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老龚要去爬山。
当然,老龚要爬的不是一般的山,是五岳独尊的泰山。
据老龚自己讲,他生性喜山惧水。小时候,炎热夏季,小伙伴们下河洗澡戏水,他虽然也脱得一丝不挂,但从不下水,蹲在河岸阴凉处给人家看衣服放哨。用他自己的话说看水眼晕。一次,一个小伙伴见他总不下水,趁其不备一掌将他推下了河,他顿时如跌深渊,胡乱扑腾,哇哇大哭,好在水只有齐腰深,呛了几口水,惊恐地爬上岸来,衣服也顾不上穿,捡起一根树棍,气急败坏地追打背后下黑手的家伙,一直追打到村里。村民们见两个光腚孩子在村路上奔跑,都哄笑起来。后来,小伙伴们再下河洗澡,他就一个人爬上河边的山坡,或登高望远,赏花阅草;或抓蛐蛐逗蚂蚁,自得其乐。
老龚在公司负责宣传工作,常年背着一台笨重的尼康照相机,除了工作需要,拍会场,拍活动现场外,还拍春花,拍冬雪,乐此不疲。老龚要爬泰山的消息在公司不胫而走。很多人表示不屑,有人背后说,他老龚以为泰山是自家炕头呢,想爬就能爬得上吗?五十好几的人了,老胳膊老腿的,简直是心血来潮。面对闲言碎语,老龚公开表态,老子要是登不上玉皇顶,就死在泰山。
我觉得老龚是个有情趣的人。那日见面,我说:“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老兄是个仁者呀。”老龚没说话,一个劲儿拍我的肩,拍得意味深长。
工会的王主席在机关大厅遇到老龚,脱口问道:“老龚,听说你要去爬泰山,你这身子骨行吗?”老龚一听不乐意了,有点翻脸的意思,反驳道:“你王主席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咋这么没文凭呢?怎么能说爬泰山呢?泰山是圣山,要说登。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孔圣人都不敢说爬泰山,你算老几?”闻听此言,王主席如获不赦之罪,身子顿时矮了半截,诺诺称是,不再言语。
可以说,为完成徒步登泰山这一壮举,老龚做了充分准备。作为热身,他提前大半年,利用周末和节假日,先后爬了哈尔滨周边的香炉山、帽儿山,还有颇为险峻的大铧山。一路爬下来,他对自己的体力还算满意,只是年轻时受过伤的右膝有些酸痛。看来能否成功徒步登上泰山玉皇顶,希望就寄托在这条右腿上了。
赴泰安之前,老龚请了五天年假。泰山不算远,来去五天足矣。临行的头一天,我在街边小酒馆设宴为他壮行。老龚说,对一个摄影家来说,此生能登上泰山拍日出,死而无憾。我举杯祝他此行如愿以偿,彼此表情凝重,叮当碰杯,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
此后好几天没有老龚的消息,假期已过,也没见他上班。这天早晨上班,在路上遇到从早市买菜回来的老龚媳妇,我顺嘴问道:你家老龚爬泰山爬哪儿去了?咋还没回来呢?老龚媳妇没好气地说:早滚回来了,在家装死呢。
我立马掏手机给老龚打电话,打了三遍他才接,一开口就求我务必为他保密,否则他这张老脸没法见人了。
当晚,还是在为他壮行的那家小酒馆,我见到了头上裹着绷带,拄着拐应约而来的老龚。据老龚讲,出发那天,虽然坐的火车卧铺,却是慢车,近24小时的旅程,到达泰安很是疲惫。在酒店一觉醒来,见天气不错,想早点赶到红门,争取下午2点前登上玉皇顶。之前他在网上查了,徒步登泰山最佳路线是从红门上山,沿途几乎可以饱览所有经典景观。
吃过早饭,走出酒店大门时,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主动上前为他开门,并问道:“先生要去登泰山吗?”老龚说是。小伙子又问:“第一次登吗?”老龚点头。小伙子再问:“先生您请香了吗?”
“请香?请什么香?”老龚一头雾水。
“登泰山都要请香的。”小伙子不动声色地说。
“到哪儿请香?”
“我们这里就有,有688元的,888元的,988元的,您自己选。”
“不请不行吗?”老龚显然对这个说法有些质疑。
小伙子笑了,说:“看来先生真是第一次登泰山。不请香就是对泰山的不敬,有眼不识泰山,会影响先生的仕途和财运。”老龚鬼使神差般跟着小伙子来到不远处的一家小店,掂量一下兜里的钱,花688元请了一炷香。临走时小伙子对老龚说:“您登上玉皇顶时,最好不要登上最高顶,要留几步台阶,是给自己留退路。”没想到登泰山有这么多讲究,老龚心下恍惚,拿着那把请来的香,打车直奔红门而去。
徒步登泰山的人不少,简直像赶集。老龚发现在登山的人流中,只有他自己手里拿着一把香。他忍不住问一个中年人咋没请香呢?那人反问道:一路上都有免费的香,还用花钱请吗?老龚啪地拍下脑门,大呼上当。
进入红门,山势还算平缓,爬了半小时后,石阶越来越陡,老龚脚步开始吃力,好在山路两旁的各种历代文字石刻吸引了他,边走边停下来拍照。临近中午,老龚已是疲惫不堪,他问一个披着黄大衣的下山小伙子,南天门还有多远?小伙子扭头向天上一指,说,看见了吗?那就是!老龚顺着云梯般蜿蜒而上的石阶一望,隐隐可见的南天门如挂在云端的月亮,而终点玉皇顶更是不见影子。老龚心跳加快,两腿酸软,登顶的信心有些动摇。坐石阶上歇了好一会儿,站起来揉揉腰腿,体力和信心有些恢复。他想,天黑前无论如何也要登上玉皇顶,然后找家旅店住下,半夜起来抢占个好位子,等太阳一露头,拍他几张泰山日出,也算不虚此行。
老龚不敢往山上看,因为越看越没信心,那一层层石阶像一张张咧开的大嘴,向他发出一声声嘲笑。他低着头一步一咬牙,一阶一叹息地坚持着。此时,让他担心的事发生了,那条右腿出现了状况,开始剧痛,每登一个台阶膝盖就像挨了一枪。前面不远就到中天门了,他决定坚持到那儿再歇。可是刚一起步,右腿突然一软,整个人一下跌倒在石阶上,额头和胳膊腿都磕出了血,揣在裤兜里的那把请来的香散落一地。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急忙把他扶起坐下,建议他到中天门坐汽车下山去医院。这种血淋淋的样子已经不可能继续登顶,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下山。好在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简单包扎后,他瘸着腿离开医院,打车直奔火车站。
身心俱伤的老龚提前回到家中,这样一瘸一拐地上班,无非是丢人丢上门,让那些笑话他的人落下口实。他躺在床上用手机向公司领导请了半个月的事假,谎称要顺便回趟河南老家。他要在家偷偷把伤养好,精精神神去上班。
离开小酒馆时,老龚情绪有些悲伤,我这辈子可能没有机会登上泰山了。我安慰他说,可以坐缆车嘛,老龚说坐缆车还有啥味道呢?分手时,他再次叮嘱我为他保密。
半个月后,老龚伤愈上班,果然精精神神的。这天,在公司机关大厅,我听见他正跟一群同事比划着大讲自己如何登上泰山玉皇顶的经过,见我远远走来,声音一下小了下来,彼此对视,都会心地笑了。
(原载《黑龙江日报》2018年5月29日15版《天鹅》)
作者简介:刘宏,祖籍重庆垫江,生于黑龙江农垦绥滨农场。曾任《北大荒文学》编辑,黑龙江省作协会员,北大荒作协秘书长。先后在《人民文学》《黄河文学》《章回小说》《作家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等多篇。箸有短篇小说集《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