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点击
名家散文名家小说名家诗歌签约作家作家档案文坛资讯
散文天地
生活美文往事回忆亲情友情博文选登东方散文西部散文
生活随笔
情感驿站生活空间人在旅途灯下漫笔报告文学百家悦读时事要闻征文选登文学采风
诗歌星空
现代诗歌古韵新声爱情诗歌伤感诗歌诗歌赏析谈诗论道散文诗页原创歌词
小说方阵
国外小说现代小说都市言情微型小说故事新编讽刺小说
文学评论
小说评论散文评论诗歌评论新书快递文化时评作家访谈
文艺荟萃
网络文学文化遗产作家信札书画世界美术周刊人文关注时事要闻文史博览
校园文学
小学作文初中作文高中作文中考作文蒲公英文学大学作文

张抗抗:宛若剡溪

发表时间:2018-08-08  热度:

 

  我来浙江剡溪的春四月,只见剡溪水清清,剡溪水悠悠。水是水袖的水、波是眼波的波。依依罗裙、盈盈眉眼,我眼前的剡溪,是一条素颜柔情的女性河。

剡溪河畔的嵊州,山道缓缓,小城幽幽。隔岸的嵊山,郁郁翠竹在风中如垂发飘拂;街边路旁,簇簇樱花如绛唇腮红。嵊州古城,是一座灵慧的女性之城。

嵊州的故事,多与女子有关;女子的事情,注定和剡溪有关。一百多年前,嵊州爱唱戏文的小姑娘,乘着乌篷船沿剡溪而下,辗转去往宁波杭州上海;话说 “三个女子一台戏”,戏台一经搭在了大码头,有如剡溪水汇曹娥江、曹娥入杭州湾;还有水路可由东海绕道进入黄浦江,到达十里洋场的大上海。

越剧,百越之剧,源起百年前嵊州乡野,由民间 “的笃班”落地成书为“小歌班”,变曲艺为 “戏曲”,再由绍兴文戏逐渐形成优雅婉约的 “女子越剧”。流水千年,光阴一瞬,越剧历经“百年生聚”,终成戏曲第五大剧种。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全国各地的越剧团,几乎团团都有嵊州人。越剧电影 《梁祝》 《红楼梦》 《追鱼》……迷倒多少越剧知音。越剧源起,宛若剡溪。

而剡溪曾经是多么孱弱的一条条小溪呢,从浙西南重重大山里的泉水,从岩缝里一滴滴渗透出来,一线一股汇聚成河。溪流曾经是多么细小哦,很多溪流消失在河滩或莽林中了。嵊州人却是如此幸运,那也是越剧观众的幸运——111年前的一个早春的农闲时节,嵊州甘霖镇东王村香火堂前,出现了用几只稻桶和门板搭成的临时戏台,乡村艺人在这个简陋戏台上第一次 “登台”表演,从此改变了嵊州史上民间艺人沿门卖唱的习俗。如今,香火堂老屋前摆放的仿制旧稻桶和旧门板缝里,依稀传来欢喜或忧伤的戏文老腔声。那时的嵊州男人有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一座为日后 “女子越剧”搭建的戏台呢?

越剧雏形 “小歌班”兴起之时,嵊州的女人还在忙着生儿育女,为田头说唱的男人端茶送饭。东王村村口的老樟树绿荫葱茏,这是当年 “小歌班”出发去闯荡天下前的许愿之地,也是归来的谢恩福地。随着小歌班的走红,许多民间艺人变为专业演员,小歌班进入杭州和上海舞台,配上了丝弦伴奏、板胡鼓板斗子的乐队,被称为绍兴文戏。绍兴文戏鼎盛时期,集中在上海各大剧场演出的名角,清一色是嵊州出来的男演员。嵊州老家像一个招徒举班的孵蛋窝,只管把更年轻的唱戏新秀,从剡溪源源不断送往上海或杭州绍兴诸暨慈溪宁波……绍兴文戏中兴期,恰好处于中国近代史的激烈变局之中,二十世纪上半叶,是一个西风东渐开启民智激流勇进的年代,开明开放的反封建疾风,掀动着小小舞台的幕布,正在一件件更新、替换着后台的旧戏服,就像奔流的剡溪两岸青山移动的背景。

溯水回望,无数条不起眼的小溪,在漫漫时光中汇流成河。诗人吴重生曾说,南来湍急的澄潭江是移山凿路的嵊州男子,击水而歌的越女唱腔,是那条西来的柔情万种的长乐江。那么,这两条江是怎样在嵊州融汇成“一江双流”的剡溪奇观的呢?就在绍兴文戏男班走红时期,有远见的戏班经纪人,深知上海是一个多么容易喜新厌旧的码头。一位见过世面的男班经纪人有了奇思妙想,决定回乡办一副女班,若是由嵊州女子来接任小歌班,会是怎样的 “轰动效应”。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转折点——1923年春天,越剧史上第一副女子科班,在嵊州八卦台门村正式开科。女班兴起之时,五四新文化的余音缭绕,余波延扩乡镇,嵊州女子终于走出了自家屋门,怯怯初试乡间小戏台,然后鼓起勇气去往杭州宁波,再登上大上海码头初试歌喉水袖。可惜女班在沪上初次亮相似乎并不如意,返乡后一时茫然气馁。然而,嵊州有一个叫做施家岙的村庄,施家岙的族人,破例开放了施氏宗祠,让女班唱戏给村民听,唤回了女班的自信。施家岙保存有一座精致完整的古戏台,近年被重新修葺一新,作为村民自演自娱的场所。这些保存完好的乡村戏台旧址,正是一个剧种原初的活态起点。

有关剡溪的传奇就这样向我们一步步走近了:那条水流浚急的澄潭江,被嵊州人称为 “雄江”,而舒缓平和的长乐江,则被称为 “雌江”。洪水来时,一刚一柔的两条江在青山峡谷中交汇,南面浑浊而浪涌,北面清亮而波平,一清一浊相拥而下。两江泄合之后,中间夹有一条细长的银色带状水流,把雌雄两水隔开,有如 “剡”字的形象注释:两火一刀却又 “水火相容”,恰似剡溪宝地孕育女子越剧的天定命数。越剧的中兴,宛若激越的剡溪。

近一个世纪后这个春风和煦的下午,我站在施家岙当年女班学戏的老屋里:窄小的客堂间、简陋的铺板蚊帐、辨不出颜色的二胡、陡立的木楼梯楼板吱嘎……天井的光亮透射在旧窗棂上,微尘里浮动着岁月的气息。二楼壁板上展示着一张张珍贵的黑白老照片,留下了当年学戏女子瘦弱的身影与羞涩的音容。当年被父母送去学戏的女孩,应该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那是一些何等聪颖善悟的小姑娘呢?旧时代的女子上台演戏抛头露面,毕竟需要勇气和才气。演女人也罢了,还得有人扮演小生武生和老生,除了琴师与班头,清一色女角,练功吊嗓吃苦流汗,台步轻移裙裾飘飘高靴长袍帽翎颤颤。京剧男旦产生于伶人进宫侍奉皇室的禁忌,而女扮男装的“女小生”在沪上登堂入室, “创新”动力来自于在都市 “艺术市场”谋生立足的自发需求。女子越剧是一次戏曲革命,或可理解为一次不自觉的女性解放。我此番来剡溪之前,并不了解女子越剧横空出世的 “前史”。施家岙是女子越剧的摇篮,更是越剧史衍变的一个备注,八卦台门和施氏宗祠也因此成为 “女子越剧”的诞生地。

剡溪不疾不徐地穿过嵊州谷地,她的上游山高林密,孕育着何其丰沛饱满的水量。剡溪还有更远古的祖先,据考,嵊州拥有 “小黄山”之称的人类文化遗址,把中外历史学家视为奇迹、距今已有七千多年历史的河姆渡文化,提前到了一万年。这片物产丰饶之地,早在东晋时代便产生了书圣王羲之、山水诗鼻祖谢灵运;晋王子猷 (徽之)雪夜访戴逵,演绎出 “乘兴而来,尽兴而返”的成语;诗仙李白、大诗人杜甫、孟浩然都有咏剡溪诗 “在上”,史考唐代咏剡溪诗达千余首。嵊州与诸暨同属会稽郡,越国女侠西施与剡溪亦有渊源关系;剡溪至上虞与曹娥江相接,晚唐上虞县祝氏之女英台,因男装赴杭求学而与梁山伯的化蝶之恋,可知越国女子自古多情而坚贞。由于 “髦儿小歌班”细润的唱腔比男班更悦耳动听,动作眼神比男班更飘逸洒脱,表演风格比男班更窈窕流畅,体现人物感情更细腻缠绵,显然比男班更有观众缘。于是“髦儿小歌班”很快取代了日渐衰落的男班,清一色的女角代替了男演员。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嵊州女班竞相赴沪并渐渐站稳脚跟,有了号称“三花一娟”的嵊州名角及众多女艺人,红遍宁波杭州上海,绍兴文戏也进入了 “改良文戏”阶段。至四十年代,以袁雪芬为首的着名越剧艺人对越剧的唱腔服饰进行了大胆改革,形成了 “新越剧”的流派唱腔,最终确立了女子越剧的地位。越剧界十位“头牌”还发起联合义演 《山河恋》,筹资创办越剧剧场与学校,被后人尊称为越剧 “十姐妹”。1949年后,女子越剧进入黄金发展期……1976年后,传统戏剧目陆续恢复演出,女子越剧重新复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浙江“小百花女子越剧团”应运而生。百年坚韧的越剧人,宛若在水火中重生的剡溪。

我寻声踏歌来剡溪,或许是为了却自己的一个心结。很多很多年中,在北方,只要从电视机收音机里飘来越剧忧伤婉约的音乐,稍纵即逝一闪而过,我所有的感官都会在瞬间被唤醒。越剧唱腔无论青衣彩旦小生老生,一声声倾诉一声声慨叹,缠绵悱恻千回百折,总有一种江南山水的烟雨云雾之美揉在其中。一个甲子之前,当我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去德清外婆家过春节,洛舍镇上必是天天有越剧戏班来唱戏的,听得痴迷也听得困倦,夜半被外婆催着领回家去睡觉,在床上,窗外的河面上传来若隐若闻的丝弦声,忧郁而优美的唱腔伴我入梦……暑假我在杭州,每天做完了作业,就会去隔壁巷子的浙江越剧团排演厅看戏。至今记得我最喜爱的青衣张茵跪唱 《碧玉簪》中柔美幽怨的唱段,那一刻,小女孩心里生出了哀哀悲情,似懂非懂了人世间的冷暖……浙江越剧团是一个男女合演的新建剧团,妈妈年轻时在金华抗日演剧队共事的一位老朋友,被派到那里当了团长,团长姓吕,妈妈却叫他 “老铁”,我叫他 “老铁伯伯”,他的女儿与我同岁。记得老铁伯伯的口音像是绍兴一带的人。由于这层特殊关系,初中几年的暑假我没少在越剧团蹭戏看。老铁伯伯在1966年夏天去世……我于清明访剡溪,亦是为了凭吊老铁伯伯。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在离开江南后,才真正开始想念越剧的。我是在听不见越音的日子里,才知道自己深爱越剧的。我自诩为爽朗的北方人,却仍然无可救药地陷落在江南越剧的“靡靡之音”里。剡溪水无声流淌,越剧清雅柔美的唱腔,在河上的水气雾气里凝聚。我对越剧的情意,宛若绵绵剡溪。

那个空气里飘着栀子花紫藤花甜香的四月天,我去了嵊州越剧博物馆,去了嵊州越剧艺术学校、去了正在兴建中规模宏大的越剧小镇。博物馆小巧而藏品丰富,展示了百年越剧的千余件图片。馆长俞伟和她的同事们,走乡串巷寻访实物,一件件辛苦搜集而得;一次次赴杭甬沪访老艺人,保留下珍贵的影像资料与采访录音……

嵊州越剧艺术学校是一座江南园林式建筑群,绿树草坪桃花月季,青砖黛瓦古朴雅致,回廊亭台花窗水榭,宽大的练功房敞亮的教室独立的琴房整洁的宿舍,正在课时,校园静得只听婉转鸟鸣,不像校园倒像一座花园或图书馆。每年四月,正值嵊州一年一度的 “全国越剧戏迷大会”,夜幕沉降后,嵊州成了一个越剧世界。嵊州政府为此专门在大商场门口搭建了容纳千人的临时剧场,供各乡镇及邻县的民营越剧团演出,每晚一台戏,整个演出季长达一个月,对所有观众免费。我屏声息气挤入剧场在木头长凳上坐下,前后左右都是满满的 “铁杆越剧迷”,细察观众的衣着面孔,均为十里八村赶来看戏的普通乡民。

那一晚我被这带雨篷的暖心大剧场感动。这些观众很可能也是乡村越剧的表演者。记得走进施家岙和东王村参观,村长和支书一边讲解,一边就为我们唱了一段越剧……在嵊州,越剧已经成为嵊州人的一种生活方式,观众同时也是演员,可见越剧艺术与嵊州这片土地的渊源之深,宛若剡溪的河流与河岸。嵊州哦,你不愧为越剧的 “原乡”。

令人惊喜的是,在嵊州越剧论坛上,喜遇着名越剧青衣演员、梅花奖得主舒锦霞女士。我欣喜地对她说,小时候特别喜爱 《孔雀东南飞》一剧中男女重唱的一曲 “惜别离”,二人载歌载舞还有和声伴唱,好看又好听,可惜后来记不全歌词了。舒锦霞女士告诉我, “惜别离”的曲调来自 “越歌”, “越歌”是对百越地区本土民歌的俗称,自古通用,也可以说是越剧音乐的母体。 《孔雀东南飞》的音乐吸收了越歌的旋律,又采纳了西方歌剧多生部的重唱、对唱,所以格外受观众喜爱。她说着就轻轻唱起来: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弦声沉沉如流水……沁润柔和的嗓音和深情的声调,在瞬间令我沉醉。

弦声沉沉,情思无限,我无法不爱越剧。爱她清丽明快抒情的音乐旋律?爱她淡雅轻柔流畅的服饰头饰之美?爱她洋溢着生活气息、擅长刻划人物内心世界的表演之美?爱她舞台时空的超脱性和虚拟性之美?爱 “女小生”特有的深沉委婉、韵味醇厚的唱腔音韵之美?是的,但不尽然。我爱越剧,最爱的是她洒脱隽永、自由不羁的艺术表现力;尤爱越剧创作中那种反刻板反程式化的变异性;也爱越剧不拘形、不固守的灵动性;更爱越剧吸收京昆、电影、话剧等多种艺术特质而后举一反三的多样性。越剧是一个亲近生活的剧种,更是一个不断进取的剧种,因而拥有持久鲜活的生命力。

凝视春日的剡溪,剡溪碧波蜿蜒从容北进。她到达嵊州城下之时,已经超越了 “一江双流”的躁动期,变得丰满沉稳仪态万方。青草碧绿的剡溪河滩地,正在兴建一座多功能的大型越剧小镇。2017年小镇已开工奠基,几年后的剡溪两岸,将出现一座座风格各异的大小剧院、戏剧工坊、工匠艺术村、戏曲博物馆乃至影视基地……越剧小镇的未来,将是中国人理想中的 “桃花源”之境。

那一刻我忽然惊悟:嵊州当年民间的小歌班,如果不走出嵊州,去往杭州上海那样的大码头,她也许至今还是一个乡间唱书的小歌班,而不可能发展成一个完美的越剧艺术体系。当年来自田野民间的小歌班,是在接受了都市文明的熏陶之后,才逐渐完成审美趣味的改造和提升的。宁波杭州上海的现代文化氛围深刻地影响了她也造就了她。 “百年越剧”顺应时势,一次次脱胎、一次次变革,凤凰涅盘浴火重生,才成为今天我们欣赏到的模样。越剧的前世与今生,始终处于求新鼎革之中。比如经典剧目《梁祝》——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粗糙简陋的 《梁祝》,和我在半个世纪后看到的美轮美奂的 《梁祝》,已是天壤之别。从剧情编排到唱腔设计到舞台美术,都上升到了戏曲美学的至高点,也更切合当代年轻观众的审美趣味。顾锡东先生在1989年专门为浙江小百花茅威涛量身定做的新作 《陆游与唐婉》,该戏从 “老越剧观众”的欣赏口味脱颖而出,创造了诗化的文人戏风格,这出新戏的2003年修改版,获得了首届国家舞台工程优秀作品奖,如今已成女子越剧的新经典。可知 “经典”并非是时间固化的风干 “标本”。二十世纪曾有 “越剧皇帝”美誉的尹派创始人尹桂芳其尹派传人茅威涛主演的越剧新作 《孔乙己》 《江南好人》等实验性剧目 (郭小男主创),曾引来“不像越剧”的争议。而尹桂芳本人在1959年编创的越剧 《屈原》中,已极大地突破了越剧女小生原有的表演程式,她也曾经遭受过诸如 “不像尹派”的质疑。尹桂芳当年淡淡一笑回应:只要是尹桂芳演的,就是尹派。

于是,这个春天,在嵊州,九曲百折的剡溪让我懂得: “雄江”与“雌江”的交汇与再生,仅仅只是 “女子越剧”的一种表象。 “一江”的河床上,其实隐伏着汹涌的潜流:小歌班与女子越剧、嵊州与沪宁杭、剡溪与东海、民间艺术与都市文明、传统文化与现代艺术精神——宛若剡溪双流,翻滚拥抱碰撞融汇。

 

美文.分享

人喜欢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点击加载更多内容  ↓
[!--temp.t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