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槐树湾
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休憩了整个冬天的农人早已经习惯不了冬日的冗长,盘膝坐在温热的火炕上挑拣起了耕播的种子,等待着春风的早日来临。槐树湾在沉默了整个冬日后,睁开惺忪的睡眼,朦胧的视线里闪现出恍惚的景致。视线里锁定的场景依然臣服在冬天的脚下,一切如昨天,苍茫茫的一片,没有绿色的生机,没有群鸟的啁啾。光秃秃的山野里,一条条白色的小路犹如交织在一起的树根,朝着蔚蓝色的天空安宁地延伸。干枯的枝枝干干兀自出现在峭壁的山崖上,像是凶恶的魑魅之类的小鬼,狰狞的面孔朝着空明的远方张望。而唯独槐树湾的槐树,一棵一棵温馨地拥抱在一起,遮掩住太多初春的空白。穿着羊皮袄子的汉子,双手相互插在厚实袖筒里。别在腰带上长长的拦羊铁锹像一支威武不屈的红缨枪,要将天空捅开一个大窟窿,好将温暖的春风迎进来。
其实,春天已经在悄悄地来临了。
在杂草丛生的枯草堆里,那鲜艳的嫩芽带着薄薄的绿色露出来玲珑的小脑袋,借着枯草的包围,抵挡着初春寒冷的凛冽。渐渐地,在炽热的太阳一跃而起的时候,小草都像刚刚出世的婴儿一样,活泼地在土地上喜悦地玩耍。大地的枯黄就要被这富有生机的绿色代替了。
槐树湾阳洼洼上的黄蒿草林林中,新草正在迈着势不可挡的脚步迅速占领了阳光所能及的地方。一片片,一丛丛,在壮实的槐树的庇佑下,率先宣布脱离冬天的管辖,大踏步地走进春天的温润的怀抱中,奏响了一个崭新的季节开场的序曲。槐树湾的先驱者,总是最早带来能引起人注目的讯息,最早驱赶走弥漫在大地上的荒凉,带领着整个世界新的生命力,走向更加辉煌的时节。
当我的脚步触及到槐树湾惊慌失措的云雀之后,他们似乎依然沉浸在暗绿色的树影下,左顾右盼,期待着寻觅到新的食粮。我在树影的一旁弯下身来,土地的浓郁与躺在槐树湾脚下的河水组合成一帧美妙的画卷,很融洽地与云雀的假装镇定交合在一起。远处,黑黝黝的庄稼地里,田埂上休憩的老农点燃了呛人的旱烟锅子,像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稻草人,享受着短暂的爱意。
我坐在槐树湾,太阳已经跨越过山头悬挂在人们的头顶上了,影子被太阳控制成小小的圆点踩在脚下。梯田里劳作的人们,仍然没有回家的打算,举起沉重的头梳理着雨后松软的土地。腰间挎着竹筐的妇女,跟着汉子的脚步,娴熟地将竹筐的种子播种在头挖开的口子里。汉子干脆脱掉身上的衣服,单薄的躯体上,汗水顺着黝黑的肌肤滴落在深色的土地上。挎着竹筐的妇女在汹涌澎湃的汗水的攻势下,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体上,浑身的娇柔就极不情愿地赤裸裸地显现出来。
一两点的骄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劳作的人们。三三两两劳作的农人结伴来到槐树湾,人们坐在一起,啃着随身携带的干粮,有说有笑,槐树湾此时又成了农人的乐园。干粮大多为干馍块、干窝窝,于是,关于这家种啥那家种啥的讨论伴随着咬干馍馍的喳喳声,在槐树湾蔓延开来。偶尔有槐花掉落在谁家媳妇的头上,便惹来了一阵阵哗哗的笑声。笑过之后,所有人如梦初醒一样盯着遍布在槐树上洁白的槐花,无疑,槐花已经在人们的劳作中悄然绽放,而槐花绽放的时候,又为缺少蔬菜的季节带来了必要的补充。人们开始在热闹中爬上魁伟的槐树,将雪白的槐花摘回家,当做这个青黄不接的月份最美味的食物了。
疲惫的夕阳缓缓落下山头的时候,云彩被烧成了五颜六色的炫丽光芒,将大地涂抹成彩色的画板。槐树被飘渺的炊烟笼罩起来,烟雾在流云的照耀下,就更显得有一番别致了。
嬉闹声在鸡鸣犬吠的催促下响彻整个槐树湾,散播着童年天真烂漫的的孩子们,似乎在槐树的遮蔽下,又在迎接着崭新的未来了。
槐树湾,却静悄悄的,只是微风过处,树影沙沙响,槐花飘香!
二、远去的小河
小河,已在我离开家乡的某个夜晚悄悄远去。
后来,每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每一条与小河差不多的河水,我的脑海中总会不经意出现小河的摸样。似乎外面再美丽的河流,再惹人陶醉的河流,都远远比不上村东头的那条小河。
初冬到了,萧索的景致就日渐爬上了这个北方的小城。郊区一方方恬静的苞谷,在冷清的早晨,耷拉着苍凉的长穗没有任何的朝气。晨曦暗淡地钻在苞谷田地中,抚慰着它朽败的境况。昏黄的炊烟和着布谷鸟的啁啾,在拖拉机的轰鸣中,似乎在隐隐地吟唱着一首淡然的歌曲。晨曦安静地平躺在小河的上面,远远望去,像一面镜子一样,十分耀眼。河畔经年让河水冲刷的光滑的石头,上面栖息着片片落叶。麻雀轻轻地跳跃在落叶上面,叽叽喳喳,在寻觅着什么?小河里面的水,多了起来。夏天的时候,大多的河水都被村民拿去浇灌河边嫩绿的园子。现在初冬了,小河里面的水像是一个丰满的少妇,安宁地卧在狭窄的河床中,闭目养息。小河一年四季也就初冬的这几天最欢快了(春夏秋的河水,都要去浇灌园子,深冬则变成敦厚的冰地。)偶尔落叶被风刮落在小河的上面,惊起一圈圈淡淡的涟漪,河水中的倒影也随着涟漪缓缓地动荡起来。杵在河畔深沉的老柳树,爬在石崖上调皮的榆树,安在泡桐树梢温暖的鸟巢,都清晰地随着涟漪慢慢抖动。小河就欢悦了,它扭动着优美的躯体,涓涓地流淌在河沟里。放假的伙伴们蹲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手中捉着暗绿色的青蛙,一声声欢笑时时穿梭在河沟中。
小河最宽的地方时在低畔上了。一到初冬,村里的媳妇们三三两两不约而同地挎着箩筐赶在低畔上,挑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弯下腰开始漂洗丰硕的大白菜了。园子里,采摘完的大白菜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田畦边的水道上。白白绿绿的大白菜像是一堵堵魁伟的老城墙,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园子中。谁家的媳妇脊背上还爬着半米高的娃娃,躬身拿着残月般的镰刀娴熟地割着尚未采摘的大白菜。平车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园子上,拉车的男人紧绷着脸庞,生满茧子的双手紧紧握紧平子的把手。飞舞的蜜蜂不时嗡嗡地环绕在男人的身旁。悬挂在半崖上的野酸枣,那枯黄的枝条像是伸向天空的臂膀般强劲有力。枝条上红得鲜艳的酸枣子,透着淡雅的微笑,窥视着河畔的凝重、苍茫、喜悦。
小时候,我倚在爷爷的身旁,双手指向小河消失的地方,问爷爷小河要流向哪里。爷爷无奈地笑了笑告诉我小河将流向天的尽头。老实巴交的爷爷,只知道耕耘在他几亩丰腴的田地里,哪能知道小河的最终宿命。
小河流向哪里?是流向天的尽头吗?
远离故土的我,如今日日形单影只地行走在纸醉金迷的都市中,再也没有机会匍匐在小河的怀抱中,听着小河淡雅地歌唱,看着小河温文尔雅地蜿蜒了。
小河,远去的小河,我在远方轻轻地将你忆起。你是否依然能记得儿时不善言语的我在被父亲训话后跑在你身边低声的抽泣,你是否依然记得我脱光衣服沉浸在你温暖的体温中与你的肌肤之交,你是否依然记得我将从山上摘来的青色的酸枣子扔在你的身上欢呼雀跃地狂叫,你是否依然记得一个下着雨的午后我跑在你面前告诉你我喜欢上了邻村的小女孩的的秘密。太多的太多,你都豁达地敞开自己的心胸,接受所有的一切,喜怒或者悲伤。
初冬的小城,冷空气笼罩着空透的天空。我又想起你了,想起了渐渐远去的你。
三、那夜月光明
我一时还想不起来,哪里的月光能比得上故乡的明朗、皎洁!
那些晚上,细细碎碎的像是从透明的天空中倾泻而下的月光,一大片一大片的铺满我幽深的心房。我依靠在窗前,碗口粗的白杨树上,稀稀落落的叶子依依不舍地悬挂在早春的枝桠上,在夜风的抚慰下委实撩人。那个乡下的月夜呢?
月夜,是印象中乡下最迷人的时刻。这个时候,故乡有着身居闺房姑娘一般的尔雅羞涩,在夜色中傲慢地闭上双眼,享受着短暂的清闲;故乡有着孩子一般活脱脱的活泼可爱,在夜色中打起长长的呼噜,又在一声犬吠中渐渐平息。我却偏喜欢在月光疏疏落落的撒满整个世界的时候,从睡梦中起来,投入月色温馨的怀抱,踩着处处彰显的宁谧与幽静,沐浴在天地间,吹起悠长的口哨。
黑黢黢的老槐树上,猫头鹰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远方迷蒙的山色。那凝聚着夜光的眸子里,阴冷与恐惧的神色,为宁静的月色增添了不少的恫吓。扑哧一声,猫头鹰旋即展开灰色的翅膀,在月光下舞动起美妙的弧线,倏忽间便飞向山那边的沟谷中去了。我怔怔地望着没有猫头鹰栖息的老槐树,似乎瞬间就少了一分韵味,增添了几分清冷。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是呀,没有猫头鹰的陪伴,那苍老朴实的老槐树,该是怎样的孤苦!
我缓慢前行。
村东头的核桃林,硕大的树叶,紧紧簇拥在一起,悄悄议论些什么,不时,就响起了一阵阵不绝于耳的掌声,抑或是一场盛大的会议吧!我赶紧转身走过,坐在暗黄色的磨盘上。枯黄的磨盘上面,我似乎又淡淡地嗅到了谷子的芬芳,嗅到了麦子的香醇。月色被高大的核桃树割碎成不规则的形状,安然地帖服在我的身上,像是一件花哨的粗布褂子,穿过时空的隧道,穿在我这个夜游神的身上。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惊醒泰然自若的我,我听见,那脚步声,浑厚有力,却是一脚重一脚轻。踩在地上,似乎一边在攻击,一边在安抚。我知道,是张大爷。张大爷早年参加过文化大革命的武斗,不幸子弹正中他的大腿,从此,留下了跛脚的后遗症。
我说,张大爷,这个时候,你起来干啥?
张大爷用手扫去石墨上的细柴烂叶。一股浓稠的旱烟味儿从我的身边飘来。他在石头上磕了磕已经熄灭的烟锅,捡起一根小柴棍棍,将黑漆漆地烟锈从烟锅中小心翼翼地抠出来。
睡不着么,你个龟孙子,半夜三更的不好好睡觉,出来作甚?张大爷嬉闹着说。那些溢满张大爷脸庞的皱纹,像是这漫无边际的黄土高原一样,千沟万壑,山影婆娑。随着他嘴角说话时细微的抽动,那下巴足有四五寸长的花白胡须,调皮地跃动着。张大爷捋了捋,噙住暗绿色儿的玉烟嘴,吧嗒吧嗒开始抽起来。那细小的火星星,在月光下忽亮忽暗,像极了天上抛洒着的星星儿。
我也睡不哈,想出来溜溜。我回答道。
张大爷不动声色地坐在石墨上,什么话也没说,那张铁青的脸上,却凝聚起来厚实的浊云,像是岁月停留在他身上不可抹去的印记。张大爷略显呆滞的目光,朝着塬上沉默地注视着,那里正是当年武斗集合的地方啊!
爷孙俩,就这样坐着,悄无声息。只有那耐不住寂寞的青蛙,扯出几嗓子悠远的鸣叫,传向山沟沟里那万丈高的崖壁上去了。张大爷嘴唇微微抖动,我知道,在他眼睛里,那些充斥着悲壮凌然的往事,正像电影一样,在缓缓铺展开一个个逼真的情节。
谁家的公鸡叫头响了,月亮也缓缓地朝着山头隐去。残留的月光,在暗黑的光色中,活像冬日里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雪,亮晶晶的铺满北国冷峻的黄土地。
那夜月光明,照的人心旌荡漾眼睛里明!
四、那山槐花香
偶尔,斜倚在褐红色的落地窗前,注视着视线中依次出现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奢靡景致,一丝一缕暗自的忧伤便在分秒中迈着急促的步伐奔突而来。年少已逝,我听见不远处横亘在水泥森林中间一声声撕裂的怒吼在都市杂乱的聒噪中隐隐作响——那些迷失在冰冷的边城里炽热的情怀与爱恋的纯真,它们再也不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独占鳌头,相反,却只能萎缩着瘦弱的身体栖息在澄彻的河水中,孤独、落寞、憔悴、黯然……
落日的余晖在河水中泛着碎银一样夺目的光艳,我远远地观望。在那棵棵人工栽种的刺槐树河柳树娇嫩的叶子缝隙里,一些细碎的花蕊披着晚霞绚丽多彩的外衣欢喜地飘扬。唯独与记忆中那山浓郁槐树林子不同的是,缺少了一串串清脆的鸡鸣鸟叫,便让这城里的槐树少有了故乡那山槐树的坚韧,挺拔以及孤傲。
突然,在我视线所能及的范围里,一对约莫十六七岁的小情侣,倚靠在汉白玉栏杆上肆无忌惮地接吻。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倏忽间,漫漶的视线中一个穿着红格格布衫的姑娘闪入我的瞳孔!她端庄清秀,贤淑素雅,一头短发精神地随着偶起的闲风调皮地舞动。多像我年轻时爱慕的姑娘呀!
那年,粉白色的槐花像冬日里厚厚的积雪一样重重地覆盖在蓄养了一冬锐气的槐树上。春风习习而来,漫山遍野的苍茫景象被触目可见的嫩绿色所替代。阡陌间,一摊摊葱郁的小草迎面扑来,带着清新的泥土芬芳。耐不住槐花浓稠的芳香的诱惑,我迅速爬上婆娑的槐树。点缀在绿意中密密麻麻的花蕊散发的清香更加浓密了。我摘了一束,放入嘴里,甜甜的,略微带着星星点点的酸涩,槐花的味道更加让人垂涎三尺了。
一阵浓重的凡士林味儿朝着我扑面而来,我略微低下头,斜视着坐在槐树下女孩的芊芊靓影。女孩穿着红格格衣衫像一团灼热的焰火突突地燃烧,她正昂着头朝着我淡淡地微笑着。粉嘟嘟的脸蛋上洋溢着灿烂的和悦。以至于,深陷其中的我一不留神滑下槐树,跌了个四脚朝天。幸亏跌在了葳蕤茂密的草地上,只在胳膊上擦了点皮儿。我压着疼痛的胳膊,不好意思地乜斜了她一眼,好一个娟秀的姑娘呀!她忙跑过来,拿出干净洁白的手绢,远远地攥着轻轻地朝我胳膊上擦拭。我坐在草地上看着她绯红的脸蛋心里暗喜。从此,心里便多了隐隐作祟我的思念。那浅浅的思念,交织在我少时朦胧的心间,煞是让我闹心。
这种闹心,直至我在那高亢的唢呐声中才瞬间朗润开来。红衣衫姑娘定了娃娃亲,十五岁那年,在锣鼓震天的喧嚣中骑上毛驴远嫁他乡。我站在村口,似乎清晰地看见,头上罩着红纱的她,正朝着我甜甜地微笑。那头黑白相间的毛驴身上,一身喜气的红色将我从思念的束缚中因了一声高过蓝天的叫喊挣脱出来。那团火一样的红,消失在绸带一样缠绕着远山的小路中,渐渐模糊……
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姑娘脸上荡漾起来暖阳般温暖的微笑。我回头望去,红格格布衫的姑娘早已消失在视野中,只留在那对年少的情侣,在苍翠的刺槐树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演绎着又一段年少的故事!
那山槐树,该又开花了吧,满山飘香!
五、从无定河边走过
河畔,是灰蒙蒙的。
没有任何生机。干枯的树叶零散地洒落在荒莠之上。还有部分调皮地悬挂在沙坳坳的红柳上,微风吹来,跃起了阵阵舞蹈。夏季里茂密的植被已经不见踪迹。只剩下光秃秃的河畔,裸露着身骨,哆嗦着,安静着。
这样的场景,充斥着我麻木的瞳仁。
似乎,一场冰冷的寒霜就要来临,要不然,无定河畔岂会如此的安静!
我见过无定河发威的时候。那些年,每年夏天,它都要耍一次威风。怒发冲冠地爬上河堤,淹没长势正旺的菜地,然后兴冲冲地甩袖远去。给人们留下的尽是长长的悲叹,这短命的无定河!可骂归骂,无定河每年例行的军事活动还是要进行。等这场洪水一过,老百姓的盼头便来了。男女老少,无论大小,都挽起裤腿,走进淤泥里,为漫长的冬天积攒那从上游冲下来的柴禾。人们吼的吼,拉的拉,好不热闹!一坨坨柴禾就在雨后朗润的天气中,被积攒起来。尚未被人力车拉走的柴禾,垛在无定河畔,像是向那河水炫耀战利品似的。忙碌了几天的人们,脸上刚刚挂起了彩虹般绚丽的笑容,又开始瞧着被淹没的菜地发愁了。转战回来的人们立即投入到了菜地里,躬着身体,一株株将菜从淤泥中抠出来。家家户户的炊烟中,都弥漫着淡香的菜根味儿了。从大铁锅中挑几个煮得软绵绵的菜根,圪蹴在那如豆粒般大小的油灯前,蘸着星星点点的盐粒儿,咀嚼起来。浮游的水气弥漫在整个窑洞里,我不识你,你不见我,都安宁地啃着。灶火里柴禾扑哧哧的喷火声,搅合着咀嚼菜根的刷刷声,月光就透过残破的窗纸上一道道口子,照射进来。一束束或方或圆的光亮,在窑洞里交错辉映。这是整个无定河畔的小村庄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在窑洞里因呼吸摇曳的煤油灯,乐悠悠地跳动着一支支曼妙的舞姿。渐渐地,犬吠不绝于耳,家家户户走出院子扔那咀嚼后的菜茎茎。邻里邻居的,就探过院落里一米多高的石墙,端着扔罢菜根茎茎的老瓷碗,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多是问你家捞的多少柴火,或者淹没了多少菜地。
雨后稍停,闲不住的孩子们就三五成群地奔向无定河畔,赤着脚踩着泥沙,不一会儿,一串串宝珠似的脚印就在河畔蔓延开来。偶尔谁家的小孩无意中看见搁浅在岸上奄奄一息的小鱼儿,所有的人都欢呼着跑过去在泥沙中挖一个坑,双手展开握成勺子状,朝着泥坑里面舀水。等水差不多了,留守三两个在水坑前照看,剩下的朝着四方跑开来,一双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盯着厚厚的泥浆搜索着小鱼儿。往往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抓到多半已经呜呼哀哉死掉的,少半尚有一丝微弱气息的。不知谁说了一声烤着吃鱼儿,河畔便像捅了马蜂窝一样,炸开了。你去家里偷偷拿点盐粒儿,我去家里偷偷拿点辣椒粉儿,他去家里拿一包火柴,剩下的四处抱来柴火,将死去的小鱼儿穿插在拔了皮的榆树枝上,等待着一顿荤菜尝鲜。那个年代的庄户人家,一年到头也只有在过年的能称上一二斤猪肉,吃顿荤菜。其余的时间里,大多拿酸白菜,野菜充饥,饭碗里找不出丁点的油花花。一袋烟的功夫,孩子们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半生不熟的烤鱼儿。无定河缓缓走过孩子们的身边,脾气小了许多。像成了闺房里的大姑娘,一言不发。似乎在为自己的罪行忏悔吧!
那样的年代里,即使不爆发山洪,无定河畔的人还是很多。人们踩着葳蕤的芳草,哼唱着抑扬顿挫的信天游曲儿,提着柠条子编就的筐子,举目四望,拔猪草,挖野菜。无定河流淌过的地方,成片成片的柠条子长势极好。每到春夏之交,那粉红色的花蕊散发出的幽香,在田间地头飘荡。农闲下来,将柠条子细长的枝条砍下来,编些筐筐笼笼,填补家中物什的不足。河畔由于水源充足,花花绿绿的草子像绿地毯一样,铺满无定河绵延数十里的河畔。喂猪的庄户,就拿着筐子,专挑猪喜爱吃的野草,填补猪食的短缺。更多的是挖野菜的,春风一过,那嫩黄的野菜一股脑全都钻出地面,一株株争宠斗艳似的,盼望着人们挖回去,实现自己的生存价值。人们盘腿坐在河畔葱茏的柳树下面,抽几锅旱烟,拉一吞闲话。仲夏的河畔可是人们劳作休息的好去处,听着悦耳的流水声,群鸟的啁啾,几锅旱烟过去,倦态的身体也舒展开来。拉一吞闲话,唱一阵歌,在烈日炎炎的夏日里,河畔上却多了些清凉热闹的味儿。无定河畔,早已不是战乱纷飞狼烟四起的年代,不是白骨累累横尸遍野的地方,不是兵戎相接群马嘶鸣的战场。人们坐在柳树硕大的翠冠下,将那些年月的铮铮往事,如数家珍地搬上话茬……
我走过无定河。我倒以为是因为寒霜将要来临,才显得这般凄楚。当我朝着当年葱郁的柳树林望去,光秃秃的河畔上,已经辨不清当年柳树林驻扎的地方。四野里,尽是一片狼籍。坍颓的土墙,杂草丛生的院落,荒废已久的菜地。哦,我的心里瞬间明朗起来,我追寻的那些记忆中的景致都已随风而去,像那日日夜夜流淌的无定河水般,悄无声息。
我的烂菜根,我的烤鱼儿,我的童年呀!
我已觅不到你的身影。举目四望,远方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宇,岂能有你那般壮阔!
六、那个小山村
我便想起安宁地静卧在黄土高原腹地上的那个小山村李家焉了。
初冬的暖阳和煦地照射在李家焉苍白的村碑上,一缕缕淡红色的云彩慵懒地浮游在空透的天空中。枣树脱光了浅黄色的衣服羞涩地站立在山坡坡上,几只绵羊低着头啃着淡绿色的干草。放眼望去,一片苍茫的空灵像是潜行的苦行僧一样孤独地爬行在赤裸的黄土梁上。唯一带着鲜艳颜色的山枣子,在陡峭的悬崖上随着偶尔起来的风入神地舞蹈。偶尔一只携着红得发亮的尖嘴老鹰,踅回在蔚蓝的天宇中,随即便抖动着暗灰色的翅膀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李家焉的初冬就显得更加的寂寞了。枣树干瘪的叶子窝在背风的沟岔里面,枯黄的莠草就迎着风和着山羊的咩咩声与枣树叶子探讨初冬的故事了。不算宽阔的坝田上,被收拾起来的玉米秆子一根挨着一根依偎在一起,像是坐落在高原上一个个颓败的城墙瞭望台,二三十步的间隔,就出现一个。猫呀狗呀的横行在玉米垛之间,这里俨然成了他们游戏的童话乐园。记忆深处的此情此景,在繁琐的城市生活中,却如此清晰而逼真地闪现在我的视线里。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后,我是那么决然地迈着欢愉的步伐走出李家焉,去盲目地寻找属于我向往我的地方。而如今,李家焉留在我心中的镜头,却要在苦楚地在记忆中努力地寻觅。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李家焉的印象,会随着我越来越远的方向变得模糊,变得恍然。而当我再一次看到鄂尔多斯高原上熟悉的带着它熟悉的味道时,又一次的陷入长久的思恋。
初冬的这个时候,是种植在背洼洼上的胡萝卜收获的季节了。我看见父亲娴熟地将生长在地上长的极其漂亮的胡萝卜拔出来放在箩筐就迅速地投入到拔下一个的循环动作中。粉红色的胡萝卜像一个个跳跃的活泼的精灵横七竖八地躺在用柠条编制的箩筐中,它们或许在高兴地感激父亲在寒冷的西伯利亚寒流未赶来之际将它们收回去。父亲吃力地拉着沉重的平车艰难地前行在狭窄的土路上,汗水顺着背心的模型在他衣服外渗透出来。父亲的脸,跟脖子红在了一起。我撅起屁股狠劲地推着平车。父亲粗粗的喘气声,跟谁家的犬吠融洽地交合在一起。那是一幅多么令人难忘的画面呀!
满载着胡萝卜的平车停靠在院落的时候,夕阳暧昧的暖色已经渐渐爬上光秃秃的山头了,各家各户的烟洞里袅袅娜娜地生起来一股股灰黄色的烟雾。李家焉瞬间就进入了短暂的热闹。孩子们穿上厚厚的袄子手中紧紧攒着向日葵秆子从东家跑到西家,又从山底驰腾在山头。漫山遍野无序的吼叫声在炊烟弥漫整个村子的时候响彻起来。孩子群中,一个脸蛋被冷风吹得通红的小男孩,手里却意志坚定地拄着向日葵秆子在向晚五光十色的余晖里朝着即将陨落的夕阳肃穆地致敬。这个小男孩,就是小时候我。我全然不顾家里将胡萝卜拉回去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忙,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入到娃娃军中,号令山野。有些时候,我们就驰骋在种过洋芋的田地里,两只眼睛像涂抹了光彩一样明亮且仔细地搜寻着遗落在洋芋蔓子中的洋芋,随后便生起一堆堆篝火,将洋芋放进去烧着吃。往往洋芋还没烧熟,旷野里就传来了杂乱的喊叫声,不是东家的喊孩子回去就是西家的。于是乎,立即将滚烫洋芋装在衣兜里,顺着随着山势修筑的梯田往下跳赶着回家。
母亲正坐在院落里拿着刀子将胡萝卜的根须一根一根削掉,父亲就蹲在门台上,埋着头吧嗒吧嗒地吸着味道难闻的旱烟。母亲见我回来,赶紧让父亲将锅里蒸的几块窝窝让给我吃,我能闻见,锅里又煮的是我最不喜欢吃的高粱米儿稀饭。母亲知道我不喜欢吃高粱稀饭,就将蒸的几块窝窝都给我吃。母亲要赶时间将堆在院子里的胡萝卜的根根须须都处理掉,还要将萝卜切成长方体状的长条腌制的。那时候,院落里的大白菜,也依着太阳的方向码放在宽条子石板上,一排排,一行行,像队列的兵种,在等待父母的检阅。等阳光将大白菜的水分吸收的看上去整个白菜萎靡不振奄奄一息时候,母亲就又要忙碌着腌制酸菜了。而为漫长的缺乏食物的冬天腌制几大黑翁酸菜跟胡萝卜的前提,是需要大量的块盐。那个时候,父亲总要提前去10里路开外的镇子买一袋从镇川堡贩回来的大盐。我跟父亲在背洼洼阴潮的凹地里拔萝卜时,母亲就与妹妹在村西大槐树下的石碾上碾盐了。石碾在初冬是最忙碌的时候了,每家每户都要在其上面碾大盐、黄豆、小米。石碾与村民的关系已经密不可分了,长期以来,石碾已经被勤劳的人们神化成白虎的象征。每每遇到重大的节日,人们都怀着虔诚的心跪拜在烧着香的石碾前面,真诚地祈祷来年是个丰收年。石碾旁那棵硕大的大槐树,不晓得现今怎般模样?是否依然敬业地守候在石碾的身边。
而如今,父亲已经带着他没有完成的夙愿永远地离开了我,孤独地留守在那方属于他最终归宿的土坟里,任刺骨的寒风簌簌地从他的身边黯然地刮过。父亲的离世,像一根冰凉的马鞭一样,紧紧地催促着母亲走上进城务工的道路。在背负着沉重的生活负担跟精神压力下,匆忙地为我赚取一笔笔天文数字的大学学费。而李家焉的记忆,也由此划上了一个沉重的不舍的句号,像是停靠在空明的天宇中的那轮悬挂在石碾旁老槐树枯梢上皎洁的明月……
我在从记忆中努力地搜索着关于李家焉的初冬的往事,往事却如同一个个清晰的真实的幻影,出现在我的枯燥的瞳孔里,显得那般无奈、苍茫、无助、落寞……
七、消失的村庄
窗外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倚在窗前,远处的雨雾像是一张巨大的天幕,将所有的视线全都笼罩起来。那些经过雨水洗涤依然显得有些做作的草木和楼宇,此刻显得异常的陌生。在一个个熟悉的乡村,渐渐远离人们视线的时候,被城市化的脚印却在霓虹闪烁的城市里,如此得单薄,落寞。
记忆中,熟悉的乡村,总是会有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到处洋溢的生机,总是有老槐树林里美妙的群鸟啁啾,总会有和煦的朝阳下缓缓流淌的小河,他们都是那样的原生态,那样的惹人欢喜。
而这些美丽得不可比拟的事事物物,却在伴随着我悄悄流逝的岁月,开始变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在我最喜爱的村庄里,我已经在光秃秃的田地里看不到那些可亲的乡亲们,看不到往日河沟里静静地享受着村庄美味的羊群,他们一个个背起行囊,兴高采烈地踏上了走入城市的步伐,去接触曾经对于他们来说是那么陌生的事物。而越来越古老的村子里,到处散发的是慵懒的气息,偶尔会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形单影只地坐在墙根,抽着浓重气味的汗旱烟。岁月无情的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在他们消瘦的脸庞上,割开一道道就像黄土高原一样沧桑的皱纹;岁月无情的像是一场西伯利亚南下的风雪,将他们曾经乌黑发亮的头发,吹得银白。而日渐孤寂的村子,却成了他们最后的落脚地。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深爱的村庄里,一个个老人,也会在时光的变迁中,老去。留在村庄里的,只有那一堆堆守候村庄的土坟,在秋风掠过的夜晚,“暗自神伤”……
前几日,我又一次回到了我挚爱的村庄。
那随着柔风轻轻起舞的杨柳树,那偶尔传来一声略显单调的鸡鸣,在似乎属于我一个人的马路上,迎接着看上去有些书生意气的我。远离城市喧嚣,远离城市污染的空气,清新,淡雅……村庄不正是一个天然的氧吧吗?
村庄在我的身边缓缓退后,那谁家的窑洞院落,生起来的黄蒿草已经有一人高了,我心里暗想,他们应该有好些年没回家了吧?那谁家的田地里,已经荒芜,也该有好些年没有耕种了吧?如今,出现在眼前的村庄,为什么会如此得老态龙钟,没有丝毫生机?我在问自己,我也在问那些日夜横亘在村庄寂寞无语的窑洞,那些驻扎在村庄骨瘦如柴的庄稼地……
村庄,这些在不久的将来,消失的村庄,我究竟该拿什么,在岁月的面前感伤,在历史的面前赎罪。而那些时候,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不在熟悉村庄的星星,村庄的月亮,村庄的一切!
萧忆,本名李阳阳。80后,生于陕北佳县,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内蒙古作协会员。文章散见于《人民文学》《草原》《延安文学》《西部散文选刊》《椰城》等报刊杂志。作品曾入选《中国散文大系》《中国散文诗人》《中国当代文学精品100家》《唯美散文精选》《陕西青年文学选》等三十多种选本。曾参与主编或编辑《2011年度陕北诗歌选》《陕北诗选》等。曾获《人民文学》征文奖;2011年度、2012年度榆林诗歌奖等三十多次全国征文奖项。著有诗集《漫步陕北》,散文集《流年》。现为《西部散文选刊》编辑部副主任、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