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点击
名家散文名家小说名家诗歌签约作家作家档案文坛资讯
散文天地
生活美文往事回忆亲情友情博文选登东方散文西部散文
生活随笔
情感驿站生活空间人在旅途灯下漫笔报告文学百家悦读时事要闻征文选登文学采风
诗歌星空
现代诗歌古韵新声爱情诗歌伤感诗歌诗歌赏析谈诗论道散文诗页原创歌词
小说方阵
国外小说现代小说都市言情微型小说故事新编讽刺小说
文学评论
小说评论散文评论诗歌评论新书快递文化时评作家访谈
文艺荟萃
网络文学文化遗产作家信札书画世界美术周刊人文关注时事要闻文史博览
校园文学
小学作文初中作文高中作文中考作文蒲公英文学大学作文

于国平:还乡 还乡

发表时间:2018-10-28  热度: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于右任

 

 

 

 

 

一座老屋,破、旧。门前一条河,清、浅。河畔,一个老人,坐在河边的大树下,远望。一守就是很多年。他成了村庄一道经年的风景,连过路的人都知道:他在等他台湾的哥哥回来。

当年,十七岁的哥哥就是沿着这条河走的。走过小桥,挥一挥手,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

天阴沉沉的,河岸边那棵大树,枝干瘦瘦的,倔强地向上伸展,用力托着最上面的鸟巢。那鸟巢粗糙、松散,似乎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偶尔几声乌鸦啼叫,气氛更显肃杀。

晚秋的天气,萧索、凉薄,一如他此时的心情。他坐在轮椅上,眼珠都不转一下。目光定格之处,是那粗大的树干。上面有字,刻的是“大毛,二毛”。他的嘴唇颤抖着:“大毛,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一颗豆大的浊泪就从干涸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早上,儿子告诉他:“台湾来电,说我大伯过世了。您不要太难过啊!”他呆了一呆,大放悲声,直哭得再无一滴眼泪。儿子的大伯,他的一奶同胞的亲哥哥大毛,就这样去了。他多年的念想,断了。

海角天涯远,故园一梦萦。望乡常垂泪,何日踏归程?

    家乡十七年,在外何止三个十七年?一道海峡把大毛和父母亲人隔断,家乡成为原乡。大毛临终前该是怎样回望大陆故乡啊?他一定是带着深深的遗憾,还有难以弥合的家国伤痕吧?

大毛是他唯一的哥哥,一个老兵。从一九四零年起,已经离家半个多世纪了。

犹记得当初父母离世时,都在用尽力气呼唤“大毛”,但大毛怎么能够听到呢?几十年音讯全无,怕是早不在人世了。

他对哥哥大毛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十二岁以前。他清楚地记得大毛带他去河里捉泥鳅,给生病的母亲补充营养;用弹弓打下树上的麻雀,把热乎乎的麻雀脑浆涂在他生满冻疮的手上。大毛不知听谁说,这样治冻疮最有效。他还记得大毛自责残忍,给麻雀说“对不起”的声音。还认真地挖了个小穴,里面垫上阔大的树叶,把麻雀放进去,再用阔大的树叶盖在它身上,然后细致地填土,又给麻雀的坟头围了一圈不知名的野花。他看大毛这样很想笑,因为和村里人的葬礼相比,大毛就差没给麻雀下跪行礼了。但想到是自己的冻疮害大毛不得已杀生,又笑不出来了。

大毛还带着他去采桑葚,摘狗奶子。因为有哥哥,贫穷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像桑葚一样,微酸,咂摸咂摸嘴还是甜津津的。

刚刚识字的时候,调皮的他指着门前胳膊粗的小树,让大毛刻字。大毛就在树干上认真刻下:“大毛,二毛”,名字中间还连了一条线。他好奇地问:“这是啥意思?”

“大毛二毛手拉手,永远不分开。”

他就高兴地拍着手,跳起来。

大毛说:“将来我们不管走到哪儿,一定要回家来。看这树上的字会不会随着树长大?”

“好,拉勾!”两兄弟的小手指紧紧勾在一起。

有哥哥照顾的好日子在他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年长他五岁的大毛当兵去了。大毛为了抵抗侵略,保家卫国。十七岁的大毛已经是个热血青年了。

后来听说大毛在战场上阵亡了,一家人悲痛万分;后来又听说,大毛那个部队去了台湾。一家人宁可相信这个说法,因为这样至少说明大毛还活着。再后来,就是杳无音信了。

四十多年过去了,家乡的变化一日千里,富裕起来的农村渐渐模糊了和城市的界限。家里在村头空地上建了新房子,宽敞、明亮。但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搬进去。母亲固执地守在低矮破旧的老屋里。母亲说:“我在等大毛回来。如果搬了家,大毛找不到咋办?”

母亲至死也没有等到大毛。

母亲死后,他继续留在这间老屋。他一定要等到大毛回来。

儿子在县城安了家,几次接他去住楼房,都被他执拗地拒绝了。儿子对他等大伯的做法很不以为然:“没影儿的事!这么多年没音讯,我大伯一准是发达了,谁还记得你这个乡下务农的弟弟呀?”

他不说话。只倔强地等。

这一等又是多少个日日夜夜?

 

忽一日,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大毛打来的。他握着听筒,紧紧贴在耳边。大毛说了很多话。大毛诉说当年南下步履匆匆,像片叶子被裹挟而去的无奈;大毛说他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惦记;大毛还说,就是想家呀,就是想他……大毛想把这么多年的话,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部倒给他。

他终于能够眼含着泪说话了。他说他也过得很好,不用惦记。他也想念他。他反复说:“哥你回来吧!那树上的字都长大了。”

大毛激动地说:“回去,一定回去。”大毛的情绪像山峦、像大海一样起伏波动,一波一波,穿过听筒,传到他同样颤抖的身体里。

大毛说,他做梦都想着那棵刻字的树。他在庭院前,也种了一棵树,很大很茂盛,是“台湾相思”。树的叶子弯弯的。大一些的叶子状如父亲的镰刀;小的叶子像对门二丫挑起的眉毛。若回乡,一定摘相思树的叶子带给他。

大毛用浓重的乡音吟咏:“楠榴之木,相思之树。实如珊瑚,历年不变......”

他放下听筒,一阵眩晕。大毛就在他眼前晃,却不是耄耋老者,而是十七岁的英俊少年。个头高高,身板结实,穿着父亲开了帮的旧鞋,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凝重,冲着家人行着不标准的军礼……

但儿子说起大伯却是淡淡的,没有他预想的惊喜。在儿子的意识里,仅仅是“台湾有个大伯”而已。他不满。后来也释然了:这个大伯只存在于他的说教中,存在于儿子的想象里,能有多亲近啊?

在此后的电话里,大毛也说起自己的儿子:“这个兔崽子对老家感觉很淡,放假和同学去欧洲玩,也不回老家看一遭!我多次教导,他就是叛逆。”大毛的口气中满是无奈。他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大毛说:“在台湾,有很多我这样的老兵,时时刻刻想着回大陆老家看看。带着孩子,给爷爷奶奶扫墓上坟,告诉他们,咱的根就在这儿……”大毛哽咽了。

他也抽泣着说:“好,好,我等你们回来。就在那棵树下等……”

一个雨后湿滑的夜晚,他不小心摔断了腿,从此只能在轮椅上坐着。他的心里,一盏灯原本忽闪忽闪的,现在“倏”地灭了。他多想有生之年能去台湾看看大毛啊!

再次接到大毛电话,他的情绪非常激动。大毛心情低落,伤感地说,自己不小心摔断了腿,动弹不得,原有的探亲计划搁浅了。他想念二毛,这个大陆尚健在的唯一至亲。大毛叹了一口气: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父母跟前承欢膝下,不是每个人都有手足同生共长。同根同苗的两兄弟,如今见一面竟成了奢望。

他吃了一惊,心里掠过一丝不祥:怎么都摔断了腿?难道此生注定再也不会见面了吗?

大毛为了缓和气氛,开始找轻松的话题:“我们这些老兵,教育子女都以国学为本。从小我就让他们学书法,学国画,我怕我老了,走了,没人教他们,他们就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了。”

顿了一顿,大毛说:“我几次要他们回老家看看,总因各种事由推后。现在很多老兵家庭的第三代,工作、求学逐渐向欧美靠拢,甚至在那边定居。我读《望大陆》,情绪总是难以控制。但小辈们却认为思乡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真怕有一天我不在了,谁来告诉他们根在哪里?谁能带着他们去老家寻根祭祖?”

大毛重重地叹口气,声音低沉、沙哑:“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大毛的话言犹在耳,他的眼泪又流出来。

原本对大伯淡然无感的儿子,在他多年坚持等待的感召下,早已生发出对大伯真切的感情,这会儿,也不停地抹眼泪。

大毛的离世,在他心里,激起更悲怆的情感。大毛就是他的梦,支撑他守望了半个多世纪。他仿佛牵着一个风筝,天际翱翔远。而今线已断,风筝飞走,只留下一截空空的线,像飘飞的柳絮,像无根的浮萍。

大毛戎马半生,颠沛流离。大毛说,他多少次回望家乡的方向,多少次在年节时给父母磕头。远离故土,跨过海峡,留在台湾,总想着有一天可以回去。随着时间推移,身体不便,期盼也沉入谷底。他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尤其注重对他们的教育。他向他们讲述家乡风俗;让他们从小熟读古文,习颜真卿,学赵孟頫,临《兰亭序》;教他们背诵《桃花源记》《木兰辞》;也联合其他老兵,潜移默化地对下一代进行民族精神教育。他呕心沥血,不遗余力,以此延续两岸共同的文化根基。

他知道:以大毛为代表的老兵们是最惦念大陆老家的一代人。“还乡归家”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梦想。和大毛一样的台湾老兵大多已经作古,健在的寥寥无几。这个曾经庞大的群体,日渐凋零。大毛这样的老兵们,在台湾算作“外省人”,他们心有渴望,心有牵挂,并不以“外省人”为意。但他们的后代,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身上“外省人”的标签印记已然不那么清晰。

他希望大毛的儿女,他的侄子侄女,甚至更小的一辈,都过得好。不管他们在台湾,还是异国他乡,他都爱护他们。虽然这种爱护只能以默默祝福的方式来实现。但,总好过没有祝福的对象。

儿子再一次来接他去城里住。儿子说:“大伯不在了,这下您不用等了吧?”

他缓缓地摇头:“不,我还要等。”

儿子疑惑:“您还等谁呀?”

“听你大伯说,他们老兵里的二嘎是邻村的,赵五是六里地以外的赵庄的。他们村都已经搬迁了,找不到原来的老宅了。我要等在这里,等他们回来,领着他们还乡……”

他出神地望向台海方向:“你大伯肯定也放不下老家的一切,他的魂灵一定会飘荡回来。回来看我,看这刻字的树……”

他患了白内障的眼睛充满云翳。

春水流缓,大地返青的时候,他居然看到一个探亲队伍过了桥,沿着小河走过来....他浑浊的眼睛看见,儿子旁边,分明是年轻的大毛,正向他走来,越走越近......

回来啦——

儿子说:大伯的儿子给您带来了台湾相思的叶子;他和其他老兵后代一样惦念故乡,说要常回来看看,替大伯,也为他们自己;……

魂儿归兮!魂儿归兮!

原来大毛从来都没有走远。原来大毛也不只是他的梦。原来这就是血亲!

血亲,血亲,割断骨头连着筋!

他想着。小手指动了动,不由自主地勾着。眼前树干上的字越发清晰,一个声音,仿佛从天边,由远及近,传入耳鼓:大毛二毛手拉手,永远不分开……

 

(原载《散文百家》2018年10期)

 

 

作者简介:于国平,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唐山文学院签约作家,《唐山文学》特约编辑,唐山市青联委员、玉田县政协委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散文百家》《光明日报》《党风》《中国环境报》《微型小说月报》等。曾获中宣部评论征集活动一等奖,广东省微小说大赛二等奖,光明日报全国诗词大赛三等奖等各类奖项50余次。2014年散文《丁香树下的绿邮筒》获中宣部“我们的中国梦讲述中国故事”全国文艺作品征集活动三等奖,并应邀参加在中央电视台举办的颁奖晚会。

美文.分享

人喜欢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点击加载更多内容  ↓
[!--temp.t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