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也称莲芯儿。翠绿精巧、深藏不露,在当今的超市价格不菲。在高档酒店大堂吧,一杯莲心茶的价位,抵得上一杯卡布奇诺的价位。莲心,尽管是上好佳品,但因回味清苦,问津者少。产品厂家,也不愿作精致的包装。寂寞的莲心,多在极简朴的小塑料袋里期待知遇。
焙干的莲心疏朗窈窕、碧腰金顶,沉静中,温着水光云柳的旧梦。一旦与沸水相拥,便翠意萌发、清岚飘移,届时,品饮者或许忘却功名的播扬、利益的得失、荣与辱的煎熬,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苦。
窃以为,世间甘甜感,在乱世或逆境中大多可遇不可求,苦涩感却不同,在烽火连天、颠沛流离之际俯拾皆是。俗人畏苦,总盼苦尽甘来。殊不知,品苦,往往能品出哲感,品出清新感悟。于是,苦茶、苦瓜、苦菜、苦思、苦吟或是苦读,在先哲、宗师眼里便显得深沉、厚重、高远、清纯,值得咀嚼与追味。于是,苦味儿也自然形成了一种文化,一种回首苍漠遥看天涯的意境。
说来好笑,儿时,每逢夏季,我总是喜爱到北京西四小吃店品尝冰糖莲子粥,竟然一直以为莲子是嫩且爽的甜品,其实不然。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一书中,写到在京城什刹海吃“冰糖莲子”时,曾兴致盎然:“小时候,每到盛夏必待先君游什刹海。荷塘十里,游人如织。傍晚辄饭于会贤堂。入座后必先进大冰碗,冰上敷以鲜藕、菱角、桃仁、杏仁、莲子之属。饭后还要擎几支莲蓬回家。”此段,把童趣与美景叠加,引得我每到鼓楼一带散步,都不自觉地随着散文宗师的语境,在银锭桥上徘徊,企望能看到荷花市场深处出现“莲子系列美食”。
然而,很少人在品尝冰糖莲子粥时,联想到莲子内心之苦。青少年读史之时,看到金圣叹临刑时吟出的那句“怜子(莲子)心中苦,离头(梨头)核内酸”,最初有些不解,总觉得莲子不应该与“怜”、“苦”相提并论。直到在一家景点茶楼品过莲心茶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莲肉甘平,莲心苦涩,莲子越老,碧心的苦味儿越重。秋郎和我儿时吃的莲子,皆为鲜嫩货色,苦心未形成,又佐以鲜香辅料,自然只会觉得甜美。
以食品品质而言,我国上佳莲子,首推湘莲。与长沙橘子洲相接的片片荷塘、岳阳莲湖暮霭中的莲舟剪影、凤凰古城沈从文家边大小不一的水田……都有名莲倩影。湘莲粒大饱满、洁白圆润,与建莲合称中国莲子之首。莲心的辈分极高,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时,就发现二千年前人们,已将莲心作为食品。湘莲入馔,明清之前已盛行。 记得《食典》载,以冰糖制作莲品,是近代所为。在湖南游走的北方人,大多谈辣色变,殊不知三湘的波光潋滟,历来蕴蓄形似珍珠、滋味悠长、甘润爽口的美味。你听,三湘山水,回荡在峰瀑间的曲调,也融入了莲花的清丽、辣妹的率真,莲子的甜美。
我由此联想到人生的游历与经历:在春风醉眼的扬花柳岸徜徉,虽感到温馨拥揽着甜蜜,却在一醉陶然中,常忽略睹物思源、见景开悟的慧觉。有时,在满目荆棘的山路攀援,或风雨突至、或烈焰当空,切切实实让我明白了“苦不堪言”所指的境况。然而,一旦登临峰巅、一览众山小的那一刻,“苦后有真趣”的妙感,便油然而生。
莲子也如人生。稚嫩时,多凸现甘美,人们在五光十色的食境里可赏美食特有的斑斓。炮制后的莲子,多作药用。尽管莲肉乏味、莲心清苦,却能在风干后形色持久,人们品饮后,能有耳聪目明之功效。令人扼腕的是,又有多少人肯在灯火阑珊处细细静品莲心的“苦中之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