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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 诗:祖母,在寂寥的窑洞中絮叨

发表时间:2018-11-30  热度:

  一

  祖母坐在安静的窑洞中,神情恍惚,双眼迷离。她扳着手指一遍遍为我清点她的后代数量:我生了你伯伯,你爸爸,你叔叔,你姑姑;你伯伯、爸爸、叔叔、姑姑生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又生了孩子……仔细算来,我子子孙孙有六十多个呢!她扬一扬她干瘦的手臂,仿佛要驱赶那看不见摸不着却紧紧裹挟着她的孤寂,但她显然没有成功。接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叹出些许更为沉重的悲怆,那悲怆与空气里的孤苦融为一体,不但将祖母自己吞了进去,就连陪夜的我,也几乎被吞进去了。

  祖母的晚年生活是孤苦的。近几年我每次回到娘家,八十高龄孤身寡居的祖母总会提出的一个请求:你不忙的话回来住几天,陪我过夜来?
  忙呢,今晚就回城啦!
  通常我是这样回复祖母的。每当我做出这样的答复时,我常常不记得祖母接下来说了什么,因为那时候,我总会被她的目光揪过去——那是一道灰色无光的眼神,充斥着长久的落寞,沉重的失望和难以言明的无助。那样的目光令人心生怜悯,让人于心不忍。但事实上,总有一些琐事缠身,让我不得已一走了之。任凭她的目光在我的背影里变得空洞而凄凉。
  不忙,晚上过来陪你!这是为数不多的答复。在漫漫的时光里,这样的答复每年甚至不会超过两三次。
  只要我来到祖母家,她总是特别开心。我能觉察到,我的到来,她的脸色明显得变得红润,她的目光也瞬间柔和了许多。她踮着小脚,开始忙着抱柴,烧火,做饭。不管我是否吃过饭,是否饥饿,哪怕是我刚刚在母亲家里吃过饭,她还是不依不饶地要求我再吃上一顿。祖母总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她的心意。
  饭后自然应该我这个晚辈帮她洗碗,可是她却坚决不许。如若谁和她抢,她便用一个八十高龄的老太太所有的力气推开你,把你推上溽热的土炕,亦或推坐在小木凳上看电视。这是她对我肯来陪夜的真挚谢意。
  可是耄耋之年的祖母毕竟年事已高,体力不足。洗刷完毕爬上热炕头的她,周身困顿,倦态依然。也许是因为她独居太久,她并没有早早睡去,而是打起精神与我聊上一吞,以此调剂下她枯燥孤寂的晚年生活。
  你哪天回来,哪天走?她把白天问过的话又询问了一遍。
  昨天回来,明天走!我依旧重复着白天的回复。
  你哪天回来,哪天走?祖母显然没听清楚,扯着嗓子又问一遍。
  昨天回来,明天走!我高声回答。
  你哪天回来,哪天走?她依然没有听清,再次高声问道。
  昨天回来,明天走!我靠近她,对着她的耳朵又回答一遍。
  一问一答中,显然不是我们常人正常的唠嗑,而是在互相喊话了。有时我喊三四遍她能隐隐约约地听清,有时我喊六七遍她都听不清。祖母仿佛是一部年久失修的手机,任凭你对着她的双耳发射任何强烈信号,她就是接收不到有效信息。虽然她的耳朵还在,耳道也还健在,但是似乎曲折的耳道如同走向不明的地下深渊,发送出去的声音,像是传到了闭塞的深谷,辽远的大漠,甚或传到了另一个世界。
  如此一番对话下来,双方都仿佛打了一场败仗,而且绝无转败为胜的机会,便都无心再继续下去。狼狈疲惫中,两人深感彼此之间充满辽阔的距离,可望而不可即。
  我打手势劝她早点休息,她便不再推辞,不到八点钟就缩进了被窝。临睡前特意把电视遥控器递给我,嘱咐我想看到什么时候就看到什么时候。随即,祖母便拖着倦态且衰老的身躯,沉沉睡去。




  于是,在祖母那盘硕大的火炕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这样一幅极不和谐的画面:年迈的老太太不堪困倦,早已入睡;而被邀请来陪睡的年轻人还醒着,还在看着电视或者读着书,抑或躺在炕上久久难以入眠,我不禁在想:作为陪伴之人,我真的能陪伴她漫长的夜晚吗?
  耳际传来祖母悠长的呼噜声,显然她早已熟睡。如果说睡眠是一个深邃且暗黑的洞穴,那么祖母已经潜到洞穴深处,而我还徘徊在洞穴之外。而想到这里,我不由对祖母多了一份怜悯,一份愧疚,陪不了她的夜,陪陪她孤独的心也好。
  祖母出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而我出生在八十年代,我们之间相差整整半个世纪的年岁。还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大年夜,我把老公与孩子抛给母亲,自己去陪祖母过大年夜。她的大年夜没有响亮的鞭炮,没有绚烂的烟花,也没有儿孙绕膝的欢天喜地。窑洞里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还有笼罩着她的身体与心灵无止境的孤寂。自祖父去世那年便开始聚集的孤寂,是那么浓烈,又那么厚重,那么深远。
  你可以去姑姑家过年呀,姑姑姑夫那么诚挚地都邀请您,您为什么不愿去呢?
  女儿嫁了人,就是外人,我又不是丧门狗,为什么要到外人家过年?她缓缓摇了摇头否定我的提议。
  你可以去伯伯家过年,伯伯最孝敬你了!
  儿子孝敬我倒是真的,可儿子家也有外人,我与其去儿媳家讨人嫌弃,不如在自己家自在舒坦。
  那就去我家(我父母家)过年吧,我妈妈从来不曾嫌弃你呀!
  我又聋又呆,待在别人家可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谁家我也不去!
  话未完,更大的孤寂如同一股顺势而来的洪流,淹没了我们之间的一切言语。如果那孤寂是一头怪兽,我定会召集众人前来消灭它。但那孤寂无形无影,无色无味,看不见,赶不走,抓不到,砸不碎。那个大年夜,以及后来的大年夜,我终究没有能够将祖母从孤寂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此时此刻,祖母的鼾声连绵不绝,响若滚雷。我很想唤醒她,请她换一个姿势舒舒服服入睡,但我终于没有唤醒她。我其实没办法唤醒她,无论是她习惯了的睡姿,还是她与时代脱节的思想。
  忽然觉得身体里面惊出了一个洞,整颗心呼呼往下掉。好不容易把心收回原位,身体还是不能放松,整个人仿佛睡在茫茫大海的海面上,不敢睡实,以免向着未知的深渊无限沉下去。一晚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在睡眠的大海上载沉载浮,恍恍惚惚,忽听耳畔传来响亮而沧桑的喊话声:想吃什么饭?我给你做!
  惊醒过来,发现天色才蒙蒙亮,祖母却不知何时早已起床,开始烧火做饭了。其实对我来说,吃什么并不重要。但祖母的早晨从黎明开始的,她的热情从做饭开始。这热情不可阻挡,也不能辜负。
  然后终于要告别了。祖母恋恋不舍,再次向我喊话,询问归期。
  还不知道!我把回答喊回去。
  下次回来,不要再来陪夜了!她说,你来陪夜,你睡不好!
  我能睡好……”
  不要再来陪夜了,她说,你陪一夜,以后的夜更空了!
  我一时愣住,竟说不出话来。

  我和祖母,其实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她的世界离我很远很远。淡淡的月光照在老屋的墙壁上,墙壁上挂满了遥远而陌生的照片。太姥姥的照片、太姥爷的照片、太祖父的照片、太祖母的照片、祖父的照片……除了祖父,其他人早在我出生前便已离世多年。从不曾见过,甚至很少听人提及。现在,他们在我的头顶不远处闪出模糊而诡秘的容颜,也许他们像祖母一样,希望跟我这个后来者有所连接。然而,他们听不到我,我也听不到他们,我们之间,隔着一整个世界。而那个世界正在一点点向着年迈的祖母敞开大门,将在不久的未来收走祖母,再也不放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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