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儿子在武汉大学博士毕业。作为父亲,我参加了孩子的毕业典礼,感慨万千。
毕业前夕就见到儿子穿博士红袍,那日,我情不自禁地自斟自饮了两杯。在我家,最疼爱儿子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儿子的爷爷。儿子考上大学时老人家喜出望外;读硕士时老人家去世;升为博士生后,儿子专程到老人家的墓前告诉老人家。他爷爷酒量奇好,但生前极少沾酒,得知孙子也像书香人家的孩子一般,读成了博士,老人家一定会在天国邀上三五老友喝上几杯,不醉不归。
过去三十年,儿子一天天从少年而青年,又在珞珈山下求学,春秋三度,渐渐有了读书人的气质。我的老家是黄冈,我刚出版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写黄冈人不只是铁血,更有人们所忽视的贤良方正。我的爷爷上过一年半私塾,儿子的爷爷上过一年私塾,我自己也只是“文革”后的高中生,用老人们的话说,只相当于读了三年私塾。我们这一辈人智力都不差,却只有儿子的小姑姑考上了长沙铁道学院。我自己当工人,用业余时间写小说,一路走下来,比一般上过大学的同行辛苦不止十倍。儿子的爷爷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绽开在我家的书香传承下去。
儿子考上博士生,我来不及开心,便开始担心,学业如何立,学问如何做,如何才能不辱师门?儿子学的是俄语专业,俄语我一句没学会,俄罗斯文学还略知一二。儿子最初的译作我不甚满意,三年光景下来,再看他的译作,不由得暗暗称道。前些时候,儿子报喜说答辩通过了,我心里欢喜但还留有余地,直到导师邀请我参加毕业典礼,才相信孩子并非报喜不报忧。
作为父亲,哪怕孩子已博士学成,还要叮嘱几句。
去年此时,我正在可可西里。那天,一位随行记者忽然说,刘老师,你应当是将万里长江从头走到尾的第一位作家。同行的人一琢磨,还真是如此,从屈原到李杜到当代同行,文学史上的确无人走完长江全程。话是这么说,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行走到索南达杰保护站,手机信号还是满格,才明白过来。人在当前,只要有愿望和资金,行走长江写写才华文章,已不是难题,而在唐宋明清却是与登天一样不可能的事。不说中下游,就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可可西里,那黑色公路也让人在天堑面前心生如履平地的气概。沿途但凡见到牧民的房子,包括毡房,必定会有太阳能电池板环绕在四周。人口稍多一些的城市则有过去只有成都才有的高压氧舱。若没有国家的巨大进步,仅仅是可可西里一地,许多困难便是无法克服的,我自然不可能走完长江全程。人需要才华,人的成功看上去是仰仗才华,然而如果脱离身处的家国,才华就会沦为人生空谈。儿子能顺利完成博士学业,在背后支撑的还有妻子和女儿,以及其他家人,这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人可以恃才,切不可傲物。才是自己的,物是外部的给予。失去外部支撑的才华,只是天上云霞,中看不中用。一个取得成功的人,在家一定要是好儿女、好伴侣、好父母,在国一定要是守护者和建设者。爱我们的家国,是有志者的不二选择。
“长角的都不是食肉动物,开花的成不了栋梁之材”,在家里我常对儿子说这两句话。希望儿子以及所有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人,不管将来做何事业,一定要有格局,做不到事业伟大,也要情怀阔大。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爷爷曾不厌其烦地在我面前提及,老家黄冈一带,历史上从没有出过奸臣。老人的话,看上去对小孩子不起作用,其实,它早已像种子一样,落在了我的心里,季节一到,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常思考,在面对纷杂世事时如何才能不受奸佞的影响。与奸臣对应的词叫作忠良。有好些年了,人们越来越少用这个词语。人们不用它并非表明它没有用了,过时了。任何时候,有没有忠良之心,是做人的重要指标。在技术高度发达的时期,忠良二字,比高端技术本身更应当受到每个人的重视。忠良二字所体现的价值,也不会因它不常用了而贬失。
我们这代人,最远到达了天涯海角,而当今年轻人的理想比火星还远。去的地方越远,越要记住生养你们的这片土地。
祝福儿子,祝福所有年轻人。
《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06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