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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菊花:小巷

发表时间:2018-08-18  热度:

    巷子不长,南北通道,七八百米而已。巷子两边是厚厚的黄土夯成的院落,一家连着一家。院子一样的高矮,大小,一边十几户人家,排列得整整齐齐,看不到里面的房屋,只看到一个个宽敞的大木门,双扇的,还有房顶上一个个冒着青烟的土烟囱。

  这是十多年前的巷子了,如今巷子还是巷子,只是一个个旧了的木门,换成了红彤彤的大铁门。院门两边的柱子,都用或白或红的瓷砖贴出来,门头上贴一幅大大的迎客松的瓷砖画,翠绿的松树,红红的太阳,硕大的富贵盈门四个大字,气派壮观。
  当我再一次轻轻走进巷子时,巷子像一位昏昏欲睡的老人,用安静的眼神打量着熟悉而陌生的我,不言不语。
  一个个院门都紧闭着,有几户人家的屋顶上飘着几丝淡淡的蓝烟。已经是深秋季节了,估计有老人的人家已经开始烧暖炕。
  巷子还是宽宽的黄土路,每家的门前栽两棵枝繁叶茂的国槐,代替了前些年单一的白杨树。听不到鸡鸣犬吠,看不到院门外木栅栏里的牛羊,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夜幕尚未降临,村庄似乎已经沉睡。
  终于看到巷子里有人了,一户人家的小侧门开启,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出来,怀里抱个粉嘟嘟的孩儿,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我想笑笑,嘴角却坚硬地扯不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走过,脑海里想起一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曾经熟悉的村庄,熟悉的巷子,用陌生的目光注视着我。而我,在和它的对视中,也感到从未有过的距离,隔阂。
  村子还是以前的村子,巷子还是以前的巷子,只是,村子里的人,或偶尔归来的游子,彼此的脸上已经打上了陌生的印记。甚至,恍若隔世。
  巷子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有的,在这以前,村子里的人都是稀稀落落地散聚。后来乡上提倡村子统一规划,全村的人集合在一起,男人提锤,女人上土,热热闹闹干了大半年,就有了这条二十多户人家居住在一起的巷子。巷子两边的院门正对着,一样的大小,一样的高低,至于院子里各人家的生活状况,得进了院门才能得知。除了巷子里的人家,村里还有一半的散户,因为当时没钱,或者不愿意搬离自己住惯了的地方,依然散住着,村里有热闹或开会放电影的时候,也都集中在巷子里,一起热闹。
  我们孩子们不管这些,我们只在意怎么才能玩得痛快,过瘾。有了巷子。这条南北几百米的宽宽的土路,就成了我们的跑马场,整天都有大大小小泥猴一样的孩子在巷道里疯玩。男孩子们喜欢打梭棒、滚铁环、斗鸡;女孩子们踢毽子、跳方方、捉迷藏,从早玩到晚,乐此不疲。饭熟了,妈妈们站在院门外吆喝一嗓子,一个个疯颠的孩子带着一身的黄土往各自的家里跑,饭碗一撂又跑出来黏到一起,巷子里从早到晚都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以前的孩子们上学晚,还有许多女孩子压根就不上学,她们除了帮家里做家务,打猪草,放牛放羊,其它时间就带着弟弟妹妹们疯玩。那时候的人家孩子们都多,每家四五个,院门一开,一溜烟就出来好几个,大大小小都集中到巷子里,巷子里顿时就沸腾了。巷子是孩子们的舞台,舞台上的主角永远是孩子。
  那时候村子里刚刚通上电,村子里的人家都还没有电视机,在各村子流动播放的电影,就成了我们唯一的文化娱乐享受。电影轮到我们村子时,放电影的场所就选在巷子中间。一块长方形的白幕布,四周镶着黑边,用绳子拉到巷子两边的杨树上,电影播放机装在一个绿色的大箱子里,有专门的播放员看管。吃罢晚饭,全村子的人,老老少少都乐呵呵地集中在巷子里,抱个小板凳,或者木头疙瘩,早早坐在屏幕下,等着电影开场。
  那年代的电影,多是战斗片,黑白的,偶尔也有彩色的戏剧片,电影一开始,轰隆隆的枪炮声就响彻了村子。能轮到本村播放电影的日子也很难得,全乡就一台电影播放机,几个月才能轮一次。其他周边村子放电影的时候,巷子里的人就相约着,三五成群地追着看,去时高高兴兴,回时热热闹闹。连家家户户的狗们,都不甘寂寞,可劲地隔着院墙狂吠,村庄时时都透着热情和活力。
  村里没有商店,人们平时买东西得去很远的公社合作社,再就是学校旁边那简陋的小卖部。土地分给个人以后,有了很多走村串巷做小买卖的,每天的巷子里,就响起各种长长的吆喝声。女人孩子对买东西最感兴趣,听到吆喝声赶紧从院里跑出去,把货摊团团围住,你挑我捡,花几个小钱,买样可心的东西,心里都美滋滋的。
  那时候农村里还穷,人们手头都不宽裕,做买卖的人也精明,就拿货物换粮食,虽然利润薄,倒来倒去赚差价,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
  孩子们嘴馋,最喜欢吃凉面、凉皮。卖凉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骑自行车,车后面驮两个木头箱子,里面装满黄灿灿香喷喷的手工凉面。他一进村就开始吆喝,车子还没进巷子呢,早有女人孩子端着装满麦子的大碗或钵子等在院门外,他笑呵呵地跟每个人打招呼,凉面碗盘得满满的,用干白菜熬制的醋卤又香又爽口。他隔几天来我们村里一次,从巷口到巷尾,不大功夫箱子里的凉面就都卖换完了,临走还有没换上的人家的孩子追着车子哭闹,妈妈一边哄孩子,一边喊,明儿个再来啊,我早点等着。
  卖凉皮的是个精瘦的女人,拉着架子车来,她的凉皮蒸得也好,软和滑溜,可女人家小气,给人盘粮食的时候装满满的,凉皮倒装不满当,时间长了,妈妈们便不乐意换了,可架不住嘴馋的孩子,也只能勉强给孩子换上一两碗。卖凉皮的女人来的时候,尽管也可劲地吆喝,巷子里出来的人却少。这也应了那句话,做生意,以诚信为本,农村人虽然淳朴善良,也懂得为人之根本。
  除了卖吃食的小贩,还有开着三轮车换大米小米的,换清油的,换瓜果的,换蔬菜的,收购农副产品的。各种各样的小商贩在巷子里穿梭,各种各样的吆喝声不间断地在村里飘荡。土地分个人,人们都把庄稼精心地侍弄,上足化肥,打好农药,粮食也收得仓满库满。庄稼人实惠,图方便,把上好的麦子留着自己吃,差一点的就拿来卖钱,换东西。那些干买卖的,也都是周边村子里的农民,这种农村里独有的经商方式,也极大地带动了农村经济,方便了人们的物质需求,也算是农村的特色商务了。
  巷子南口有一棵古槐树,树身粗壮,树冠稠密,像一个巨大的伞盖向四面撑开,遮出好大一片阴凉来。大槐树下是巷子里老人们的聊天场地,上了年纪干不动农活的老人们,就担负起带孙子的责任,每天吃过饭,一手拎一个小板凳,一手牵着小孙孙,来到大槐树下一坐,五六个老头老阿婆聊聊各自的家常,回忆一下当年的苦日子,半天的光阴也就不知不觉打发了。抬头看看天,不早了,该回家给媳妇准备午饭了,一个个慢腾腾地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招呼上玩性正浓的小孙子,回家去。
  农闲的时节,大槐树下也是女人们聚集的地方。农村里的女人是闲不住的,家里大人孩子穿的鞋子,都是女人们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布鞋,白底黑帮,结实耐穿,又透气又舒服。心灵手巧的年轻媳妇们,买来色彩鲜艳的毛线,给孩子们编织出漂亮暖和的新毛衣。女人们的嘴也是闲不住的,家常里短,男人孩子,鸡犬猫狗,三个女人一台戏,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平淡的日子在女人的指尖上就开出一朵朵岁月的花,温暖也幸福。
  秋天是最忙碌的季节,巷子里每天都是来来往往的架子车,三轮车,拿着镰刀扛着铁锹的村民白天黑夜地忙,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倒满金灿灿的玉米,黄豆,油菜则码在各家的院门口,捂上几天,发发汗,再摊到巷子里打碾,这时候的巷子,就变成了天然的麦场。每家所占的地方都有限,以自己家的院墙为界限,把黄豆或者油菜摊平晾晒两天,套上牛,拉着石磙子,一圈一圈地转。天气晴好的时候,满巷子都是忙碌的人影。孩子们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淘气,躺在厚厚的油菜铺上打滚,玩累了,跑去园子里摘几个果子,边啃边玩,那些被欢乐笑声浸透的童年,就在巷子里无限延伸着,不知不觉,一个个都成了长了翅膀的鸟儿,飞出村子,飞向四面八方,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天堂。
  冬天的巷子里,格外得热闹,庄稼收了,地里的农活也都干完了,忙碌了一秋的人们,终于可以消消停停过个冬了。暖洋洋的太阳照在巷子里,牛羊在栅栏里悠闲地吃草,老人们靠着墙根卷旱烟,晒太阳。老少爷们围成一堆堆,玩玩牛九,斗斗纸牌,或者支一张桌子,噼噼啪啪打几圈麻将,抽着廉价的烟,侃着不修边幅的天,过几天滋润的日子。
  女人们也三五个聚在一起,手里都拿着鞋底子,哧溜哧溜地纳。麻绳长长,在一双双粗糙灵巧的手指中穿梭,把女人们如花的容颜,熬成了一头秋霜。
  突然巷口一个孩子大喊:爆豆子的来了!女人们抬起头,孩子们撒开脚丫子,随着爆豆子的老头跑。老头是邻村的,六十多岁了,骑一辆破自行车,车上驮一个黑乎乎的铁葫芦,一个长长的大帆布口袋。那时候的我们没有零食吃,平时嘴馋了,肚子饿了,妈妈就给炒一盘子大豆或者黄豆,我们装兜里咯嘣咯嘣地嚼着,也觉得喷香美味。但我们炒的豆子,却远远没有爆豆子老头爆的玉米花好吃,那个黑瘦矮小的老头,在我们眼里就成了最可爱的人。
  老头隔十几天来一次,把车子停在巷子中间,早有心急的孩子催着妈妈端来一缸子煤渣,半盆子玉米粒。一个小小的铁皮炉子生上火,用手摇的鼓风机吹着,把铁葫芦架到火上,一圈圈地摇着烧热,倒一钵子玉米粒进去,继续烧。老头看着气压表,等气压烧够,把铁葫芦放到地上,用脚一踏阀门,一声巨响,炸得我们耳朵生疼。热腾腾的玉米粒从袋子里倒出来,又脆又香。第一锅出来,不管是谁家的豆子,都是免费爆,也是让大家品尝的。大人小孩都笑呵呵地凑上去,你一把我一把地抓着吃。老头从早到晚坐在巷子里摇着铁葫芦,一声声的巨响响彻村子。我们一边吃豆子,一边耐心地排着队,等轮到自己家爆的时候,一个个小肚子都吃得滚圆。
  进入腊月,到了开始杀年猪的时候。那时家家户户都养猪,日子穷的年代,年年靠养头肥猪来过日子,年腊月卖了,给孩子们做件新衣服,置办点年货,还得省下下点钱来供孩子上学。后来经济宽裕了,人们的物质生活也有了很大的提高,过年时杀头猪来吃,也就成稀松平常之事了。
  杀年猪的地方,自然在巷子里。提起杀猪,人们心目中的屠夫,一定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可在我们村里杀猪的,却是一个地道的村妇,乡邻们也给她冠了一个美名刘屠夫。刘屠夫的爹是屠夫,专门在镇子上杀猪卖肉的,她从小给爹打下手,竟也学会了屠宰手艺,嫁到我们村后,居然也拎刀上阵,承担起了村里杀年猪的重任。当然她也是挣钱的,杀一头猪十元,外加一副猪水肠。给她帮忙的是她十几岁的小儿子,估计将来也会子承母业,这家族的传统,也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呢。
  杀猪的时候,巷子里就围满了人,个个人脸上都笑逐颜开。不过我天生胆小,那血淋淋的场面是不敢去看的,听到猪们那一声声绝望的长嚎,我的心都在打颤。但猪杀了清洗干净,妈妈吆喝着让我去拉肉的时侯,我还是很兴奋,吃着香喷喷的猪肉,心里也没有负罪感。也许,这就是人的两面性吧。
  一年一年,村里的人生活都富裕了,不愁吃不愁穿,家家户户都翻新了房子,修了敞亮的大铁门,巷子旧貌换新颜,也显得精气十足。
  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庄稼地里那点微薄的收入,已经远远不够越来越多的物质需求,只有挣来一叠叠新展展的票子,人们的脸上才有满足的笑容。
  村里的老人也渐渐少了,人活一辈子总有落叶归根的时候,一声声悠长的唢呐声在巷子里响起,一个一个故去的亲人被装进红木棺材里,顺着长长的巷子抬到坟地上。村子里的大槐树下,又少了一个蹒跚的身影。
  当年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或考上大学,飞上枝头成了凤凰;或出外打工,寄居在异乡的城市里,用自己的辛苦和努力,打拼下一片天地,成了城市的边缘人。他们宁可在外受苦,也不再回到贫瘠的村子里,像父辈一样过土里刨食的生活。
  村子开始慢慢安静了,更多的人把院门一锁,去外面打工讨生活了。种一年庄稼才收入几千块钱,不如两口子出去打工,辛苦地干,一年挣个三五万,还得给儿子在城里买楼房呢,现在娶个媳妇,女孩挑三拣四的,条件高着呢。
  现在村里大部分的土地都流转了,一亩地每年八百块。村里那些上点年纪的老人尽管舍不得种了几十年的庄稼,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再说家里也缺劳动力,孩子们都去外面安家落户了,就剩老两口,把剩下的几亩地对凑着种种,安度晚年吧。
  没种的地,缺少草料,牛羊也不能饲养,都卖了,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死气沉沉的,失去了曾经的活力。院门外的牛羊栅栏里空荡荡的,曾经热闹的巷子,一片死寂。
  村庄老了,如同村口的那棵老槐树,静静地立在那里,历经岁月的沧桑,风雨的洗礼,从繁华走向沉寂,那百般滋味,也许只有曾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能懂。
  小巷,我来了,你却空了,沉默了。空荡荡的巷子里,再也听不到昔日欢乐的笑声,看不到昔日忙碌的身影。一扇扇紧闭的大门,锈迹斑斑的铁锁,锁住了一段流水的光阴。
  小巷,我走了,静静地离开,回首,在一缕炊烟里,回味曾经的幸福温暖。老槐树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如同村里一个个留在记忆里的老人。一片片黄叶从树上飘下来,落在我心上,隐隐地痛……

 

作者简介:于菊花,笔名红尘有爱,甘肃省作协会员,金昌市作协会员,《望月文学》特约作家,编委。在各大文学网站发表文学作品三百多篇,一百多万字,网站上架电子书四部,出版个人文集《人在旅途》、《穿过记忆的河》。写作范围广泛,作品有散文、小说、诗歌,文章在各省市报刊杂志都有发表,多次在各类征文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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