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在秋浦河畔,我时常席地而坐,眺望彼岸。流水在身边潺潺,柳枝在耳畔轻拂。河对面那个叫槐林的地方,其实槐树很少,多为李,偶或杂有桃。印象中,桃先于李开花。在一片绿影中,间杂几点桃红,心里便有一头小鹿在蹦达。
坐不住了,沿河畔行走。走走停停,停停看看。也许随着一只蜜蜂到了菜花黄的田畦;也许跟着一头水牛在沟边徘徊。这些悠闲而富有诗意的景象,仍在脑子里浮现。我思谋,一个草色青青的日子,去赶赴最后一班车,回溯过去的时光。
傍晚时分,我独坐河畔,把目光径直投向彼岸。那些熟悉的绿影,那些桃红李白,在夕光中渐渐地黯淡,随着阵阵晚风,飘来缕缕馨香。然后,彼岸的灯盏星星点点地亮起来。眼中的光明,点燃了身体周围的黑暗。我的眼睛一直往着前方张望,其实前方并不遥远,再往前就是高山遮挡,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在黑暗中眺望,花朵在黑暗中开放。凝望成为一种庄严的仪式。黑暗中闪闪发光的花朵,像天空的星星,向我及其周围的事物昭示什么呢?我们总是向往充满希望的彼岸,仿佛灵魂中那不灭的灯盏——人生的信仰。
一位小男孩儿翘着屁股,撅着腚儿和一朵湿漉漉的花儿说话。这朵花恰恰是随着河水漂流而来的李花,洁白无瑕,却有着一分忧伤。他看见我,十分快乐地说,叔叔,你带我去彼岸,我要看那美丽的李花。他说每天都来这里眺望,就是没有人愿意带他去彼岸。我说,孩子,每天都来看这些花朵是幸福的,又何必去彼岸呢。如果你真的到达了彼岸,你还会天天来眺望吗?小男孩儿睁大眼睛疑惑地盯着我不放,仿佛听懂了我的意思,却又懵懵懂懂。他迟疑地靠近我,似乎还要坚持让我带他去,但他没说出口,看来这是一个懂事的小男孩儿。
就在我们各自的心儿渐渐地靠拢时,有一条乌篷船顺流而下,一个手持杜鹃花的小女孩儿,站在船头,挥舞着臂膀,高声喊着小男孩儿的乳名。原来一直和我说话的他叫狗儿,这在新一代中还是挺少见的。上辈人有许多叫狗儿的,意思是狗儿贱,人好养。
乌篷船靠岸了。船老大是我教的第一届学生,与我同庚,小月份。他邀我一道去槐林,说晚上有村戏。我婉言谢绝了。因为晚上还有一位学生来我这儿上辅导课。马上就要中考了,他的化学成绩始终上不去。
我一边给学生辅导,一边跑神儿,耳畔回响着村戏的锣鼓。
学生说,老师,今晚我有点累了,我陪你去听村戏吧。
听村戏——好啊。我终于听懂了学生的意思。
我们一起来到秋浦河畔,坐在捣衣的砧石上。远处传来铿锵的锣鼓,隐隐约约地听见那耳熟能详的乡村小调。
风从河面生起,飘来李花的芬芳,淡淡的,不经意的那种芬芳,直往鼻孔里钻,并且夹杂丝丝缕缕的青草的馨息。河畔的夜晚特别宁静。偶尔有山雀雀的鸣叫,划破夜空;有水凫子在河面上惬意地游荡。彼岸的灯盏,射来丝丝的光明,照射涟漪,映着小银鱼的戏耍。锣鼓喧天,戏到高潮。突然,我的学生脱光了衣服,要泅水过河。我不允许。他说,没关系,有彼岸的灯光照亮,不会迷路的。但我还是不许。这一天里,有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要到彼岸去,都被我阻挡,我不知道做得是否正确。
人生有许多彼岸,最大的是信仰。那是我们一生所向往的地方。也许一辈子抵达不了,而我们却在不懈地追求着,眺望着。因为,没有彼岸的人生,此岸永远不会光明。
女儿的背影
早餐,我打开冰箱,想取一盒牛奶,结果空空如也。我问女儿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的,说自己每天早餐喝了两盒。心想这就差不多了。
她妈不相信,把她拽到身边。老实说,这牛奶是怎么回事?
女儿不怕我,但怵妈妈。她两眼低垂,心里很惶恐,却竭力表现出镇静。
她妈连续问了好多遍,她就是不吭声,以沉默对抗一切。她妈生气了,顺手抄起沙发上的衣服就抽了过去。女儿仍然纹丝不动。越是如此,她妈越发生气,抽打的频率更大了,女儿的脸上都挂出了印痕。
虽然女儿近来的异样令我惊诧,但我想女儿心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不便告诉我们。
我私下对她妈说,还是悄悄地观察观察,不要太武断了。她妈把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交给了我,我不得不每天小心翼翼地跟踪女儿。这使我想起许多西方侦探小说里的情节。
女儿走过一片空旷的开阔地,突然回转过头来,进行反侦察。好在有心里准备,在女儿回头之际,我匿到一棵树的后面——这是园子里惟一的一棵被林业部门挂牌的古树。
女儿悄悄地将楼后的园门打开,又缓缓地合上,生怕弄出了什么动静来。过去园子里还有几畦菜地,每逢工作之余,我都要到这里通过与小白菜的对话来达到休憩的目的。后来因为道路拓宽,园子变得十分逼仄了,加上修路时扔弃的乱石堆积,菜地自然废弃了。
透过门罅,我发现女儿在一个草棚前蹲下了身子,留给我一个瘦纤纤的背影。喔喔两声之后,草棚里便有了动静。我侧耳倾听,似乎明白了一切。女儿从书包里拿出牛奶,放到黄黄的面前。黄黄并没有立即吮吸,而是用它那稚嫩的鼻子环顾周遭,感受牛奶的馨香,感受女儿对它的怜爱——这一切都是我想像的,因为这一切都掩蔽在女儿瘦纤纤的背影里。
望着女儿的背影,我油然生出歉疚。那天傍晚,女儿和我们一起散步,路过虎泉路时,发现了病兮兮的黄黄——这是女儿当时对它称呼。女儿执意将黄黄带回家,遭到我们的坚决反对。不就是一只病病兮兮的小狗嘛!
原以为女儿只是一时的恻隐之心,没想到她竟然一直悄悄地关心着黄黄,还作出了非常的举动。
我一连观察了四五天,天天望着女儿瘦纤纤的背影,心里由内疚而感到欣慰。我终于忍不住将真相告诉了她妈。没想到她妈怒火冲天,狠狠地克了我一顿。
我也感到事态的严重,万一女儿感染上犬吠病怎么办?
当然由我来和女儿沟通。女儿讶异之后,显得特别冷静。她答应去防疫站注射狂犬疫苗。可是到了防疫站,她却提出了苛刻的要求:给黄黄做体检。我说,这又不是动物医院,怎么能给黄黄做体检呢?可女儿听不进去,跑遍了医生办公室,恳求叔叔阿姨们,即便遭到拒绝也不灰心。望着女儿执着地抱着黄黄的背影,我很感动。我抑止不住地对女儿说,等到双休日,我们去省城动物医院!女儿盯着我的真诚的目光,眼角沁出了晶莹的泪花。
回家的路上,女儿抱着黄黄,又蹦又跳地跑到了我们的前面,离我们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