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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逝者如斯夫

发表时间:2018-11-26  热度:

  

任何人都一无所有,除了他曾经做过的事情。

——引勒克莱齐奥语代题记

 

我曾经在许多篇写资水的文字中都写到过我的父亲,他确实是驾过船,也拉过纤,然而那只是我精神意义上高于生活的父亲。我父亲还是一个军人,这是他在历次填写履历时写得最认真、也最得意的一笔。但我父亲又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有一个细节可以证明:那是他第一次作父亲的时候,母亲坐月子要吃雄鸡补气血,这当然只能是由丈夫亲自动手了。可笑的是,我父亲把一只雄鸡抓到手里去拿菜刀时,尽管把舌尖咬得发紫,手却打摆子般颤抖不已,结果是把刀拿到手中,鸡早逃之夭夭跳上了晾衣竿,并且还嘲笑他似的喊出了“果果儿儿朵”来。

那一年,父亲19岁,这在当时并不算早婚。从此他被终生剥夺了杀鸡权。

但我父亲毕竟去当兵了。并且当时他已经有了一女一儿,也就是我的姐姐和哥哥。那是在湖南宣布和平解放后不久,局部战争还并没有完全结束,我们那一带也还没有进行土改,父亲在离家约两里多地的小镇唐家观与人合开了一家二友诊所,当坐堂医生。我们那医生叫郎中先生,还有个药剂师,叫彭其方,也就是诊所的房东。房屋是全木结构的吊脚楼,只有三盈两进,临街的一间是药房,另一间是诊室,里面的两间是各自的卧房。卧房的枕木下面是汤汤资水,后廊柱全都阴差阳错地杵在资水江岸的崖壁缝隙中,看似危如垒卵,却历经百年风雨而未曾倒塌。倒是每当到了资江涨洪水的季节,卧房下的激浪洪涛便有如万马奔腾。

我父亲和彭其方的合作时间并不长,也就只有半年多吧,第二年春夏之交的梅雨季节,小镇唐家观忽然驻扎了一支部队,说是解放军去湘西剿匪的一个先遣营。当晚,已经敲过三更了,二友诊所的门被嘭嘭嘭地擂响了,起初,我父亲和彭其方都并没有听见,因为床脚下浪涛的喧嚣声也是嘭嘭嘭的声音,后来又听到了很粗犷的北方人口音在喊,喂,屋里有大夫吗?我父亲慌忙起床,吸着双圆口布鞋手提马灯开门一看,只见一群士兵抬着一副单架,单架上的人脸色通红如着了火似的,白被单下的身子却像筛糠的筛子抖个不停,在一旁擎着吊瓶的漂亮女军医一脸寡白,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是我们营长,连续几天冒雨急行军,整个衣服没一根干纱,掌灯时骤然病倒,推注了几支药和吊了两瓶水也一直不见效……

快进来,快进来,治病救人是郎中的天职。我父亲想也没想就把人往诊室请。

刹那间十多支手电筒全都打开了,诊室里顿时一片彻亮。

女军医说,大夫,我能帮上忙吗?

我只是个郎中。父亲否定了大夫这称呼说,郎中郎中只能做个中间人的。人却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从出诊箱里取出了一个布包,展开是一排银针。

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救人?这次霸气问话的是个指挥官,士兵称他为教导员。

我父亲并没有回话,只顾埋着头一脸肃然地忙自己手中的事,倒是已被安顿在病床上的营长昏迷中说了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吧!

营长姓马,单名一个驹字,在辽沈战役时,是某团尖刀连连长,就是他率领尖刀连孤军摸进了国军兵团司令部廖耀湘帐下的,因此还立了特等功。前不久又被任命为湘西剿匪先遣营营长。没想却出师未捷,倒在行进途中,身染重疾……

这是疟疾。我父亲肯定地说,在我们这里叫打摆子。得先用针灸,再下猛药。

我父亲的针也下得猛,一排银针有十二根,一根一根地全都扎进了马营长的头颅,然后从壁柜中拿出三个乌黑油亮的竹筒,划燃火柴,点了一撮草纸往三个竹筒里烧了个遍,便忙嘱士兵把营长翻过身并撸起衬衣,让其赤背朝天。我父亲扫了一眼马营长满是枪伤并弹片伤愈合后的疤痕,居然毫不犹豫地就将三个竹筒依次按在了他的赤背上,此时诊室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竹筒底下咝咝的吸气声。

这叫拔火罐。我父亲说,马营长体内好重的湿寒呐!

待扎过第二遍银针,拔过第三遍火罐,马营长居然就一个鲤鱼打挺般坐起了身来,之后,我父亲又亲自给他抓了两剂中药,除了有一味药性辛、热,具有温中散寒、行气止痛作用的毕拨是草药之外,其余全都是极具毒性的蜈蚣、土鳖虫等。这让在一旁的老药剂师彭其方看得目瞪口呆,又不便吱声,因为人家廖筱山毕竟是“盖卦真传”的郎中,师父又是当年石达开手下名老郎中的第九代弟子。

目送着一行人从街巷里走远,我父亲的身子也重重地抖了一下,他自己身上的单衣也已经没一根干纱了,合上门,进厨房从案板上拿了一块老生姜津津有味地嚼着,又静静地坐回诊室里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却像在击着鼓点。正好打更的又从门前路过,驳、驳、驳、驳——嘡!才知已经是五更天了,遂上床去睡觉。

第二天中午,队伍开拔前马营长带着他的勤务兵又来到了二友诊所,他拉着我父亲的手说,大夫,我们的士兵大多是来自北方,你也看到了,我之所以染上疟疾全是因为水土不服,我们需要你,请跟我们走。话说得文雅,却没有回旋余地。就这样,我的父亲被征加入了湘西剿部队,连与家人商量及与妻儿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便匆匆忙忙上路了,当然也没有与当地政府交涉,任何手续都没有办。

但谁想得到呢?我父亲一个连杀鸡都不敢的人,居然曾自告奋勇独闯过盘龙山田司令匪穴,既为在潮湿的山洞里染上了肺痨沉疴并身怀六甲的压寨夫人成功接生,还凭着一颗医者仁心和高超的医术令山大王与之称兄道弟,并晓之以理说服了也是被迫上山为匪的田文镜缴械,兵不血刃拿下了湘西群匪中的一个山头。

这事是我父亲与营长和教导员一起合计之后,由他自己主动请缨实施的。

主意是个好主意,但毕竟太危险,这是拿你自己当人质。教导员有些犹豫。

如果能做到兵不血刃解救数百名被逼上山为匪的山民,我即便冒险也值得。

我同意廖大夫的意见。马营长一咬牙拍板说,但必须先摸清敌情。

已经把前期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我父亲说。

事情的起因是我父亲那天去湘西会馆的仁爱大药堂给部队采购几味常用中药材,无意间竟听到了盘龙山土匪司令田文镜的压寨夫人一直体弱多病,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了身孕,并且临产期日近,田司令正心急如焚,委派了师爷四处打探名医为之治病与接生。正好仁爱大药堂的麻老板又是当地党组织的统战对象,是他受地方组织和部队的委托,为我父亲与那位肩负田司令重托的师爷牵线,并说我父亲是由他仁爱大药堂专门从省城重金聘请来的名医。师爷闻言大喜,立马上山将此事报告了田司令,司令当时正在给一脸惨白的夫人揉肚子,手一挥说,还不快用轿子给我请上山来!也正是在这个时间点上,我父亲的设想得到了批准。

虽说是文请,眼睛却还是被蒙上了黑布。师爷解释说这是道上的规矩。我父亲沉着应对说江湖规矩我懂的。一路上既是涉水又是爬山坡,摇摇晃晃硬是小半天才到目的地。我父亲一个文弱郎中哪里经得起这天昏地暗的半日折腾,下轿时直接就昏倒在地了。但是当他朦胧间听到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时,心想一定是匪首的老婆已经临产了,说时迟,那时快,我父亲当即就强打精神起身说,赶紧的,快扶我进去,给我端半碗凉水来。师爷说,救人要紧!几名女匪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父亲拥进了夫人房中,我父亲自然懂得规矩,撩起白大褂遮住双眼接过半碗凉水,自己先包了满口,摸近床边朝嚎啕的方向扑哧就是一口凉水喷了过去……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人一口凉水惊得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是一个新生命哇地一声降临人间……是个男儿!是个男儿!恭喜司令啊!众人齐声贺喜。司令接过婴儿吻了一口,又递给了身旁的一位奶妈,拉起我父亲的手就来到了山洞正厅,并亲自焚香烧纸,欲与我父亲拜为兄弟,田司令拱手道,先生乃是世外高人,更是我夫人与犬子的福星呐!我父亲却从容答道,我既然已经上山了,还是先将夫人的沉疴诊断清楚后再言兄弟之事如何?田司令亦忙改口说,如此甚好。

原来田文镜也是个读书之人,在乡下当过私塾先生,因为一气之下用猎枪击毙了来家里骚扰他刚过门的媳妇的伪保长,才携妻出逃找到了在盘龙山为匪首的堂叔。结果不到五年,当山大王的堂叔暴病身亡,他也就阴差阳错坐上了盘龙山的第一把交椅。我父亲在山上整整呆了七日,也确实找准了压寨夫人的病根,我父亲跟田文镜说,尊夫人是肺痨病。田文镜一脸忧郁问,先生可有良药?经过数日对田文镜的观察,我父亲发现此人心本善良,便一语双关说,良药苦口哦!田文镜是何等聪敏,即接言豪爽答道,无妨,只要是有利于病,我夫人咽得下的。

于是,我父亲也就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另一个任务。

哈哈,果然是一位大胆仁医!没想到田司令却说,我第一眼见你就晓得了。

父亲的心眼实,也并没有多做解释,只说了一句,我只是个中间人。顿了一下父亲又说,但无论怎样,作为医者,夫人的病我一定会尽自己的能力医治的。

田文镜俯身便拜说,先生仁心,我愿成全先生,这也是在成全我们自己呀!

在场的几位大小头目也便齐崭崭应声道,我们全都听司令的!

田文镜大声说,还叫甚么鸟司令呐?今后就叫我田老师。我们都听廖大夫的。

如比甚好。田兄下山后还可以继续当老师,各位也好与家人团聚。我父亲说。

第二天一早,由我父亲率领数百之众下山,山呼水笑,为湘西剿匪开了个好头。盘龙山土匪能够主动缴械下山,部队当然要为我父亲庆功,我父亲却说,我不过只做了个中间人而已。这是做郎中的本分,况且大数多土匪其实都是被迫的。

后来全国解放了,父亲在一个雨夜曾悄悄地潜回过家里,那时部队刚好撤出了湘西在邻县叙浦集结整休,各地农村的土改运动也正搞得如火如佘。父亲是个敏感的人,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当过族长的爷爷必定躲不过这一场运动的大劫。为了怕被村里人发现自己,他没敢冒然进屋,而是先躲在屋后的猪圈里听动静,没想却惊动了正在打嚊的一头母猪,惹得这畜牲吭哧吭哧一阵嚎叫,也害得我父亲还踩了满脚的猪粪。我奶奶听得了母猪的怪叫声,心想这深更半夜的莫非有人偷猪不成?便赶忙掌灯去看,见是当兵的儿子回家了,立马就堵在门口不让进,并朝屋外警觉地扫了一眼,低声吼道,蠢儿子,这风口上你回来做什么?你爷爷是当过族长的,被打成了大恶霸,你爸他也被划成了地主,就因为你还是个现役军人,所以只给你划了个小土地出租。你这一回来,不就……娘说着就狠心将儿子往淫雨里推。我父亲踮起脚尖来,想看一眼也许还在做恶梦的妻儿,但屋里一片漆黑,只有一只突然受了惊吓的老鼠吱地一声溜出门坎,又从他的脚边蹿过。其实蒙在被窝里的妻子是醒着的,甚至早在婆婆之前就听到了这熟悉的脚步声,这是她连作梦都渴望听到的声音呀!但聪明的儿媳又怕让公公婆婆为自己操心……

父亲终于没有敢停留,在途经村口联珠桥旁的那一株百年老槠树下时,一道长长的闪电划破夜空,随着便是一声炸雷滚过苍穹,枝繁叶茂的槠树亦居然像是做了某种亏心事似的一阵颤抖,无数颗水珠簌簌而下,恰似无数颗沛然而下的泪珠儿滚落在我父亲的雨衣上。我父亲天生鼻子灵敏,竟从雨水中嗅出有一股似曾相似的血腥味,但他却并不知道,自己73岁的当了50年廖姓族长,也亲自主修过联珠桥,还给婆婆崖渡口捐献过渡船的老爷爷就是在白天被活活地吊死(镇压)在这棵树上的。这件事家里人一直瞒着我父亲,他后来又随部队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在朝鲜战场上,父亲还立过二等功,被提拔为上士班长。当然是卫生班,没有握枪打过仗的。也幸亏是卫生班,如果是上前沿阵地握枪打杖,那双连杀鸡也发抖的手不知握枪会是什么样子。好在父亲从来就不喜欢炫耀自己的当年勇。或许根本就无勇可言吧。包括他在朝鲜的那段经历也没有跟我们提及过。

我未出生时父亲就已经转业到了地方,他是1955年转业的,在此之前,我母亲已经被政府照顾当了一名乡村公办教师,第三年,也就是19579月,这个家庭中就多了一个叫“静仁”的二儿子。父亲一开始是转业在县卫生局的19办公室当科长,那是疟疾防治科,但不久后,就又被不明不白地调到了地方卫生院,最初是羊角公社卫生院,再后来,也就是1961年,父亲才被调到了江南区卫生院,并担任院长。这算是小小的一件喜事,但我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官”也就是当到这个区卫生院院长为止。虽然他的医术在地方上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人品更不用说,而且还精于诗词,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悲不已的事——我那担任国家教师的母亲抛家弃子走上了黄泉路。

母亲的印象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是模糊的,她的死因更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依稀记得1961年初夏某一个夜晚的一些片段。那年我才进四岁,有一些事情记不太准确,我当时就坐在学校操场坪临江的一块青色条石上。学校有一二三四四个班级,六个教师,其中有一个是专门的文体老师,还聘请了一个做饭和打扫操场卫生的工友,教室是由各班级学生轮流打扫的。工友大概有四十多岁,满脸的肉疙瘩,样子倒像个杀猪的屠夫,是个光棍汉。但老师们却习惯叫他伙夫。

伙夫,今天的伙食标准怎么又下降了呀?

真是的,还想不想让人活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又不能变戏法,有点吃的饿不死就算是烧高香了。

哈,你还好意思称自己是巧妇?

我当然不是巧妇,但熊校长是巧妇啊!

那时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期,这样的议论和牢骚每天都有。熊校长就是我母亲,学校只有我母亲一个人是吃国家粮的公办教师,也就是说她既是校长,也是兼职的总务,因为学校里给老师们供了一餐午饭,粮食由生产大队在每年上交的公粮中支出,其实人平也就二两大米,二两红薯米的标准,偶尔有学生家长送一点坛子菜过来。一天门学校倚山而建,汤汤七百里资江横前,对面是江南镇,我的父亲就在江南镇卫生院当院长。虽然与家里只有一江之隔(我父亲说有母亲的地方才叫家),并且还有可供免费过渡的渡船,但父亲也只有在周六才回家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又要赶往医院去。那一天刚好又是星期六,按理我父亲也该回来了,我傻傻地望着渡船从江那边过来,又听到船靠岸时顶得码头发出的嘭地一声闷响,但下船的人中却没有我的父亲,我于是就扭过头去,朝身后给姐姐和哥哥还有与母亲报信说,船上的人都已经走完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却没有人愿意答理我,唯有一只落单的野猫从眼前窜过。我再次目送着渡船过去,后来渡船又泊进了码头江湾,可还是不见我父亲的身影,但有萤火虫一闪一闪从眼前来来去去。

以上的这一段文字,是我回到了老家白驹村读三年级的那一年写在一篇作文里的,可我姐姐看到后,却一脸严肃地给我做了更正。这一天是母亲的忌日,这么重要的日子是不能记错的。姐姐说,是在春夏之交的一个夜晚。那一天是立夏节,农历三月廿二,公历56日,星期六。姐姐还说,立夏到,蝼蝈鸣,蚯蚓出,黄瓜生,夜里已有了萤火虫,万物至此皆长大。姐姐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后来我也终于又记起一些事情来,那天傍晚,母亲特意进卧室换了一身青布衣服出门,见只有学校档头的老槐树上的树杈里蹲着一只正在嚎春的野猫,便轻脚轻手而又匆匆忙忙地出了学校,她的怀里揣着一只竹箥箕,那一定又是到邻近的一个瞎眼奶奶的家里借石磨去磨米粉子了,是红薯米和大米各一半混着合磨的。

瞎眼奶奶偶尔在夜阑人静时,也柱着拐杖摸到学校来过,我母亲每每见了她如见亲娘,却又一脸愧色说,婶,都这么晚了,还辛苦您来,让我多不好意思。

你这是什么话!瞎眼奶奶说,我眼睛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明亮着呢!

我母亲欲说无言,匆匆忙忙进办公室握了一团白纸后,又搀扶着瞎眼奶奶原路返回,再回来时,她手里的白纸就包了一小包米粉子,并且侧身进了厨房,不一会,我们姐弟就每人分到了一小碗稀如米汤一样的米糊,这正好可以填充晚饭只吃了个半饱的饥肠啊!于是那一个夜晚我们都会睡得很沉很香。莫非瞎眼奶奶还会有多余的食物匀给我们吗?带着这一疑问,有一次我曾偷偷地尾随在她们身后去看了个究竟,当母亲搀扶着瞎眼奶奶跨进堂屋,门就合上了,但我从门缝里却看得非常清楚,瞎眼奶奶摸着擦燃了火柴,点亮灯,她平时一个人在家估计是从不点灯的,在瞎眼奶奶手中灯光的照耀下,最显眼的是堂屋中间的一副石磨。

今天已有好几家人来用过磨子了,里面肯定会粘了些粉子的。瞎眼奶奶说。

婶,您就是个活菩萨!其实我母亲心知肚明,这是瞎眼奶奶在有意关照我们母子,一地一乡俗,因为在资水北岸的一天门自古就传下了规矩,借人石磨是要给石磨主人剩一些垫磨底的粉子的。我母亲熟练地掀起了石磨的上页,从磨架上拣起一把小棕扫,既是扫又是吹,很快就从磨齿和磨芯里清理出来一小堆粉子了。

瞎眼奶奶却一声叹息,唉,人都快饿死了,老天爷,这是什么世道啊!

婶,这话可不能乱说的。我母亲腊黄的脸色陡然寡白,嘘,小心隔墙有耳。

我才不怕呢,我是个瞎子,未必这世上的人全都是瞎子?

但我母亲却害怕了,她不敢久留,小心翼翼地捧着白纸包就慌忙告辞……

我的心里不禁一沉,也就掉头赶紧先开溜了……

然而那晚,我在回忆中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父亲回家,因为在给我们姐弟分晚饭时母亲就说了,先垫一下肚子吧,等你爸爸回来了,晚上我给你们做汤丸吃。

但是我怎么就忘记了那一天是过立夏节呢?是害怕自己也会长大吗?那样的时候,我正在隔江盼望父亲,而姐姐和哥哥,却在母亲楼上的办公室里做作业。

也不知那晚母亲到底遇见了什么人,显得神色慌张,进房就蒙头睡床上了。

我们也悻悻然睡了。

夜已经很深了,正处在梦中的我突然被姐姐的抽泣声惊醒。

    姐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哭泣呢?

    睁开惺忪的睡眼,满目已是一片狼藉的景象:姐姐倚着床沿一边抽泣一边摇着母亲的双肩使劲喊,妈,妈妈,你醒醒……哥哥也起床了,赤着膀子在姐姐的身边直跺脚,只有不懂事的弟弟还趴在母亲的胸前东张西望。母亲脸色惨白,静静地躺在床上,是那种对这个世界已然不屑一顾的冰冷神情。我们上床时母亲还是上好的一个人,她虽然自己始终蒙着头,却把弟弟安排在枕边睡着……四岁的我仿佛在骤然间猛长了几岁,脑海中就迸出“母亲死了”这一念头来。也就是这念头刚一闪现,我便跳起来推开弟弟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声地哭喊着妈,妈妈。

母亲死了,似乎是无缘无故地就死了。待父亲从对河医院赶来,母亲的身体已经僵硬,但我们当时谁也没有发现父亲已经从母亲的掌心里读到了几行字……

父亲悲从中来,但又一脸凝重地说,你们记住,你们的母亲是得急症死的。

一个人影在后窗仓皇闪过……那一只该死的野猫却依旧在夜色里嘶声哀嚎。

据说我母亲原本是那种开朗火爆敢做敢当的女中豪杰性格。可是在我的零星记忆中,母亲除了在课堂上教学声气爽朗,也偶尔有将教鞭在课案上啪地一声抽得粉笔灰顿起的时候,但与老师尤其与学生家长们说话却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细声细气的,就连有什么事情交待那个长得像屠夫的伙夫也很少起过高腔。可近几日母亲确实是有些反常的,老发闷脾气。有一回哥哥的家庭作业没有完成好,母亲扬起手就打了他一耳光,我们哥兄姐弟是被父亲宠惯了的,尤其是哥哥的性格像牛一样犟,拿他发泄,他就忍不住这口气:打吧,你打吧,就让你打死算了!

你……你……你欺负我是个糥米团是吧?也晓得要挟你娘了!母亲无名火起又是两个耳光扇下去,结果是,犟牛一样的哥哥傻着眼没有哭,母亲自己却哭了。

姐姐既心痛母亲,又想护着她的大弟弟,淌着眼泪急得团团转……

家里发生了大不幸,父亲是从急症患者的病榻前闻讯赶回来的。办完母亲的丧事后,整整两天没有沾一点饭食茶水。是第三天早上吧,父亲强打着精神起床了。他把我们哥兄姐弟喊到一起,用商量的口气对我们说,你们母亲走了,父亲撑起这个家是有难处的,送你们到老家祖母那里去好吗?姐姐含泪率先点头,哥哥也点头,我也跟着点头,就这样我们离开了一天门学校,来到了老家白驹村。

没想到老家人对我母亲的印象亦会那么深刻。我们家老宅是在村口上,有一次我进村里去找玩伴,经过关山里那一座小鹊桥时,被在桥上乘凉歇息的一位面相陌生的大婶拦住我问,你就是廖筱山和熊梦贞的二儿子吧?还没等我答话,那位大婶说,你母亲是我们村里八百年来最俊俏的媳妇耶!那身段呀,配上她自己亲手裁剪的那一件大红旗袍,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呢!你母亲的女红也一顶一地做得好,绣出的鸳鸯会戏水,绣出的牡丹能引来蝴蝶……唉,只可惜好人命不长!

但我怎么从来没见母亲穿过大红旗袍,不知道母亲会绣鸳鸯戏水和牡丹呢?

回到家里,我问姐姐,姐姐却赶紧用手背挡住我的嘴,嘘,这不能乱说的。

有一队戴红袖章的人正从我们家老宅出来,他们是来抄查封资修的东西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让母亲丢失了她之前那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本我呢?

母亲出身大户人家,读过私塾,也上过新学堂,是当时少有的一部分女性知识分子中一成员。母亲是读新学时认识父亲的。他们是同学,属于自由恋爱。我们家在当时是很有声望的,曾祖父是廖姓家族的族长。父母亲结婚办得很体面那是情理中的事。可那一天也发生了小小的意外。母亲从花轿中下来,被接亲的人搀扶着向点上了红蜡烛的堂屋里走去时,竟还时不时挣出手来掀起顶着的红纱巾头盖东瞅西瞧。这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所指的意外是新郎新娘双双跪着拜天地公婆的时候。我父亲和母亲两人婚前就已经多次手拉手到双方的家中走动过,与彼此家的长辈及晚辈都有过接触,加上母亲又是一位性情开朗不拘小节的新型女子,对婚礼上的这一套虚假礼节从内心就感到可笑。双方正拜天地时,母亲居然咯咯咯笑出声来,并且没待新郎揭头盖时,自己就把那遮住视野的红纱巾给摘下了。燃烧着红蜡烛的堂中顿时大哗。有人当面指责说,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呢?疯疯癫癫,一点教养也没有。把我那胆小怕事的父亲闹得一脸窘相。

那时父亲已经学医了。学的是中医,常常要跟随师父跑江湖。母亲是个爱热闹的人,独个儿在家里闲不住,她除了每天上午把自己强关在房中描一会儿鸳鸯戏水和牡丹再绣到缎子布上去,就总喜欢找人家说话或帮人家做事。我们家请了个长工,名叫王正来。说是请,其实并不确切。王正来是讨米来我们村的,曾祖父见他诚实忠厚就收留了他,还给了他两间房子,帮他娶了婆娘。王正来比我父亲要长几岁,父亲和母亲都称呼他“正来哥”。父亲不在家时,母亲就常去陪正来嫂。那时,正来嫂已经有了身孕。母亲脱脱洒洒一个人,手脚正闲得难受,就几乎把正来嫂家里的家务事全包了起来。祖父和祖母,包括我那权威十足的曾祖父在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一方面,他们知道母亲的性格不那么容易被驯服,说也没有用;另一方面,那就是他们已经看到了大趋势,这个盛极一时的家族已接近衰败了,让儿媳学着做一做家务也有好处。母亲是没有什么事瞒着父亲的,她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父亲时,父亲就笑了笑,也不发表任何见解。

1950年,父亲出去当兵了。那时我姐姐四岁,哥哥刚进两岁。

父亲是突然外出的,走时连家里人也不知情,是后来父亲孤身深入匪穴立下了大功后,才由部队与当地政府联系上的。他一去就是五六年,况且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家乡就搞起了土地改革。像我们那样的家庭自然是土改的对象无疑。好在母亲是公认的军属,又已和祖父祖母分了家,她那些嫁妆和其它财产才没有被抄走。但生活条件和生存环境已经明显不如以前了。曾祖父是作为当时的大恶霸地主被土改工作组镇压的,祖父也作为地主分子被村上的基干民兵看管起来。家里就我祖母和母亲两个妇人,既要下地耕耘播种,又要带着两个儿女,苦是一定的。

不久,我母亲居然被县教育局正式录用为国家教师了,这当然是幸亏了父亲和母亲的一个高中同学在县教育局当人事科长。新中国刚刚成立,各方面人才奇缺,尤其是教师队伍更是急需补充老师。有一天,我母亲因事去唐家观小镇,偶然看到了学校门口贴出的一纸公告,也没做多想就按照要求去报了名,没想第二天就接到了要她去现场试教的通知。那其实是现场考试,讲台上坐着几个监考的领导,其中就有父亲与母亲的那个高中同学,但彼此都只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而下面坐的却是新招收的一年级新生。我母亲那天穿的是当时流行的双排扣新款妇女装,轮到她上场时,先是撮嘴吹了吹额前的刘海,然后扯了扯衣角,大大方方走上讲台,从容拿起一支粉笔不卑不亢地先写了个一字,然后转身拿起教鞭又侧身指着那个字朝下面问,同学们,认识这个字吗?下面就异口同声回答,是个一字。我母亲又果断地在一字下划了一横,稚气的童声立马就传过来,这是个二字呀!我母亲笑出满脸慈祥说,对,同学们真是聪明。她又写了一个人字,接着还在旁边写了一个天字和一个夫字,然后讲解说,二字里走进一个人字,就成了一个天字,也就是二人共着同一片天的意思,但人字出头就是个夫字了,这是大丈夫的夫字,也是农夫的夫字。是不是可以说,大丈夫和农夫都是顶天立地的呢?

整个课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据说我母亲那次考试是全票通过的,只是政治审查时却被卡壳了,有人提出异议说我母亲是地主家的儿媳,是那个在县教育局当人事科长的同学在关键时刻据理力争说,人家也是现役军人家属呀,我们如果把熊梦贞同志招进教师队伍里来,不正好是体现了党的怀柔政策吗?就这样,我母亲就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

老家白驹村有一种说法:女孩子的心是怀人的心。这话是有道理的。我们哥兄姐弟四人,相比起来姐姐就更怀念母亲了。每每听正来伯母讲过母亲后,姐姐就总要痴痴地发一阵呆。有一回发呆的姐姐猛地打了一个激凌,突然启齿喃喃着道:我母亲确实是很能吃苦的。并且还梦呓般地说起了1957年秋天的一件往事。

我就出生在那一年的秋天。那时,母亲是在田庄公社一个叫做甘溪村的村小教书。教一、二、三、四共四个年级,虽然全校加起来也就38人,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却只有我母亲一个教师。那时候全国上下都在搞大跃进,各行各业都讲究放卫星,当教师的也并没有休产假这一说,母亲怀着我快要临产了,也不见联校派人来顶替。就在农历九月二十那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母亲突然觉得肚子痛得厉害,凭着已经生过两胎的经验,她知道自己就要生了。当时姐姐十岁,哥哥八岁。女孩子确实懂事早些,见母亲一副极难受的样子,姐姐就自告奋勇地去厨房摸了一把镰刀,提着马灯去喊接生婆李妈。但是没想到姐姐提着马灯舞着镰刀刚出校门,老天爷就狂风大作,暴雨滂沱,李妈家离学校毕竟有不近的一段路程,姐姐说她明明记得是把被狂风吹灭了的马灯挂在校门左侧的那一棵小樟树上的,但是就在她接了李妈回学校的时候,却骤然风停雨住,而那一盏马灯又还奇迹般地亮着,并且还挂在了右侧的一棵桂树上了。姐姐把这怪事告诉李妈,没想李妈脱口便说,你娘是喜得贵子了!待李妈赶到时我果然已呱地一声降临到了人世,正安详地睡在母亲的襁褓中……母亲是忍着巨痛自己用牙齿把脐带咬断的。

讲到这里,姐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时我们已有了后妈,这是父亲做出的决定,因为母亲走的那一年父亲还只有36岁。为躲开后妈的视线,我们坐在禾坪里高高的草垛上。抬头望天空,一片白色的云絮在黄昏的天幕上渐渐飘远……

母亲的形象在我们的记忆中也渐渐飘远……

我原来一直认为母亲是得急症死的,这是我父亲当年亲口作出的结论。但是当有一天我们家建新屋拓宽老宅屋基时,却在屋后窖藏红薯的地窖里挖出了一只旧皮箱来。姐姐一眼就认出来了,说,这是爸爸从部队带回的最奢侈的物件,我们怀着无比好奇的心情把皮箱打开,却从里面发现了母亲传说中的那一件大红旗袍,还有母亲当年以同学名义送给父亲的一个老式牛皮封面的日记本。这当然是我父亲藏起来的。至此我们也从父亲的日记本中终于得知了我母亲真实的死因。

母亲是服安眠药死的。那一年父亲刚从羊角卫生院调到江南区卫生院,为了便于照顾我父亲,组织上就把母亲安排到了江北的一天门中心学校。比起在甘溪村小来中心小学就大多了,上游祠门口和下游百花台两个大队的学生都集中在这一所学校,共有六个教师,还配了个炊事员。因为母亲是学校校长,还因为我们家又不在学校一起开餐,老师们也很放心,就一致推举我母亲兼任食堂总务。然而祸事也就出在这个总务上。那时我哥哥和姐姐正吃长饭,常常少盐缺油的食量就更大了。为了能使哥哥和姐姐及我少饿肚子,母亲在过称给伙夫粮食做午饭时也就每次匀出了少许,所以才出了后来的事……这件事本来也是炊事员主动怂恿我母亲干的,可人心叵测,不久后那位看似是好心的炊事员却以此做要挟,趁我父亲很少在家,竟打起母亲的坏主意来……在我父亲的日记中还记录了我母亲写在手掌心里的一首绝命诗:儿女是骨肉,丈夫连着心;若为尊严故,轻生乃重生。

可是母亲啊!您紧攥在掌心里的秘密,却还是让你的儿女们给知道了…….

母亲的死对我父亲的打击很大,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的嘴里就经常会突然冒出一句,为医者只能医病,要是能医得了人心就好。大凡一个家庭,多是靠做母亲的撑起来的。母亲死了,就等于家庭已经残缺了。这对我父亲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是不可能仅仅只用一句“中年丧妻,痛不欲生”所能概括得了的。且不说别的,单说生活负荷就已经全部落到了我父亲一个人的肩上。自此,父亲忽又重新拾起了书法爱好,待我们姐弟入睡后,就会拧开几案上的台灯,倒半砚墨汁并顺手取了一张宣纸,宁神静气地习起了沙门怀仁集《圣教序》来:自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也。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苞四忍之行。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神测未影,超六尘而迥去,只千古而无对。凝心内境,悲正法之陵迟;栖虑玄门,慨深文之讹谬。思欲分条折理,广彼前闻,截伪续真,开兹后学。是以翘心净土,往游西域。乘危远迈,村策孤征。积雪晨飞,途闲失地;惊砂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雪而前踪……临至此处,父亲会忽然搁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慨然道:玄奘远志,非我等俗人可望其项背也!那年月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期,买个鸡蛋也要一二块钱。住在江南小镇吃国家粮的我们哥兄姐弟共(弟弟才两半)四人,再也无法度日子了。父亲是出于无奈,才把我们送到了乡下老家白驹村的。老家的主要亲人就我祖母一个孤寡老妇。好在我祖母身体还算过得去,把房前屋后的空地全种了南瓜、芋头什么的,也能弥补粮食的不足。

父亲当然没有把我们一送了事。每每在星期天,父亲就会为我们送一些食物来。江南小镇离我们老家白驹村只有12里路程,父亲总是肩背手提的上路。他常年出诊在外,自己的那份口粮就能省下来不少,于是全背了回来;左肩上背的是一个红十字出诊箱,右肩上背的是一个盛有粮食的粗布袋,而手里却提着一个有盖的小木桶,木桶里盛着米豆腐。也只有米豆腐最廉价,两块钱可买得满满的一小桶,和汤和水,填肚子可饱食好几餐。那时我姐姐已经有13岁了,哥哥也有了11岁。每每在星期天的那日,姐姐和哥哥就会到村口去接父亲。可惜那时我的年纪太小,无法感受到父亲是何心境。现在想来,若是换了我是父母那时的境地,一定会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当然,这完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想法,如果父亲真的死了,会有我们这些后来者么?还是不说这些丧气的伤心事吧。

有一天,从姐姐的口中忽然就冒出了一句,父亲的内心其实一直是在修行。

哥哥似懂非懂问,姐,你是说爸爸是一个苦行僧吗?

我和弟弟却瞪大眼睛在看天边的云彩,心想,妈妈哪天会乘着云彩回家吗?

第二年,父亲还是给我们娶了个后妈。后妈是江南镇造纸厂的工人,丈夫是个肺结核患者,沉疴在身十多年,两人一直没有生育,领养了个女儿,比我大一岁。后来偶尔听人说,我父亲当时续弦完成是出于一种内疚心理,他当年曾亲口承诺过患者家属(也就是我后来的继母):一定会医治好她丈夫的肺痨病。经几载既服药又针灸调理,也确实有了向好的苗头,但就在我母亲出事的那天,患者又突然染上了疟疾,我父亲刚给他做过头一遍针灸,正准备做第二遍时,有人就急匆匆地闯进了急诊室,哭丧着脸说,廖院长不得了,你爱人她……她出事了!

没想也就是我母亲殁了的当晚,本来就只剩半条命的疟疾患者也走了……

我母亲是服毒自尽的,而我父亲却一直说她是得急症身亡,个中原因直到我父亲也走了之后,我们才知道了真相:原来我母亲供职的一天门小学,有六个教师,唯有我母亲一人是国家教师,她既是校长,又兼做食堂总务,因为我们一家大小有五张嘴吃饭,母亲每餐给伙夫过秤发粮食时就匀出了少许,没想到光棍汉的伙夫多次调戏我母亲未果,后来却以此为要挟,我母亲丢不起人,于是就……

我父亲与后妈结婚后,他的生活负担便更重了,为了把两家合成一家来安排生活,父亲硬是磨破了嘴皮子才好歹让后妈也来到了白驹村,但后妈从来就没有下过地的,到了我们家也还像在江南镇上一样,身上不愿染尘土,还在我父亲好不容易周末送救济物回家一趟时,后妈又动不动扯起嗓子砍的剁的一顿大骂。父亲当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而我祖母心疼儿子却又只能躲在一旁悄悄抹眼泪。

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了父亲与后妈的一段对话,而且是有关于我的。

这个家很快就能苦尽甘来的。父亲说,儿女们不是都在长大吗?

后妈却有些不屑,又不是我生的。今后哪个还会管我呀!

你不是有丽娜吗?这是你从小就带亲了的。丽娜是我后妈领养的孤儿。

她迟早都会嫁人的,到时候我不还是个孤家寡人呐!

也未必。父亲讨好似地对后妈说,把她许配给静仁,你不是儿女全双了吗?

亏你想得出来呢!后妈笑起来的样子其实还是蛮好看的。

我在一旁听了,粗气不敢出,趁没人注意到我,赶紧便脚底下抹油溜走了。

父亲也是个不会做农活的人,16岁拜师学医,后来又行医在外并去了部队服役。尽管不会做,但眼看着祖母一个白发老妇挖菜园地,父亲忍不下心,只好抢过锄头来。分明看着他是咬着舌尖使劲挖下去的,可锄头刚触到地面就不见有什么力度了。因此就总是要在一个旧锄头眼里挖好几次才能翻得动一小块泥土。半天下来,地是翻了一小片,但弄得一身汗渍渍的,眉梢嘴角鼻尖上尽是泥土,一双手掌满是血泡,转身一看,所翻动的一小块地又尽是数不清的脚板印,比没有翻过的地松散不了多少。父亲就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且还会游丝般地叹息一声。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父亲何以会有如此顽强的生活勇气呢?难道真是《圣教序》中的“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雪而前踪”在鞭策他吗?

    尽管父亲什么农活也不会干,却什么农活也难不倒他。比如烧火土灰吧,那是农活中难度最大的。之所以难度大,因为那需要技术。在往年,祖母施南瓜及芋头之类农作物的火土灰全都是请邻居家的老农掌管烧的,父亲、哥哥和姐姐只帮一帮忙,当下手。不过父亲对此很感兴趣,总是默默看人家怎样起堆,怎样铺茅柴,怎样盖草皮……但是那一年的一天,当然是星期天,父亲却突奇想说要自己亲手掌管着烧火土灰。他把由哥哥姐姐平日挖来的树蔸一个个嘴对嘴合着起好堆,又到后院的屋檐下去把茅柴一捆一捆扛过来解开,再一层一层地铺在起好的堆上。说也奇怪,那时还是春头上,可茅柴底下却发现有两条蛇扭在一块,像少女织成的辫子。父亲当然无奈,他是连鸡也不敢杀的,打蛇就更不敢动手了。不知是觉得奇怪呢,还是吓得呆了,他站在那儿痴痴地看着,连粗气也不敢出。直到后来那两条孽障怕是感觉到了早春的寒冷,才分离开来,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了。这件事父亲从来就未跟我们晚辈提及过。是若干年后祖母才告诉我们的。祖母说,春头上看见蛇“相夫”,是很不吉利的事。果然,那年父亲被调到龙塘乡卫生院,先是被免去院长职务,尔后又下放到该乡一个偏远的茶场改造,既吊牌子,又戴高帽子,还敲打着破罐子游行……罪名是狗特务,是反革命医术权威。

我父亲怎么就成了特务呢?原来造反派是把我父亲当年独闯匪穴的事拿出来说事。其实我父亲也有过一次自杀的经历,那是他被关在医院药剂室后面仓库里有三个月之久的某一天,他用一根锈铁钉刺破了自己的手腕动脉,血水沿地板流出来才被人发现的,当时就已经快不行了,因为公社医院条件差,更主要是没人愿意给“狗特务”输血,止住血后就直接送到县医院并通知了家属,我们姐弟四人都连夜赶到了抢救室,父亲惨白着脸拉着我哥的手说,你是家里的老大,我要是真殁了,你要带大两个弟弟。姐姐在旁饮泪责怪说,您不能轻生的。没想父亲却说,我是想你们呐!原来父亲是想用这样的一种方式见一眼儿女们。我也忍不住哭出了声来说,您当年不是到了家门口都能忍住没进屋就又去了部队吗?父亲却苦笑着说,这不是一回事。我一直还记得父亲当时那一张因苦笑而变形的脸。

在父亲被关押的那三个月里,我祖母和后妈真是度日如年,但婆媳俩的关系却因此而密切了许多,并且还合计着把家里唯一的一只生蛋的老母鸡也杀了,煲了一罐鸡汤,又将两条鸡腿和成块的鸡胸挑出来盛入饭盒,要我去二十多里的龙塘卫生院送给父亲。但我并没有见到父亲,把门的却还扔了一条鸡腿先让狗吃。

那是一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狗,毛色很黑,我想那把门的人心一定更黑。

我眼巴巴地看着野狗啃完鸡腿,怯怯地求把门的人,我想看一眼我爸爸……

受宠若惊的野狗仍在使劲地摇尾。那人这才说,嗯,没有放毒。你回去吧!

在历史的长河中,十年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那场运动终于过去了。父亲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平反,只是平反了的父亲并未见得有什么喜悦之色。他已是老态龙钟的一副模样了,错过了喜形于色的年龄。也应该是,经历了这一次又一次人生磨难,父亲是有理由把许多事物看得很淡的,不仅仅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吧,父亲坚决拒绝了落实政策给他的院长职务。他只管治病,一心一意地给患者治病。

那时已经是1977年了。准确地说,是1977年农历三月的一天上午。

那时,我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全劳力了。在公社的社办企业基建队做泥工。

那一日阳光真好,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无边的空旷使人目眩。我当时望了一眼远天正躬着身子准备砌墙,耳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静仁!静仁!一抬头是父亲来到了我的面前,他那天并不见得有什么异样,同样是一脸慈祥,见我望怔怔地着他,父亲说,我想买一件绒衣,跟我去试一试吧,今后你也好穿哩!前面就是供销社,同父亲一起下了脚手架,只百余步就走到商店的柜台前了。父亲要过一件蓝色的绒衣,自己穿上,又脱下,再递给我,说,看合身不?果然合身。父亲是到就近出诊骑自行车回龙塘卫生院的,看着他骑上车,那老态龙钟的瘦削背影便渐渐地消逝在远方了……这样的时候,心里就不禁一酸,想:我虽然是近20岁的人了,但真正地与父亲相团聚的日子其实又并不是很多的,即便偶尔相聚在一起,父子间也很少谈些什么。儿子在父亲的眼里,也许还是个小孩吧。

    现在想起来,父亲应该是早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的。他走后还不到半个小时噩耗就传来了。我还正在脚手架上边砌墙边哼着小调,公社中学的一位总务老师满头大汗地闯进了工地问:你们哪一位是廖医生的崽呀?这急切的呼喊声当然就使我大吃一惊,忙答应:是我,有什么事吗?果然是大不幸的事从天而降。他告诉我,你父亲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坡段上出了车祸。幸亏一辆长途客车路过,已把他抬上车,径直送往县人民医院去了。那位总务老师刚好是出差乘客班车回学校来,他是认得我父亲的,父亲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我所在的工地,便昏了过去……

    我顿时就想到了父亲今天叫我一起去供销社试衣的事,感觉情况不妙,待我以最快的速度骑车赶到县人民医院时,父亲已经上了手术台。他的头部隆肿,一头枯槁发丝已被削去,鼻孔里伸出来一根长长的氧气管……我机械地走近手术台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这也算是父子间的一种交流吧。突然就记起父亲说过的关于死亡的话来:人总是免不了会死的。活着时,抓紧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尽量做到不欠人家的债务就行。这是前不久父亲与一位老者道闲谈时说的。双方都显得宁静。父亲此时也很平静。可以这么说,母亲是父亲亲自送上山去的,儿女们也都长大成人了,他该给这个世界的,这世界已经得到了。父亲没有欠人家什么了。

    着白大褂的医生跨出手术室大门,从幽深的过道里走了过来,把一份卡片递给了我,叫我签字:你父亲是脑震荡,头部血管破裂,只有打开颅骨做最后的争取了。他当然是从举止中得知了我的身份,对我说话时,是一种无力回天的语气。

这一次父亲终于没有被救活,我冲进了手术室,拼命地呼喊着爸爸,爸爸……

又是那个白大褂过来说,我们已经尽力了。然后把那一件蓝色的绒衣塞给我。

傍晚的阳光透过窗玻璃,静静地落在手术室床头,给死者的脸上添了些许红润。一只白色的老鼠在痒气罐下窜来窜去,自由自在的样子,无忧无虑的样子。

父亲生于1919年。享年58岁。

时间如流水,父亲离开我们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但我却一直记得父亲说过的那一句,为医者只能医病,要是能医得了人心就好。我的父亲是一名仁心医者。

这毕竟是很遥远的故事了。

此时我的姐姐也已经去了天堂,她还会继续做自己父亲和母亲的长女吗?就在前不久我又跟哥哥和弟弟说到了父亲和母亲,问他俩还记不记得父亲与母亲曾经说过的人生格言,既“为医者要是能医得了人心就好”;和“二字里走进一个人字,就成了一个天字,也就是二人共着同一片天的意思,但人字出头就是个夫字了,这是大丈夫的夫字,也是农夫的夫字”。然而彼此相对无言,却仍然在无语中向前走着。后来,我们终于在白驹村口那一座由当年的廖姓族长、也是我们的曾祖父主修的联珠桥上站定了。我们不再年轻,头颅渐白的兄弟三人,依旧是默默无语地临桥俯视身下的河水。那河水也一样是无语的,仿佛是从夕阳里流出来,若血一般殷红,待渐至近处又灰白如同乳浆。然后静悄悄地从桥下滑过去。

小河注入资江,给汤汤远去的流水增添了一叠清澈的浪响。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多次被转载、翻译和被选入初、高中教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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