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如今郎骑竹马渐渐远,远的过程就是一切。怀旧,是人的通病,也是人的不正经,这些年很盛。说白了,不正经,是刻意营造一个自由宽松的环境,去想象历史,调侃生活。当下中国传统秩序严重退化成“一本正经”,从一个层面上展示了民间情怀的瓦解,另一个层面上又和政治衔接得紧张;再一个是怀旧风泛滥时,很多时候人会变得“醉生梦死,百无聊赖”。其实,“一本正经”和“不正经”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前者,毫无人味,有生活崇高志向作怪;后者,有人性解放,看淡衣食苦而风情不减。前者,把天下早已经整明白了的道理拿起当思想说;后者,则是把社会和那个常和社会打交道的神经,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的东西。
不正经,林林总总,俯拾即是闲言话语,和文人的情怀有关。文人坚守的领域,一直有一层神秘的面纱。在他们文字的不同叙述中似乎仍然是中国最后的精神和道德堡垒,仍然怀有和民众不同生活信念或道德要求,仍然生活在幻影和恶作剧当中。在社会中叙述故事,却不是故事中心,蠢蠢欲动又方向不明的社会里,文人的性子不能够尽情张扬,在社会的消费欲望中开辟发展新的领地,这个领地里的文人越发拿不正经当情趣了。
古时民间饮食是有规矩的,两宋之后百姓才有了一日三餐制。在此之前,按礼仪天子一日四餐,诸侯一日三餐,平民两餐。西汉时,给叛变被流放的淮南王的圣旨上,就专门点出,“减一日三餐为两餐”。普通平民日常饮食能从两餐到三餐最欣喜的是文人。
把饮食描写融人吟咏的诗词文赋中,苏轼的不正经决定了他的情趣。他写有《东坡羹颂》《猪肉颂》《老饕赋》《试院煎茶》《和蒋夔寄茶》等。饭饱生余闲,见人家妇人卖饼利少,心血来潮帮卖饼妇人写下了广告诗:“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匾佳人缠臂金。”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那个时代的苏东坡,有失意的处境,没有失意的人生。有一盘菜叫“东坡肉”,既是居士又吃肉,可说是人生修养的一个范例。“黄州好猪肉,价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不正经的贪吃改变了他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事情,历史才让他长久活在了当下。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前人称作以孤篇压倒全唐。那一句“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真叫把风月推向了四级之高。闻一多曾给这首诗极高的评价:“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又说:“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闻一多1925年留学归国。走下海轮的刹那,他难以抑制心头的兴奋,把西服和领带扔进江中,看着它们漂向西方,他的中国身子急切地扑向祖国怀抱。
我见过出土的陶俑唐代侍女,乍一看就很温暖,暑气撩人的样子。元稹诗句“藕丝衫子藕丝裙”,欧阳炯诗句“红袖女郎相引去”,能看出唐代文人喜女子红装,喜媚俗。清风日朗,写虢国夫人身着描有金花的红裙,裙下露出绣鞋上面的红色绚履,走在长安郊外晒富,倦意来了,几个肥肥的女子,停留在日头晒不到的凉亭下饮酒,一幅挥汗而就的奇异画面,酒喝到火候,哥哥妹妹鱼水情深的样子。盛唐的音乐文化在与各民族的音乐文化融合后,发展兴盛到了历史顶峰。如是说文人不正经那份开放,不如说不正经那口酒和女子胸口前的大朵牡丹。
历史上不正经的文人被女人怀念的文人多了,比如北宋词人柳永,是一个具有艺术家气质的词人,他风流、落拓而又饱富才情。只是他那个时代,人仕是所有文人追求的核心目标,也是文人唯一的出路,因此艺术才能也要为之服务。那些在文坛执牛耳的领袖都能将两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所以柳永虽有令人敬佩的才华,也只是用于花街柳巷。柳永最后家无余财,死后被一群妓女送葬,如果不是那活着时不正经的深广情怀,怎么能在历史上独成风景?
喜欢看文人不正经的书屋。文人的书屋安适独立,于世间纷乱争逐之外,不一定大,有书足可以裹卷文人的气场。
丰子恺先生在他的“缘缘堂”里写作、画画,多少打击和创伤能伤及他那颗善良的心?他的心一定具备了自给自足的本领,不然他不会给自己起名字叫“缘缘堂”。他不露声色地点化着凡尘俗世中心乱意迷的人们,他是可以在乱世中获得文化定力的那种。看看先生的漫画便知先生有多么不正经。他让一个孩子尝试雪花膏、牙膏的味道,他就想告诉世人,不为执着还为洒脱,人就这样一天天在无知、有知中把自己堆叠成了历史。
文人在历史上一直处于寂寞之中。又不甘寂寞,努力地在社会空间寻找自身的位置和确立话语权,寻找容身之地。文人率直,有一种莽撞地介入现实的力量,文人的不正经应该算是社会角落里的一朵奇葩。
现实生活并不是一般意义的一本正经,适用性太强的俗世,很容易激发人的功利体系,太正经的文人在此间活着,既不能真正的精神独立,又不能真正的空间独立,有几个字支着,很容易“看不惯一切”,很容易营造出一个“偏静”之境。中国文字在当代中国实用性中一直处于衰变过程,自己的书屋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有点不正经。文人活在精神田园里最典型的代表人物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看他那“桃花源”似的生活,千百年来,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王胄贵族,都在声色犬马的天地间念叨这种生活。现代社会,农民都不能够守节,真要让文人过这样的生活,恐怕文人不比农民强。
见过许多书屋的叫法,“人境庐”“双忘斋”等,无非是“堂”“斋”“轩”,所有的出现形态大都是从古文人的文章间获得启悟。什么样的名字能有丰子恺的“缘缘堂”好呢?什么样的名字能有鲁迅的“三味书屋”好呢?什么样的名字能有郁达夫的“风雨茅庐”好呢?
岁月粗糙如煤渣,又粗糙了多少情怀?“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到最后变成在泪眼中争吵度日的夫妻,寂寞一旦被世俗化,郁达夫也只好不正经地拿起笔,饱浸浓墨,在那衣衫上大写“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而已。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不喜欢文人的山水画,偏重人物。再好的山水,也明知人家是在取法宋人元人,也具备了雄浑沉稳一格,可我偏就不喜欢。可能是住在太行山上,看多了自然山水的缘故,看那雨淋山崖皱的样子,一看就是为画画走进山中的,少了纵酒放笔,任气使才的性情。喜欢看文人的人物画,喜欢那一脸的人事之渺小,天地之唯我的样子,很耐琢磨。
文人不正经是俗世的窗口,有呼吸,有体温,有古今。看看当下的社会闹腾得多有阵势,闲余看看文人不正经的文字,文人说:看看吧,看看吧,阳世哪里有鬼,鬼都在人心里,藏着呢。
文人里的字画最难求的,大家认为是贾平凹,其实是错误的认为。平凹老师的字很好求,只要你和他不正经。那一年去四川郎酒集团开笔会,酒桌上我说:“平凹老师,外界对你评价不好呀,都说你小家子气。”他说:“我哪里小家子气了?”我说:“比如想求你字……”他没等我把话讲完,急忙说:“你把你的地址给我,我回去就写好寄给你。”果然,半月后收到十个大字:“凤栖常近日,鹤梦不离云。”和一个人正经,怎么可以求得到他的字呢?
文人喜竹子的人不少,由喜而画。画竹可以写实,可以写心,来得快,有文人难得的高雅在纸上。我一见难得的高雅就想到了难得的流俗。能画好竹子的人是有画者骨格在里面,竹影疏朗,看似画得自在,却能看出笔头生拙老辣,意态清新俊逸来。风流才子唐伯虎曾在一扇面上画了竹子,铺纸沾毫,他的画如何?倒是《画竹诗》:“一林寒竹护山家,秋夜来听雨似麻。嘈杂欲疑蚕上叶,萧疏更比蟹爬沙。”可说是“流俗”得太不正经了。王维有“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之句,与《黄冈新建小竹楼记》有一比,王维是唐时难得高雅的诗人。不是所有的文章都说竹子是好东西,也有骂的,“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人是个怪物,多少好诗句我没有记住,偏偏这尖酸、不正经,反倒鲜活在我心里。
古今能说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只有东坡一人。“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只为了确证一件事——不可一日眼中无竹。可知他的另一面的不正经呢,“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一个“压”字,道尽无数未说之语!
我的书房里挂过一幅字,不是名家写的,很普通的一位友人应我要求写下。八个字:“真水无香,假山有妖。”我喜欢这八个字。如今人到中年,觉得越老越难正经,倒不是想“玩世不恭”,实在是对自己很难正经。我不是名人,但知道名声卓著的人都有点儿不正经。看卢梭、托尔斯泰、雨果,包括我们的鲁迅。周先生给许广平写信是这样的:“广平兄,我是你的小白象呀!”那年他44岁,长得又老又黑又瘦。
几年前在京看电影《东邪西毒》,东邪带着一坛新酒,从绿色遍染的东边,到风沙干烈的西域,送给那里的西毒。一坛酒,一世人,就只为了一个女人——桃花。桃花是以此试探西毒的真心,东邪是为借此一睹桃花的芳容,西毒是为了从此得到桃花的消息。一年一次,坛底见空。极喜欢王家卫那句把心掏走的台词:“今年因为五黄临太岁,周围都有旱灾,有旱灾的地方一定有麻烦,有麻烦,那我就有生意。我叫欧阳锋,我的职业就是帮助别人解除烦恼的。”王家卫的电影有一种文人在美学上,甚至空间关系、人际关系上自己的解释,有些不正经的强调诗情画意。
我喜欢庄子说过的一句话:“天地岂私贫我哉?”但,这句话一时没有想出来叫哪个不正经的文人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