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站在四面环山有着四千多年历史的故乡堰垭村庄时,发觉老家门口那棵存活了一百多年的板栗树不见了。
那棵板栗树是什么时侯离开的,又是以什么方式离开的?问村庄里的人都摇头,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猜想,可能是被风刮走的,也可能是被人砍伐的。这么多年来,村上的古树一天比一天少,村上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少,有病死的,有无疾而终的,有出了远门再也没回来的……
离开的人给这座村庄留下诸多不确定性,就像小说家为了吸引读者故意设制叙事圈套。我从古稀以上老人口中得知,这些年儿风特别大,风到了这个名叫堰垭的村庄时就变得横而无理了,看见什么,拿走什么,弄得人心惶惶,村上的人生怕自已哪一天也被风儿刮走。
临村口的那面土墙每年都要矮几分,破损的瓦屋已不能保护它了,任年年的雨水浸蚀,任风一层层将原本夯实的土取走。我走的那年,土墙完好如新。土墙是我父亲筑成的,很平,很厚实。我记得是用长方形木匣子筑土而成的。一层层筑上去,一般要筑十层。为了牢固,父亲在模子黄土中塞上很多规则不一的石头。村上的人见了都夸父亲好手艺,堰垭每家每户都有父亲的“杰作”。为此,父亲骄傲了许多年,直到家家户户都盖上了砖瓦房的时候,父亲才收敛他的得意。那棵同样被我惦记的树就长在土墙的旁边,父亲告诉我,是我曾祖父的曾祖父吃生板栗时不小心掉在地下,然后就生根发芽。堰垭人慢慢将这棵板粟树当成村庄组成一部分。一个世纪以来,村庄上的人从山上收工回来都要经过那棵树。按理说,有关那棵树的失踪他们一定还记得,只是不愿触及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儿了。他们为了生计,每天忙忙碌碌地。再说,就是村庄死了几个人,几年之后他们也会遗忘死者生前的音容笑貌,何况是一棵树呢?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注这棵树的,可能是我蹒跚学步的时候吧。那棵树不是杂木而是一棵有着百年历史的板栗树,一直以来就深受我喜爱。每到成熟的季节,树上长满刺的球儿总是咧开嘴笑着,直笑得没有一颗牙的时候才保持矜持的淑女状。其实村庄的杂树和果树多了去,但我偏偏就记住了这棵板栗树。无论我何时从外地回家,离村头很远的地方,我都能看见那棵板栗树,在我眼里,它就是我的好伙伴了,它就是村庄的坐标,再迷路,有了它,我也会很容易的找回我的家。可是,可是那棵作为家的地标树在我长大的某一天突然消失了,我搞不懂,它为什么会消失。问本家叔叔,是否被别人砍伐了,叔叔笑得我一脸茫然。他说,谁要这棵树呢?弯弯曲曲取不了材,做柴又不易燃烧。再说,它是板栗树,村庄上的人哪一个没吃它的果子。排除诸多可能性后,我想,既使枯死也会留下枝杆站立吧!关于它的消失成了悬案。想到这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躁和不安。没有它,我可能就再也找不着家的方向。
好多年前,我拖着鼻涕无所事事的在村头转悠,不时地陪大人们钻进庄稼地,看他们汗流浃背播种、插秧、锄草、收割。紫铜色的皮肤,是勤劳赐予的颜色。村庄的每一个人都干他们应该干的事,面对食不饱腹的生活,从不怨天尤人。但我的二爹与众不同,他觉得除了土地养活自已还有其它存活的方式。也许身为组长的他早已嗅到了改革开放的讯息,他每年都要收集杉果,在晒谷场晒干后,取其杉种卖给林场。小时候,家里很穷,我就邀约众多小伙伴蹓上长满剌的杉树或者丛树林(马尾松)拿柴刀砍结满果实的枝条。因树高坡陡,大人们都很担心,一想到可以变卖钱贴补生活,大人们也不刻意劝阻,只是说,娃儿,小心点,别摔着。面对高大的杉树,我们也挺害怕的,爬在半腰就胆战心寒,但一想到钱也会硬着头皮朝更高处爬。这样一过就是好几年,待我步入少年时,我假装念书,经常逃学,无所事事在村庄以外转悠。同年的伙伴大都是庄稼的好把式,那个叫二牛的朋友还能够驶牛,把牛弄得服服帖帖,喊朝东不敢朝西,三耕三耙理手着呢!庄稼地同样伺弄得很好,把杂草拨得精光人见人爱,都说是个有出息的。二牛的父亲在人们面前称得起眉(有面子)时不时地说,瞧我那娃儿好出息。父亲四十多岁时生下我,就我一个儿子,前面是三个姐姐,于是惯着我。直到有一天,别人说我经常逃学,不知干些什么名堂,像个“水老馆”(不学好)的坏话传到望子成龙的老父亲耳旁时才引起重视,父亲决定要用艰苦的劳动磨炼我的意志,让我懂得读书的重要性:唯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于是要我学驶牛犁田种地,我不敢违抗父命,他手把手的在水田里教我方式方法,还要我懂得牛的语言,否则驾驭不了。父亲讲完理论后,叫我实际操作,我不问青红皂白拿起鞭子就朝牛屁股打几下,牛含着泪水转过头看我,不肯朝前走。这时,父亲从田埂走下水田说,牛和人一样要哄呢?于是从我手中接过犁耙,吆喝几声,牛很顺从地朝前走还卖劲。看我不是驶牛的料,父亲便给我讲读书的道理。父亲在抗日战争年代,经国民革命军第七十三军军长汪之斌的举荐曾到黄冈中央军事学院上过三年军校,懂得文化的重要性,对我懂不懂农事不在乎。我似乎得寸进尺,常常抱着书本朝那棵板栗树痴痴地看着。久了,村庄人说我神经不正常,父亲为此大为光火,晚上要我顶盆水跪在火塘边“认罪服法”接收“思想改造”。那次惩戒是我终身难忘的事。村庄人说我除了书本,其他都不会的一个没卵用的人,废物一个。在那个时代只有"鼎罐煮芒芒(方言:煮饭),没有鼎罐煮文章"的偏远农村,这样做,多么不合时宜。但父亲毕竟是明事理的,他对村庄人的话语不置一词。就这样,在众人猜疑和白眼中我顺利的完成了学业。
弱冠之年,我从长沙回家,突然发现那棵板栗树不见了。于是,我问父亲,父亲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他说,那年的九月他同母亲在外地做副业,而三个姐姐也不在家。问村庄人,也得不到什么结果。问三叔,三叔对我说,在我高中毕业那年,他是想砍掉那棵板栗树的,左看右看没有砍,它在早期就已被风吹得东歪西拐,七扭八翘。三叔的利斧早别在腰间了,闪着寒光,他思考了一阵子就走了。板栗树下是他家的责任田,有些遮荫,不利于谷物生产。三叔从小也得过板栗树的不少实惠,老了,吃不动,给晚辈留下这棵古树也算是积了阴德。于是,三叔说,我是不会砍它的:一、取不了材;二、它是堰垭的风景树。被人砍了至少有树桩吧。我急急忙忙地跑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大的坑,坑里长满了灌木和杂草,没有树桩儿,板栗树神秘消失至少几个年头了。唯一的解答只有一个:板栗树是被风整个儿刮跑的。一想到这个答案,扪心自问:这可能吗?如果,它都是被风吹走的,整个堰垭岂不是被风儿全吹跑了。我找专做道场的弯儿公,他说,这么多年来,总是刮风,东南西北都朝村庄来,村庄时不时捡到从远处刮来的东西,村庄自己的东西也莫名其妙跑到别村去了,例如这棵连根拔起的板栗树。
我深信那棵板栗树是被风刮跑的,只有这个理由才是最佳答案。但它刮到哪里去了呢?既然一棵有着百年历史枝叶繁茂的板栗树都被风刮跑了,我的心也就刮跑了。因为,我一直把那棵板栗树当成我的影子。为此,我日益焦虑不安:我的影子没了。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那么,我也该挪挪地方了。于是,我便向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和那些正准备出门的村庄上的人打听外面的事。我像一只笼中鸟困得太久了,我需要自由需要吸收新鲜空气。出行的人总是把外面描绘得很美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终于有一天,我背着行囊出了远门,去寻找那棵被风刮跑的树,究竟刮在了什么地方?我跋山涉水,在城市大街小巷苦苦地寻找它的踪迹。我担心它早已横陈荒野,或者变成一截朽木,仰或早已进了灶孔变成了一撮白灰。因为,它没有标直的腰身,进入不了家具行列,就更谈不上进入居民的房间,作为他们显摆的家资。由板栗树,我又想,作为一个如我一样向往外面世界的人,他在外面混得咋样?是驻足他乡,成就一番事业,是春风得意左右逢源,是风流倜傥还是平生潦倒,是两手空空一身破坏还是穿金带银富贵满身……我想我出去之后又会是怎样的风景?我需要探索自身价值,我想一叶草有一叶草的露水,我想我不会像一截朽木弃身荒野,不弄出名堂决不回村庄。因为,村庄看到我远去的背影,肯定充满期待。假如我一身破坏,遍体淋伤,我决不会再回堰垭这个村庄的,会在某个角落隐藏起来,给村庄人永远的悬念,捉摸不透我的踪迹,从此像被风吹走的一截朽木在失望中度过一生。这当然是最坏的打算。我希望在外面干些大事情,是村庄人羡慕的那些大事情,有朝一天归来,荣满全身,村庄人会早早地站在村口迎接我。虽然,我不能给他们半个硬币,但我的成功,是他们心底对美好燃起的信念。我也许就是他们眼中最有出息的那类人,是他们的希望所在。当我坐上从村口出发的那辆大巴时,我就在想,混他个十年八年再回家,走一走没有走过的路,看一看没有看过的风景,过一过没有走过的桥……累了,乏了,大不了回来,村庄的土地养活我决对不成问题,至少,我没有丢掉什么,我依旧可以过原来的生活,只是多年的折腾,把世间所有的乡愁都丢进每一个漂泊的日子。我无脸再见“江东父老”,窝居在城市的出租房,做着白日梦。
许多年以后,当我再一次回村庄时,在我们那个乡,沿公路的大部分良田栽了桂花树,少部分良田修了一栋又一栋风格统一的客栈,唯独见不着禾苗。昔日的那种绿幽幽的田园不见了,也许永远不见了。在建的高速公路、高等级四车道、以及高铁把良田踩在脚下,趾高气扬的显摆现代。那些,在大山里的梯田和山坡地大都荒着,长满了杂树和野草,也许大自然要收回几千年的契约,恢复初始的那种风景。偶尔看到几丘青幽幽的稻田,我弯下腰小心地捧着几株正在生长的禾苗激动得泪水纵横,所有的农耕文化嘶咬着我那颗叛逆的心。我盲然若失,饮寢难安:我心目中的传统农业再也见不着了。那些热闹的场面都好像曾今在梦中出现过。青簑衣,绿斗笠,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诗意田园风光不见了。村庄修了很多漂亮的洋房,修了水泥村道,安了网线和自来水。只是,走路的人少了。每当黑夜来临,村庄见不着几窗亮光。我站在村庄,听不到蛙鸣、鸡叫、狗吠,见不到童话般的萤火虫。只听见夏蝉在为昔日的村庄唱挽歌。现在城市和乡村都在疯一般地修房子,房地产开发商把人们平生的积蓄掏得精光,房奴遍布天下。城市不断地庞大,村庄不断地缩小,所有平坦的土地和良田都似乎为建房准备着。于是,乡愁的人与日俱增,丢失故土的人们灵魂无所依存,只有在记忆中搜寻远去的故乡。文人墨客把乡愁倾注笔端,唤醒无数人的故事情怀。关于建房,多年以前,村庄修房子都是从平地搬到坡上,原来的屋场开发成稻田,现在是在稻田里修建房子。村庄的洋房越修越多越现代,居住的人却越来越少。我傻傻地想,若干年后,我们的后代吃什么,难道吃房子不成?!我把想法告诉与我同行的村支书,他淡然地说,这些田能产多少粮食呢?你看平原上那一望无际的稻田足够养全中国人。我愕然。村支书也许不知道,那些在他眼里视为产粮的田地正在被一座座现代化的工厂,一栋栋高层住宅办公楼……正在以闪电速度吞噬。人以食为天,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正从远处缓缓走来……
那些知道我家那棵板栗树的老人们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享清福去了,他们再也不管阳间的事,他们早已完成了使命。阴间似乎没有人世间龌龊的交易,没有虚伪,没有狗眼看人低的镜像……那些中年人也步入老年,知道那棵树的人愈来愈少,少得连风都不知道它的恶行了。想必那些中年人只记住一些发生在身边的人和事。对他们来说,记住一棵树是很困难和不必要的事。他们的孩子们根本就不知道村庄堰垭曾经长着一棵被风吹走的百年板栗树,更不知道,成熟的板栗曾给多少人小小的满足。这么多来,堰垭又有多少人纷纷离开人世,又有多少孩子出生,又有多少人客死他乡,又有多少人功成名就……这些只有风儿知道。堰垭的人就像庄稼,年年种年年收割。村庄越来越瘦,野草闪电般入侵村庄,村庄又有一些树被风刮走了,一些树被砍了,砍过那些树的手变成了白骨,利斧已成一堆红锈,村庄只有风儿照常吹着,依旧显示出它的殘忍,它嘲笑着人间的贪婪,嘲笑一切不值得一提的纷争。时间把一切发生和正在发生在村庄里的人和事不负责任的轻轻地抹去,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切归于沉寂。
唐朝著名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二首》:“少小离乡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首诗正好表达我近期回乡的那种情怀。在此,我引用著名已逝诗人洛夫的一段诗,印证我那时的心里话:“孩子,别说不认识我\这乡音\就是我守护了一辈子的胎记”
我本堰垭人不知堰垭人和事。有次,我加了堰垭微信群,大部分乡亲居然不同意,说出生以来就没见到我这么一个人。当群主将我老父老母的名字搬出来,他们才将信将疑的勉强同意我加入群聊,但他们从不和我群聊,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我只有以旁观者的身份领悟他们的悲与喜,哀与乐。可惜认识我的老一辈人已然寥寥无几,年少的人一个也不认识我,他们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了外星人,仔细端详着我的面容,看有哪些样貌不同,我看他们意若张开的嘴唇,肯定在想,这人在哪儿曾经见过?但我从他们举首投足之间,我依稀辨认,这是谁家的儿子,这是谁家的媳妇,这又是哪家闺女,大摡八九不离十。在外几十年,很少回家,既便回家也是匆匆来匆匆去。用我们那里的俗话说:“像个取火的。”几十年该记住的该忘记的实在太多太多,忘记得连曾经生活过的村庄堰垭也快要忘记了,这是一件幸事还是悲哀?我走的时候是完整的走的,只给村庄留下影子和曾经生活的气息,别的,什么都没留下。但村庄留给我的,是它的全部,甚至一枝一叶都贴在心坎上,一想起它,心就疼痛,无尽的乡愁如潮水般涌来。对于村庄来说,我早已成为局外人,我曾经留给村庄的影子和气息也早已被风儿吹散,难觅踪迹。对于村庄,几十年来,是我自己把自己弄丢了,是我自已把自己丢到外面,成了只有乡愁的异乡人。我就像那棵被风刮跑的板栗树,在村庄里永远的消失了。村庄成了故乡,让我悲悲切切地在后半生拥抱乡愁。
风把百年板栗树吹走了,也就吹走了对故乡所有的记忆。我再也融不进村庄。我茫然地在村庄走着,找寻着,追寻着……
作者简介:覃正波,男,湖南张家界人。已在《散文百家》《青春》《椰城》等几十家全国公开发行文学期刊发表文学作品45万字,系湖南省散文学会、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湖南省第十七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