妇女缠脚的风习日盛。无论嘛事,只要成风,往往就走极端,甚至成了邪。比方说东南角二道街鲍家的抱小姐。

抱小姐姓鲍。鲍家靠贩卖皮草发家,有很多钱。虽然和八大家比还差着点,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鲍家老爷说,他若是现在把铺子关了,不买不卖,彻底闲下来,一家人坐着吃,鸡鸭鱼肉,活鱼活蟹,精米白面,能吃上三辈子。

人有了钱就生闲心。有了闲心,就有闲情、雅好,着迷的事。鲍老爷爱小脚,渐渐走火入魔,那时候缠足尚小,愈小愈珍贵,鲍老爷就在自己闺女的脚上下了功夫。非要叫闺女的小脚冠绝全城,美到顶美,小到最小。

人要把所有的劲都使在一个事上,铁杵磨成针。闺女的小脚真叫他鼓捣得最美最小。穿上金色的绣鞋时像一对金莲,穿上红色的绣鞋时像一对香菱。特别是小脚的小,任何人都别想和她比——小到头小到家了。白衣庵卞家二小姐的小脚三寸整,北城里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莲那双称王的小脚二寸九,鲍家小姐二寸二。连老天爷也不知道这双小脚是怎么鼓捣出来的。不少人家跑到鲍家打听秘籍,没人问出一二三。有人说,最大的秘诀是生下来就裹。别人五岁时裹,鲍家小姐生下来几个月就缠上了。

脚太小,藏在裙底瞧不见,偶尔一动,小脚一闪,小荷才露尖尖角,鲜亮,上翘,灵动;再一动就不见了,好赛娇小的雏雀。

每每看着来客们脸上的惊奇和艳羡,鲍老爷感到无上满足。他说:“做事不到头,做人难出头。”这话另一层意思,单凭着闺女这双小脚,自己在天津也算一号。

脚小虽好,麻烦跟着也来了。闺女周岁那天,鲍老爷请进宝斋的伊德元出了一套“彩云追凤”的花样,绣在闺女的小鞋上,准备抓周时,一提裙子,露出双脚,叫来宾见识一下嘛样的小脚叫“盖世绝伦”。可是给小姐试鞋时,发现闺女站不住,原以为新鞋不合脚,可是换上平日穿的鞋也站不好,迈步就倒。鲍太太说:“这孩子娇,不愿走路,叫人抱惯了。”

老爷没说话,悄悄捏了捏闺女的脚,心里一惊!闺女的小脚怎么像个小软柿子,里边好赛没骨头?他埋怨太太总不叫闺女下地走路,可是一走就倒怎么办?就得人抱着。往后人愈长愈大,身子愈大就愈走不了,去到这儿去到那儿全得人抱着。

这渐渐成了老爷的一个心病。

小时候丫鬟抱着,大了丫鬟背着。一次穿过院子时,丫鬟踩上鸟屎滑倒。小姐虽然只摔伤皮肉,丫鬟却摔断腿,而且断成四截,骨头又没接好,背不了人了。鲍家这个丫鬟是落垈人,难得一个大块头,从小干农活有力气。这样的丫鬟再也难找。更大的麻烦是小姐愈大,身子愈重。

鲍老爷脑袋里转悠起一个人来,是老管家齐洪忠的儿子连贵。齐洪忠一辈子为鲍家效力。先是跟着鲍老爷的爹,后是跟着鲍老爷。齐洪忠娶妻生子,丧妻养子,直到儿子连贵长大成人,全在鲍家。

齐家父子长得不像爷儿俩。齐洪忠瘦小,儿子连贵大胳膊大腿;齐洪忠心细,会干活,会办事;儿子连贵有点憨,缺心眼,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人粗粗拉拉,可是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又不惜力气。鲍家所有需要用劲儿的事全归他干。他任劳任怨,顺从听话。他爹听鲍老爷的,他比他爹十倍听老爷的。他比小姐大四岁,虽是主仆,和小姐在鲍家的宅子里一块儿长大,而且小姐叫他干吗他就干吗。从上树逮鸟到掀起地砖抓蝎子。不管笨手笨脚从树上掉下来,还是被蝎子蜇,都不在乎。如果找一个男人来抱自己的女儿,连贵再合适不过。

鲍老爷把自己的念头告诉给太太,谁料太太笑道:

“你怎么和我一个心思呢。连贵是个二傻子,只有连贵我放心!”

由此,齐连贵就像小姐一个活轿子,小姐无论去哪儿,随身丫鬟就来呼他。他一呼即到,抱起小姐,小姐说去哪儿就抱到哪儿。只是偶尔出门时,由爹来抱。渐渐爹抱不动了,便很少外出。外边的人都叫她“抱小姐”。听似鲍小姐,实是抱小姐。这外号,一是笑话她整天叫人抱着,一是贬损她的脚。特别是那些讲究缠足的人说她脚虽小,可是小得走不了路,还能叫脚?不是烂蹄子?再难听的话还多着呢。

烂话虽多,可是没人说齐连贵坏话。大概因为这傻大个子憨直愚呆,没脑子干坏事,没嘛可说的。

鲍老爷看得出,无论他是背还是抱,都是干活。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抱的人是男是女,好像不是小姐,而是一件金贵的大瓷器,他只是小心抱好了,别叫她碰着磕着摔着。小姐给他抱了七八年,只出了一次差错。那天,太太发现小姐脸色气色不好,像纸赛的刷白,便叫连贵抱着小姐在院里晒晒太阳。他一直抱着小姐在院里火热的大太阳地儿站着。过了许久,太太出屋,看见他居然还抱着小姐在太阳下站着,小姐脸蛋通红,满头是汗,昏昏欲睡。太太骂他:

“你想把小姐晒死!”

吓得他一连几天,没事就在院里太阳地里跪着,代太太惩罚自己。鲍老爷说:

“这样才好,嘛都不懂才好,咱才放心。”

这么抱长了。一次小姐竟在连贵怀里睡着了。嘿,在哪儿也没有给他抱着舒服呢。

连贵抱着小姐直到她25岁。

光绪二十六年,洋人和官府及拳民打仗,一时炮火连天,城被破了。鲍太太被塌了的房子砸死,三个丫鬟死了一个,两个跑了。齐家父子随鲍家父女逃出城,路上齐洪忠被流弹击中胸脯,流着血对儿子说,活要为老爷和小姐活,死也要为老爷和小姐死。

连贵抱着小姐跟在鲍老爷身后,到了南运河边就不知往哪儿走了,一直待到饥肠饿肚,只好返回城里,老宅子被炸得不成样子,还冒着火冒着烟。往后的日子就一半靠老爷的脑子,一半靠连贵的力气了。

五年后,鲍老爷才缓过气来,却没什么财力了。不多一点皮草的生意使他们勉强糊口。鲍老爷想,如果要想今后把他们这三个人绑定一起,只有把女儿嫁给连贵。这事要是在十年前,连想都不会想,可是现在他和女儿都离不开这个二傻子了,离了没法活。尤其女儿,从屋里到屋外都得他抱。女儿三十了,一步都不能走,完全一个废人,谁会娶这么一个媳妇,嘛也干不了,还得天天伺候着?现在只一个办法,是把他们结合了。他把这个意思告诉女儿和连贵,两人都不说话;女儿沉默,似乎认可,连贵不语,好似不懂。

于是鲍老爷悄悄把这“婚事”办了。

结了婚,看不出与不结婚有嘛两样,只是连贵住进女儿的屋子。连贵照旧一边干活,一边把小姐抱来抱去。他俩不像夫妻,依旧是主仆。更奇怪的是,两三年过去,没有孩子。为嘛没孩子?当爹的不好问,托一个姑表亲家的女孩来探听。不探则已,一探吓一跳。原来齐连贵根本不懂得夫妻的事。更要命的是,他把小姐依旧当作“小姐”,不敢去碰,连嘴巴都没亲一下。这叫鲍老爷怎么办?女儿居然没做了女人。这脚叫他缠的——罪孽啊!

几年后老爷病死了。皮草的买卖没人会做,家里没了进项。连贵虽然有力气却没法出去卖力气,家里还得抱小姐呢。

抱小姐活着是嘛滋味没人知道。她生下来,缠足,不能走,半躺半卧几十年,连站都没站过。接下来又遭灾受穷,常挨饿,结了婚和没结婚一样,后来身体虚弱下来,瘦成干柴,病病歪歪,一天坐在那里一口气没上来,便走了。

剩下的只有连贵一人,模样没变,眼神仍旧像死鱼眼痴呆无神,一字样地横着大嘴叉,不会笑,也不会和人说话。但细一看,还是有点变化。胡茬有些白的了,额头多了几条蚯蚓状的皱纹,常年抱着小姐,身子将就小姐惯了,有点驼背和含胸。过去抱着小姐看不出来,现在小姐没了显出来了。特别是抱小姐那两条大胳膊,好像不知往哪儿搁。

欢喜

针市街和估衣街一样老。老街上什么怪人都有。清末民初,有个人叫欢喜。家住在针市街最靠西的一边,再往西就没有道儿了。

欢喜姓于,欢喜是大名,小名叫笑笑。

这可不是因为他妈想叫他笑,才取名笑笑;而是他生来就笑。

也不是他生来爱笑,是他天生长着一张笑脸,不笑也笑。眉毛像一对弯弯月,眼睛像一双桃花瓣,嘴巴像一只鲜菱角,两个嘴角上边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儿,一闪一闪。

他一生出来就这样,总像在笑;叫人高兴,可心,喜欢。于是大名就叫欢喜,小名就叫笑笑。

可是,他不会哭吗?他没有难受的时候吗?他饿的时候也笑吗?他妈说:“什么时候都笑,都哄你高兴。他从来不哭不闹,懂事着呢。”

这样的人没见过。老于家穷,老于是穷教书匠,人虽好,人穷还得受穷。邻人说,这生来喜兴的小人儿说不定是老于家一颗福星,一个吉兆,这张像花儿的小脸仿佛带着几分神秘。

可是事与愿违,欢喜三岁时,老于患上痨病,整天咳嗽不停,为了治病把家里的存项快吃光了,最后还是带着咳嗽声上了西天。这一来,欢喜脸上的笑便没了秘密。他却依然故我,总那个笑眯眯的表情,无论对他说嘛,碰到嘛事,他都这样。可是面对着这张一成不变、并非真笑的笑脸是嘛感觉呢?人都是久交生厌,周围的人渐渐有点讨厌他。甚至有人说这个三岁丧父的孩子不是吉星,是克星,是笑面虎。

欢喜十岁时,守寡的于大妈穷得快揭不开锅,带着他嫁给一个开车行的马大牙。马大牙是个粗人,刚死了老婆,有俩儿子,没人管家,像个大车店,乱作一团,就把于大妈娶过来料理家务。马大牙的车行生意不错,顿顿有肉吃,天天有钱花,按说日子好过。可是马大牙好喝酒,每酒必醉,醉后撒疯,虽然不打人,但爱骂人,骂得凶狠难听,尤其是爱当着欢喜骂他妈。

叫马大牙和两个儿子奇怪的是,马大牙骂欢喜他妈时,欢喜居然还笑。马大牙便骂得愈加肮脏粗野,想激怒欢喜,可是无论他怎么骂,欢喜都不改脸上的笑容。

只有于大妈知道自己儿子这张笑脸后边是怎么回事。她怕哪天儿子被憋疯了。她找到当年老于认识的一个体面人,把欢喜推荐到城里一个姓章的大户人家当差,扫地擦房,端茶倒水,看守房门,侍候主家。这些活儿欢喜全干得了。章家很有钱,家大业大,房套房院套院,上上下下人多,可是个耕读人家,规矩很严。不喜欢下人们竖着耳朵,探头探脑,多嘴多舌。这些恰恰也不是欢喜的性情。他自小受父亲的管教,人很本分,从不多言多语;而且家中清贫,干活很勤。尤其他天生的笑脸,待客再合适不过,笑脸相迎相送,叫人高高兴兴。

欢喜在章家干了三个月,得到主家认可。主家叫他搬到府上的佣人房里来住。这一下好了,离开了那个天天骂街的车行了。

欢喜的好事还没到头。不久,他又叫这家老太太看上了,老太太说:

“我就喜欢看这张小脸儿,谁的脸也不能总笑。总笑就成假的了,可欢喜这张小脸笑眯眯是天生的。一见到他,心里嘛愁事也没有了。叫他给我看院子、侍候人吧。”

老太太金口玉言,他便去侍候老太太。他在老太太院一连干了四年,据说老太太整天笑逐颜开,待他像待孙子,总给他好吃的。老太太过世时,欢喜全身披麻戴孝,守灵堂门外,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尽忠尽孝。可有人说,他一直在偷偷笑。这说法传开了,就被人留意了,果然他直挺挺站在灵堂外一直在眯眯地笑。

起灵那天,大家哭天抢地,好几个人看见他站在那里,耸肩扬头,张着大嘴,好似大笑,模样极其荒诞。

有人把这事告诉给章家老爷。老爷把欢喜叫来审问,欢喜说天打雷劈也不敢笑,老太太待他恩重如山,自己到现在还是悲痛欲绝呢。老爷说:

“你会哭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哭?”

“我心里觉得疼时,脸上的肉发紧,紧得难受,什么样不知道。”

老爷忽然叫人拉他下去,打六大板子,再拖上来。他半跪地上,垂着头,嘴里叫疼。老爷叫他抬起头来,想来一定是痛苦不堪的表情,可是头一抬起,叫老爷一惊,居然还是那张眯眯的笑脸!

老爷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心里明白,这欢喜算得上天生尤物,一个奇人。这个人是母亲生前喜欢的,就应当留在家里,留下对母亲的一个念想。这便叫人扶他去养伤,养好后仍在府上当差,并一直干下去。(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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