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我少年时光的京城胡同,与今日西城区那条小吃街——护国寺老街相邻。记得当时,玫瑰色早霞冉冉升起,上空鸽哨迂回盘旋。我从胡同深处向街心走去。 四合院老榆树探出墙外,枝头串串榆钱儿泛着清香;古街几家饭馆开门迎客,空气中弥散着甜香。护国寺小吃店的餐桌上琳琅满目,让隔窗凝视的我,两眼放光。橙黄色,是铁笊篱上泛着油珠的炸糕、薄脆;明黄色,是盘中精巧、甜软的蜂糕、豌豆黄;奶白色,是碗里散发奇香的杏仁茶、鲜豆浆……还有褐色层面一点绿——香菜点缀的豆面丸子、黄色层面虎豹纹——麻酱淋洒的面茶……
最富生动感的瞬间,是“豆汁儿开锅”的吆喝声。原本以为,是豆汁出锅时的吆喝。后来方知,是豆汁锅旁的大厨提示声。熬豆汁,讲究的是文火微㸆,让充分发酵的绿豆汤汁,长时间处在开锅与未开锅之间的状态。一泓被搅动的涟漪,像是演绎着一段传奇。
精心看护下,熬到恰当时,一锅冒着小泡、散着热气、气味诡异、口感独特的豆汁,便由一位膀大腰圆的厨师端到柜台醒目处。于是,足金色的焦圈、灰绿色的豆汁、精致的酱菜,便合成老北京人的“个性化吃食”。其人气指数,大大超越了色感诱人的豆腐脑、营养丰足的羊杂碎。来京旅游者,面对气味迥异的豆汁,像是与胡同的“京爷”初次相识,开始,有明显不适,甚至感觉怪诞。多次尝试、深入了解,便有“冷傲中含真情、奇异中有平朴、直至依恋不舍”之感。
停火离灶的豆汁,佐以热油出锅、微带“吱吱”响声、酷似金手镯的焦圈儿,堪称佳配。灼热的焦圈,在灰绿色豆汁里稍蘸一下,趁酥脆感还未消失,迅速放入口中,哈着丝丝热气,感受特有味道。与此同时,从小碟夹起老坛咸菜丝细细咀嚼,像是在品味着人生历程。
豆汁,无疑是北京最具代表性的液态小吃。与之一同出现的面茶、杏仁茶、茶汤、豆浆等,都能适应外国人和外地人的口味,惟有豆汁例外。我每每看到,专程品尝豆汁的外地人,一勺入口之后的复杂表情,就想起上世纪40年代初,将中国武侠电影推向世界的作家、导演胡金铨,在《谈老舍》一文中所说:“不能喝豆汁的人,算不得真正的北平人。”
看到豆汁,两幕难以忘怀的情景便萦绕眼前:那年仲秋,父亲患肺癌病危时,饭食已难下咽,最后向我提出,想喝一碗新鲜的豆汁。
当时,我已迁居京郊,距城区豆汁店较远。于是,我骑车到临近的清河粉丝厂,与厂长陈述此情,获赠一大瓶制作绿豆时过滤的新鲜豆汁。那晚,父亲暗淡的眼神,在热腾腾的豆汁前显露的那一丝喜悦,像是人生最后的亮点。一生忠直、朴厚、勤劳、与人为善的父亲,生命即将终止时,最后的欲望,竟是极为廉价、极为普通的北京豆汁!
那年暮春。我正在护国寺小吃店进餐,一位衣着高雅的耄耋老人在子女、导游搀扶下进店。他要了一碗豆汁,用颤抖的手端着,细细品尝,眼中闪动着泪光……他向年轻的导游说,自小生长在北京胡同,1949年去了台湾。常因喝不上“口感纯正的北京豆汁”而落下思乡泪。垂暮之年,忍者病痛,来到京城喝一碗豆汁,以解漫漫乡愁。
我看着老者,想到文坛大家梁实秋先生。
祖籍江南、生于北京,曾在北京大学任外语系主任的梁先生,酷爱豆汁。一向“好这口儿”的秋郎,把喝豆汁时那酣畅淋漓,归结为“三妙”:“一在酸,酸中带馊腐的怪味;二在烫,只能吸溜吸溜地喝;三在咸菜的辣,辣得舌尖儿发麻。”
一代散文宗师在少年时,每逢炎夏,喝豆汁时,必“先脱光脊梁再喝,等到汗落了再穿上衣服。”
先生1949年赴台湾,再也没有尝到正宗的京城豆汁。每每“想念豆汁时,便不能自己。”在台湾,尽管也喝过所谓的“豆汁”,虽然感到“酸馊之味触鼻,可稠乎乎地像麦片粥,到嘴里很难下咽。”(见梁实秋《雅舍谈吃·豆汁》。屈指算来,秋郎作古已30年。试想,老人家若在有生之年,能到京城喝一碗地道的豆汁,定会欣喜若狂、撰文抒情。
有据可查的史料记载,清代进京的满族,习惯吃老米(紫米)精熬的汤汁,佐以关东特产——卤虾、青椒或时令小菜,味感讲究酸甜鲜辣。有一年,京城一家粉坊在夏季制作绿豆粉时,沥出的汁液未能及时清除而发酵。老板为惩罚徒弟懒惰,强令小徒喝一碗,不想味道酸鲜可口,小徒竟然讨要第二碗。老板品尝后,试着把发酵的汁液慢火细熬,摆上柜台。不料生意红火起来。此后,绿豆过滤的汁液便替代了紫米汁,直至进入清朝宫廷,被王公贵族所爱。
冷色调、热情怀的北京豆汁,从亲情到思忆;从故里到乡愁;从小店到华堂,从难以接受到百尝不厌……难道不是在折射百变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