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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万军:赫三娘进城

发表时间:2018-10-16  热度:

  上海世博会曾经提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口号一经传播开来,不少赶时髦的村民一窝蜂似的往城里涌,原先空空荡荡的城市一下子变得人山人海了,原先冷冷清清的街道一眨眼变得灯红酒绿了,原先土里吧唧的村民摇身一变装起了绅士。
  假如倒退二十年,赫三娘说不定也会热眼进城的,因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而今她老人家眼看着黄土都快要涌到脖子跟前的人了,让她挪个窝儿生活,她能舍得家里的那一坨坨热炕头吗?她能舍得家里的那几亩薄田吗?她能舍得家里的那些盆盆罐罐和鸡狗牛羊之类的吗?
  赫三娘是个苦命的女人。娘家人早早地把她嫁到赫家,二十刚出头她就生了两个娃,让她心碎的是自己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娃屋里的却没了,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有人蛊惑赫三娘弄掉肚子里的孩子改嫁,她摇了摇头默默地流着眼泪点一柱檀香望着男人的遗像发呆:娃他爹,你放心去吧!我生是赫家的人,死是赫家的鬼。那些嚼舌头的话我不听,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我不干,几个娃我就是豁出命来也会拉扯成人的!
  赫三娘尽管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但她是个坚贞的女人,也是个不愿向命运低头的女人。平时生活一不靠婆家怜悯,二不靠娘家帮助,三不靠那些有贼心无贼胆的男人们照顾,她就靠自己的一双勤劳的双手撑起这个穷家。
  东边的日头暖暖地升起来,西山的太阳渐渐地落下去,时间一天天从赫三娘的指缝里溜走了。一眨眼两个女儿长大成人先后嫁到外地去了,她身边只剩下一个老诚憨厚的儿子赫三。赫三成人的时候做娘的也曾劝过儿子,希望他像个起飞的雏鹰到外面的世界去经受风雨的洗礼,不要死守着老窝混日子。赫三只是冲老娘微微一笑,守在离家最近的一所高中学校任教。在赫三看来,什么工作都是人干的,儿女的日子过得再红火,如果不能孝敬父母的话那与禽兽有何区别呢?
  问题是一曲《春天的故事》唱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唤醒了许多迷茫的人,他们一个个都像当年那些可爱的小知青一样发疯地往城里拥挤。好像城市里遍地是黄金,到处有牛羊似的。
  赫三和他娘一样起初并不在意进城,以为那是有些乡下人手里攒了几个碎钱福烧地没处花耍二呢;可赫三媳妇是个心高的人,热眼别人进城,动不动在男人枕边吹风,他的两个女儿不谙世事,和她们的母亲站在一条战线上也嚷嚷着要进城读书。赫三听着婆烦,只好利用进城吃高价饭的机会走进了售楼部,害得一群售楼女子一个劲儿地冲他喊:老叔好!老叔好!
  赫三回家之后迷迷糊糊的,对妻子女儿挂口不提自己看楼房的事,心烧的妻子一边用热毛巾给男人擦脸,一边嗔怪:让你进城看房子去了,你却喝得阳三昏四的,心里还有我们娘儿几个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正在托人打听楼盘行情呢,等有了准信再做决定还不行吗?赫三有点儿不耐烦。
  你就会说个,等来等去人家房价飚上去了,你就等心定了!妻子有点愠怒。
  赫三懒得跟这个碎嘴婆娘说话,脸一沉穿上衣服一个人郁闷地走在空旷的山野中,傍晚的太阳像个害羞的女子红着脸躲在云彩背后,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从赫三头顶飞过,它们好像在笑话赫三:窝囊废!窝囊废!赫三望着远去的鸟儿深深地吸一口烟脑子里突然有个幻想:要使能把城里的高楼大厦搬到乡下多好!免得这娘儿几个乌苏人,老娘也可以守着她的故土哪儿都不去,自个儿还可以随时帮老娘锄草犁地,挑水砍柴,放羊喂牛。
  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赫三的愿望是良好的,可集团化办学取缔了乡下高中,赫三和妻子作为市级骨干教师都被抽调到城区中学工作了。这消息一经证实,赫三就傻眼了。自己不费吹灰之力进了城这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可年逾古稀的老娘怎么办呢?她老人家可不愿意离开故土,她的思想工作还能做通吗?赫三带着顾虑和家人一起来到了老娘的屋子。
  娘啊,我和赫三都是公家人,得服从组织安排,要使不服从组织安排就有可能被发配到很偏远的地方去,而在偏远的地方工作我们也没法照顾您啊!儿媳妇首先开口劝婆婆了。
  再说了,奶奶,我爸进了城我们姐俩都得进城读书,您一个孤老婆子留在乡下有个头疼脑热咋办呢?大孙女儿挽着奶奶的胳膊嘟呶。
  是啊,娘。咱人老祖辈死守着一个山圪崂不出门,都活废了。现在我们有机会进城见世面了,您咋还那么死相呢?赫三趁机会也开导了老娘一句。
  三儿啊,你们一家子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进城是好事,若是前几年我骨头硬朗的时候进城,不用你们劝我就动身了,可现在我这一把老骨头今儿不说明儿的话了,还哪有心思离开故土呢?赫三娘果然推诿着不愿意进城。
  那咋能行呢,娘?我爹去世得早,您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了大半辈子辛苦日子,现在有机会享清福了,您却直推辞着,知道的人说您老脾气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赫三不够人。赫三接过老娘的话茬更加真诚地劝说。
  是啊,娘。您不进城,赫三肯定不进城;赫三不进城,我们娘儿仨也进不了城;现在您也听说了,有本事的还是没本事的人家都在疯癫癫地进城,我们要使错过了这次好机会,再想进城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儿媳妇把话说得更明朗了。
  或许心软是老年人的通病吧,赫三娘扛不住儿子一家人的死缠硬磨,最终瘪着个老嘴拭一把眼泪颤巍巍地说:既然你们都放心不下我这个死老婆子,那就进城吧。” 
  按理,人有时候不能心软,尤其是老年人。心软就会犯糊涂,犯糊涂就会失去理智,失去了理智就没有了主见,缺乏了主见就会干出傻事情。
  老夫人稀里糊涂地进城了,可她一点儿不习惯高楼大厦野呱呱地伫立在自己面前,也不习惯高跟鞋在楼道里咚咚咚地奏响,更不适应城市里乱七八糟的臭讲究。说话举目无亲,做事笨手笨脚。这时候她老人家才觉得金好银好,不如自家的土窝好。
  有了这种心思,老夫人就不愿在城里待了。赫三是个孝子,拗不过老娘的倔强,只好又动员妻子和女儿挽留了。
  妈,啥事都得有个适应过程,您才住了几天可能还不适应,忍耐一下就好过了。赫三媳妇耐心地劝婆婆。
  就是的,奶奶。既来之,则安之。您老人家在城里没住上几天就搬回去住,知道的人说您恋着故土,不知道的人还说我爸不厚道。您不为别的,就冲着您这个孝顺的儿子也得住下来啊!小孙女儿拉着奶奶的手巧舌如簧。
  老夫人明白娘儿俩留她的意图,为了不给儿子添堵,她心一软又留下了。
  留下来就留下来吧,儿子教会了她开关电视机和收音机,媳妇儿教会了她使用锅灶上的电器和储藏用的冰箱,孙女儿教会了她拨打电话和语音聊天;这现代化的生活让她个死老婆子都赶上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只是赫三两口子一上班,俩孩子一上学,楼房里空荡荡的就剩下她一个孤老婆子了。坐在沙发上不自在,站在阳台上没戏看,打开电视不如意,出门拉闲没熟人。这哪里是个家呢?简直就是个地狱。老夫人心里憋屈着,像个丢魂人儿似的,坐卧不安,六神无主。这时候她真恨自己耳根软,听了娘儿几个的胡话留在洋房里活受罪;也真恨自己没长脑子,听了儿子的诨话蜗居在这冷冰冰的地方找不自在。
  要说老人最大的痛苦不在于缺衣少穿,也不在于头疼脑热,更不在于失去了亲人,而是在于孤独。有时候孤独就像一个魔鬼,在你心理脆弱的时候悄悄寻上门来,死死地缠住你,让你欲哭无泪,欲笑无声,欲脱不能。
  老夫人待在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唯一能给她带来安慰的恐怕就是拿着老伴儿的相片发呆了,可这老死鬼早都让胡大没收了,想也是白想。
  仁慈的主啊,与其让我待在楼房里备受折磨,还不如给我一个老鼠洞钻进去痛快。老夫人这样呆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簌簌落下来了,流进嘴里,咸咸的,苦苦的,仿佛她有多少委屈似的。可城市就这么残酷,一道门就可以把两家人隔在世外,一间房就能浓缩出人生大舞台。
  这不是长久之计!无聊透顶的老夫人自言自语着,顺手拿起钥匙出门蹓跶了。站在家属楼旁的花园跟前,老夫人痴想:要使在花园里盖个羊圈多好,养两只小羊羔,花园里的嫩草够它们享受的;养羊不成养鸡也行,两只肥母鸡尻子一撅下一个蛋,呱呱呱地叫唤着让人听着舒心;起码这个花园应该种些萝卜韭菜大蒜豌豆之类的吃货,种些花草树木能顶饭吃吗?
  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老人能有不现实的想法无可厚非,可城市里的花园不是自留地,花园里的风景也不是庄稼。花园是城里人饭后茶余的休闲所,花花绿绿的风景是城市的点缀品。城市与乡村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机器代替了农耕,商贸代替了种植,高楼大厦代替了农家小院。城市因人口拥挤而繁华,城市也因商贾云集而繁荣,城市更因五花八门地包装而虚伪。
  老夫人漫无目的地移步在校园里,猛然间,她心里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满校园都是废纸片和塑料瓶,如果把它们收集起来,背到收购站交了,不管挣钱多少,也算是个干头,总比老蜗在楼房里无聊好受些。有了这个想法,老夫人就走出校门在货摊前买了两个装杂物的大揽包,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捡垃圾虽然是个脏活,某种程度上还会给赫三一家带来负面效应的,但有事干总比闲待着踏实,赫三娘没有想那么复杂。
  老夫人的贸然之举还没等赫三说什么,大孙女儿首先在饭桌上发难了,奶奶,您干什么不好,偏要干这种下贱活?同学们都当着我的面笑话我爸我妈两人挣工资,还养活不了一个老妈子。
  是啊,家里要什么有什么,缺什么我们买什么。您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成天背着个烂袋子满校园转悠,您让我和赫三俩怎么面对大家呢?儿媳妇也附和了一句。
  就是的,现成的福您不享受,偏要出门打我爸我妈的脸,回来浑身一股骚臭味,满房子堆放着些烂古董,我都快窒息了。小女儿毫无顾忌地作难奶奶。
  赫三听着话音不对劲,嘴里嚼着一口饭红着脸怒气冲冲地拍一下饭桌,娘儿仨说话都打住了,满屋子除了碗筷的碰撞声外,死一般寂静。
   不就是一个死老婆子捡了几回垃圾吗?我都不嫌丢人,你们娘儿三却牢骚了一大堆,至于这么严重吗?老夫人首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还嫌不丢人显眼啊,我爸我妈在同事跟前抬不起头暂且不说了吧,同学们见我都叫垃圾蛋了,您还要怎么做才满意啊?小女儿不依不饶地呛了老夫人一句。
  这是老夫人所预料不及的。她红着脸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碗筷,一语不发起身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锁上了。
  你们姊妹俩指头蛋子大的个人,怎么跟奶奶说话呢?处在夹缝中的赫三俨然一副家长的样子教训起女儿了。
  本来就是嘛,满院子的人都在背地里议论咱家呢,我们说几句公道话有什么错呢?大女儿争辩了一句。
  听听你的女儿理由多吗?一个做母亲的,不好好教育孩子孝敬老人,反而掺和在一起为难老人,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当家的吗?赫三骂了女儿又教训起妻子了。
  妻子正要据理力争,忽然从里屋传来了哀伤的哭声:你个死鬼啊,早早地撇下我不管了,知道我现在的作难吗?这声音很凄苦,也很响亮,宛如一个受尽了委屈和折磨的老人孤独无助地向苍天哭诉着自己的不幸和遭遇。
  赫三知道老娘伤心了,赶忙起身去敲门,老娘却把门反锁了,不理睬他。饭桌前的娘儿仨知道自己惹祸了,一个个走过来喊门,老夫人也没有反应,反倒哭声越来越哀痛了。这声音传出了窗户,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惊动了四邻,有个好事的老人前来打探消息。
  我说你这孩子,你娘哪儿招你惹你了,叫她生气呢?一位老妈妈凑上前训斥赫三。
  也就是在饭桌上她们娘儿几个随便说了几句闲话,我娘就动气了。赫三惭愧地解释说。
  老姐姐,您把门打开,有什么委屈向我说,我替您出气,一个人憋在屋子里哭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啊!老妈妈凑到门前向里面喊话。
  好长时间,里面的哭声才停了,门也打开了。赫三第一个冲进去挽住老娘的胳膊安慰,老夫人儿啊!一声又哭开了,那种伤心像是老年丧子,又像是久别重逢。老邻居赶紧凑上前去拨开了赫三劝道:老姐姐,孩子的话不要太较真了,您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我不就是闲的没事干才捡了几回垃圾嘛,娘儿几个都嫌我丢人显眼了,您说我一个乡下老婆子在城市里还能干什么光彩的事情呢?
  是啊,咱来到这花花绿绿的世界里两眼一抹黑,捡垃圾也是净化环境,孩子们不懂事,惹您生气了,您大人不见小人过。
  这时候,惹事的娘儿仨也凑到老夫人跟前你一言我一语地悔过自己,老夫人心理算是平衡了许多。
  夜深了,劝架的邻居回屋休息了,惹事的娘儿仨也休息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赫三娘俩。赫三望着脸色苍白的老娘说:娘,这事您别放心上去了,以后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您乐意自在,儿子不怕丢人显眼。
  我还能干什么呢?捡了几回垃圾就惹得猪嫌狗不爱的。赫三娘显然怨气还没有完全消除。
  我知道她们娘儿几个把事情往脚背上看,不过这个家里还是我说了算,您就消消气别再为难自己了。
  我哪敢生人家的气呢?只是在你跟前唠叨唠叨罢了。
  说话间,赫三娘头疼病又犯了,她紧蹙着眉头对赫三说,三儿啊,你赶紧给娘把药拿来,我怎么觉得今儿的头疼比往常猛得多。
  赫三知道老娘有头疼病,一旦犯了非住院不可。他一方面快速找出了老娘的备用药,一方面急忙拨通了120急救中心。
  老娘吃完了药,口气短促地对赫三说:三儿啊,你把娘放倒躺会儿,吃了药兴许就会好的,半夜三更的就别再麻烦人家医生了。
  赫三一边轻轻地将老娘放倒在床上,一边带着哭腔说:娘,您得扛住,一会儿救护车就会来的。
  老娘明显地有点吃力,她慈祥地望着赫三,嘴角急剧地抽搐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赫三急忙躬下身子耳朵贴在老娘嘴边说,娘,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儿子听着呢。
  可是,老娘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牙齿咬着嘴唇,好像有千斤重担压在她的胸上,脸色刹那间一点血色也没了。突然,赫三娘两手一抽,头一歪就不省人事了。
  赫三见状扑在老娘的身上哭喊:娘啊,您可别吓唬儿子了!您要使不想在城市里住下去,儿子可以陪您回乡下去住啊!
  可老娘安详地躺在床上一点儿没动静。幸好救护车及时赶到了。几位医护人员马上展开抢救,老人家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有经验的医生告诉赫三,老人家可能是脑栓塞突发,心脏才完全停止了跳动。
  这是个晴天霹雳。老娘平时有头疼病和心脏病,吃药打针就会好转的,这在赫三看来应是一种老病了,多年来他一直这样谨慎地侍奉着老娘。今天怎么这些药就失灵了呢?难道我让老娘进城有错吗?赫三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拷问着自己。
                    2018.8.1

注:1.乌苏:方言,同婆烦,让人心烦,不痛快。
  2.死相:方言,不灵活,不开窍,不聪明。
  3.野呱呱:方言,高大,宽广。
  4.胡大:穆斯林术语,真主的另外一种称呼。

 

 

 


[titlepic]赫三娘进城

作者简介:罗万军,网名风轻云淡,回族,高级教师,固原市作协会员。喜欢在生活中寻找快乐,在文字里咀嚼人生。以为人间有味是清欢。有作品散见于网络平台和报刊杂志。曾获得过一些文学竞赛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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