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过后,夏天就来了。居住在小城里,看着阳台上的那一丛旱莲花在灿烂的阳光里开成了一片灼目的红色,心里便想着城外的乡村,想着只隔着一座山的老家。是的,居住在这座小城里,匆匆忙忙地在楼房与街道之间,过着不苟言笑的生活。纸张、文字、电话、接待、车辙,填满了一张一张翻过去的日历,渐渐地感觉到了内心里的沉闷。站在阳台上,不经意中看到山那边的森林边缘处,高耸的岩石被一片绿色掩蔽着,在六月的阳光里像一首瑰丽的散文诗。妻子在耳边说:周末想回家去看看。锁上门,乘上开往老家的车,便回到了她的娘家。
远远地,在山坡上就看到了那一片田野。稻田里还没有长出茂盛的秧苗,田野的水光,浮起一片淡绿色,沟渠把田畴均匀地分割开来。有人站在田边,肩上扛着一把锄头,静静地望着稻田里的水稻,仿佛在回忆一件美好的往事,又像是在畅想着还没有到来的收成。村人与田野总是分不开的,这一片田园,我的先辈们守了几百年,无论风吹雨打,无论烈日当空,为的是那个金黄色的秋天。作为一个已经脱离了那一片田园的人,依靠纸张和文字为生,我每次回到那片被水稻和玉米包围着的乡村,心里总是充满了一种亲切感,平时紧张的心情,便如同一滴落到水里的墨汁,渐渐地舒展开来。
在家里没有呆多长时间,我便手里拿着一本书,来到村子外面的田野里。其实并不是为了从书里看到什么,只是习惯了与书为伴,呼吸着田野里的新鲜空气,阅读也便成了一种享受,如沐春风。通往村外的小路上,一匹深红色的马在低头吃草,它自在地甩动着尾巴,不是为了驱赶蚊蚋,而是一种情不自禁的闲适。我走过去的时候,它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扬起的鬃毛,惊起了栖息在路边野草尖上的一只淡黄色的蜻蜓。它从草尖上飞了起来,在空气里飞翔着,等我走过去,马低下头继续吃草,便重新飞回来,落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被阳光照耀着,仿佛进入了梦乡。
村外是一个池塘,浅浅的水面,星星点点地生长着一些浮萍、野慈姑,岸边碧绿的席草,在正午的风里微微地摇荡着。池塘边上是一片柿树林,浓密的叶子遮住了绿色的果实。树下是一片草地,一丛一丛的野艾之间,低矮的草丛里偶尔有车前草挑出头来,肥硕的叶片正贪婪地吸收夏日充足的阳光。走进树阴里,找一片厚厚的草丛,坐下来,开始阅读那本书。在这样的夏日,在正午时刻,人是容易犯困的。读了几页,文字里呈现出屠格涅夫笔下的俄罗斯农庄的美丽。我想,在那个遥远的北方,桦树林、鹌鹑、葡萄酒,比我的家乡好不到哪里去。不是吗?我的身边,就有稻田、池塘、荷田、竹林、桑园、瀑布、岩石。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合上了眼睛,夏日的野地里,没有声音,只有风在微微地吹着,让树阴里显得温暖而又潮润。浅浅的梦,让人的思绪飞出了很远,偶尔身边的树枝头发出轻微的响声,便会让人从梦里醒过来,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头顶上在叶子里时隐时现的柿子,把书垫在头下,侧过身子,向着柿树,换了一个更舒适一些的姿势,重新进入到浅浅的梦里去,接上那个被打断了的梦,继续漫游。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耳边是一阵轻微的嗡嗡声。这种声音,曾经是很熟悉的,但是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声音。从梦里艰难地收回那一段漫游出去的长长的旅程,睁开眼睛,发觉那个声音是从肩膀上传来的。渐渐地清醒过来,并且迅速地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在田野里,遇到毒蛇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于是赶快从草地上坐了起来。这时候,才发现,一只深红色的蜻蜓正扇动着透明的翅膀,从身边飞了出去。呵,原来是一只蜻蜓落到了我的肩膀上了。这乡间的精灵,是我最喜爱的生物。在小城里居住了十多年,目光和内心渐渐地被玻璃、汽车、商店、广告、酒店塞满了,我差点忘记了我的记忆里还有蜻蜓这个老朋友。它们在我的童年里,却是比童话还要吸引人的。因为有了蜻蜓,我的童年在乡村里才充满了歌声、欢叫和呼朋引伴。
老朋友来访了,怎么能不欢迎呢?我重新躺下去,佯装入睡,心里却等待着那只深红色的蜻蜓,重新回来落到我的肩膀上。蜻蜓在草地上来回飞翔着,低低地盘旋,一会儿落在野艾尖上,一会儿落在车前草叶片上,刚刚落下去不多久,风一吹,它又飞起来,继续寻找可以栖落的地方。我在心里轻轻地对它说:来吧,我的肩膀,风是吹不动的。它还是在我周围的枝头、叶子上一次次地栖落,过了半个多小时,我渐渐地又感觉到了困倦,浅浅的梦又露水一样落到我的眼睑上。我在梦里又开始了一段光怪陆离的旅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的耳边又响起了一阵低微的嗡嗡声。这次,我没有被惊吓,我知道,那只蜻蜓终于落到我的肩膀上来了。
我悄悄地睁开眼睛,目光从睫间漏出来,看见那只深红色的蜻蜓,在我的肩膀上静静地栖着。它透明的翅膀上有着网状的纹路,泛着一层泽润的微光。浑身通红的身体,在明亮的光亮里,可以看到一层极短的、不易察觉的绒毛。修长的尾巴,随着它的呼吸,微微地舒展、收紧、舒展、收紧。小小的圆脑袋,那黑色的复眼里,映照着周围的树叶、草尖,还有我的衣服。我平静的呼吸并没有惊动它,当它两次落到我的肩膀上的时候,便试探到了我的肩膀没有危险,可以像一根树枝或者一丛水草一样,让它栖息片刻。
这是老朋友之间才有的那种信任。我把这只深红色的蜻蜓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再一次熟悉了这位童年时的老朋友,便任由它栖息在我的肩膀上,径自再一次进入睡梦里去了。夏日的太阳渐渐地偏向西边,等我醒来的时候,那只红蜻蜓早已不知去向了,它的离开,正如它的到来。我从草地上坐起来,拾起那本书,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往村庄里走去。乡村没有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