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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的北京,有两个: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间。城里的,我熟的是胡同;乡间的,我熟的是草木。草木,是董华领我看的:一次在山里,一次在书中。 董华在一篇文章里说:“大概性情所动,在我进入大山的第二年,便给这里成立了一个文学社,起了个美韵撩人的名字——‘绿谷文苑’。这样,就招来一些文学青年和我一起‘修炼’,我也就不显寂寞了。”这个文学社在房山的十渡乡办过一个会,我也去了。那天,我头回和董华碰面。好多人都在,跟老乡们最亲的,是浩然和张志民。甭问,董华请的。 这桩事,久了,30年不止。 数日前,董华告诉我,文学社还在。跟着一笑,递过他新近出的书——《草木知己》。 封皮上,亮着一抹绿。里面的文字也沾上这颜色,看上去清润,更喷着成熟的香味。“绿谷文苑”丰收了,花花草草一大簇,叫他拢了个满怀。 “乔木、灌木、花草都是大地的饰物和衣裳。”卢梭敬献过浪漫的颂词。董华对家乡的感情也是浪漫的,“是一草一木衔接起来的”。草木一披,乡野铺了锦绣,熟悉的故园之景牵来可怀之人、可追之事、可念之情。思忆中的这个那个,天穹的繁星一般,心里闪。 董华握笔,写草,写树,写野菜,写五谷,写山果。从自然世界进到情感世界,他的魂,如他夸赞的车前子,“一轮叶子永远挨在地上”。这样,他识出了人生。 他是种过地的人,庄稼把式的那两下子,动手就来,挪到笔头儿,不只朝稻稷黍粟麦用力,还对花木蔬食亲得不行,可劲儿往多了写,不嫌腻。田埂、豆棚、瓜架,茅舍、竹篱、柴扉,村户翁叟弯着眉眼,说农事,话年景,谈节令,就是此番意态吧。 寻常草木,会写成啥样子?分量全压在手里捏着的那支笔上。他一篇接一篇地写,篇篇用心,可以说“谁也不差着谁”。辑为一册,我逐篇读,很觉开眼。开眼,是因为长了见识。我好像随着董华,听他念叨“乡村遍地是学识”这句话,回了一趟坨里村。十渡山谷、拒马河边,敢情还有那么浓的绿破土飞出:妈妈拳儿、车轱辘前儿、甜棒儿、黑裙儿、鸡喝酒、羊叶角……嘿,好些名儿没听说过。不怕笑话,有的字都不知该怎么念。名目记不全,我只顾拉直了眼睛瞧,倒也是个趣儿。董华对老家的那份情,含在了它们身上。 朱自清讲过:“自然的风物便是自然的诗。”在董华这儿,也仿佛无须说的。一枝一叶之枯,一草一木之荣,皆有心。 散文也有地域性。董华写的文字,一看就是京西。他写出了地方味,这其实是很难的。他生在山村,心也扎在山村,因而有那个地方的生活。苦乐牵缠的乡居经验,时日短了得不来。一年半载,横竖没戏,得几十年。不这样,难得把山野草木引为知己,出手的文字也到不了这么厚实。收在集子里的《山荆花之恋》,让我回到前文扯出的话题。董华说,当初刚进百里深山,夜静了,文化站的院子里常剩他一人,入不了眠,枯听蛐蛐儿叫,颠来倒去尽是愁。这种滋味,我早年插队那阵儿,也没少消受。光阴一长,董华领受着山乡父老的抚爱,寻回了人间温暖,真的做了“春的一枝绿芽,山的一棵绿草”。风晨雨夕,稼穑耕织,他跟故土草木性命相依。 那些日子,自认“大山子民”的他,创作不松,创业也没撂下。刚才说过,召集六渡、十渡和蒲洼三乡的业余文艺骨干,办起文学社“绿谷文苑”,浩然和张志民,他也邀来了。 董华说自个儿是“坨里村长大的娃娃,正根正秧儿,说话无忌”。我把个“敦”字给他,是喜欢他心地的实诚。他下笔,不拖“一水儿学问腔”,本色的词语、结实的句子,幻出滚着晨露的叶片、挂着薄霜的果粒,轻倩可爱,满是朴野清鲜的样儿。他的文字是老实的、本分的、厚道的,能看到心。心上的光芒,照亮记忆。 (作者:马力,系国家一级作家、高级编辑、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旅游报社原总编辑。着有散文集《鸿影雪痕》《南北行吟》《走遍名山》《走遍名水》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