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还是悄悄来到了。翟大夫难得有时间回一趟家。家里景物依旧,上面浮着灰尘。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一柱藏香零落成灰,像是岁月发岀的叹息。墙壁上挂着丈夫的遗像,笑容还是那么生动和新鲜。她的丈夫是兽医,和性口打了一辈子交道。平时话不多,养成了缄默的性格。他很安静,除了四条腿的,和人没有什么很多的交往。生活的有些委屈,但是很干净。干净的没有任何嗜好,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任何绯闻。三年前的一个夜晚突患心梗,干净的去了那个世界。人走了,他所在的城市没有任何表情。走之前他做了件唯一可书可点的浪漫之事,去商场给她买了件红绒衫,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了她。这件礼物让这个灰暗的家庭有了太阳的光彩。因此,她很满足 ,她不怨恨命运,也不怨恨这个木讷的男人。
家里有男人才是完整的。丈夫走了让她形影孤单。不约而至的退休生活让她异常冷落。白天影子跟在后面,夜晚残月陪在身边。她一页一页撕去日历,时光就像纷纷落下的枯叶。她的黑发变成白发,头上好像栖落着白云。她无所适从的面对清冷的日子,就去救护站认领了一只流浪猫,每天相依为命。白天四目相对,晚上同床而眠。生活就像跛了脚,每天过得很艰难。偶然听到老年福利院招骋保健大夫,她应骋了。于是,她去了老年福利院,猫又回到了动物收养站,她们都重新回到了原来的那种生活。
老年福利院的工作很忙,忙得没日没夜。只要有点时间她就会回家看看,她的心里放不下他。丈夫走后,家里的摆设没有变化。他穿过的拖鞋还是一反一正的放在门口。他换下的白衬衫还没有清洗,领口还留着斑斑汗渍。挂在衣柜里的西服还有着折皱,上衣的口袋插着原珠笔。剃须刀摆在床头,里面仍然保留着黑色的须屑。手机还在静静地在床头充电,指示灯一闪一闪,像是他闪烁的目光。她担心他下班回来晚了会摸黑,客厅的灯从来就没有关掉过。她不相信丈夫已经离开这个家,每天都在等他。她坐在床上呆呆想着往事,想了很久才抹去潮湿的泪痕。她找出了丈夫送给她的那件红绒衫换在身上。屋子里缓缓飘岀春天圆舞曲,那音乐就如春风似的吹了进来。她轻盈的旋转起身体,房间里立刻斑斓起来,像是一阵风吹乱了花园。
翟大夫从家里回到老年福利院天有些晚了,大厅里撒满了月光。老人们还在扎堆看着电视,似乎播出的节目让老人打不起兴致,大部分老人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翟大夫换上白大褂,带着听诊器去了特护病房。这里出奇的安静,床上躺着的都是丧失自理能力的临终老人,在苦捱着人生最后的时光。死亡随时都会在门缝间悄然而入。床是固定的,床上的主人却在变化。她先为金大娘测量血压。这个老人养了一双儿女,他们都先后去了国外,没有办法陪在老人身边,只能定期寄来瞻养费。她全身瘫痪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人间行走。老人想念儿女,每天以泪洗面,脸色就很苍白。她把翟大夫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只有心里有想念的人灵魂才会不死,她在这里已经躺了十几年之久,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也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在这个房间里身体灵活的却是九十六岁的邱奶奶,她少年丧母,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尝遍人间苦难。腿脚没有什么障碍。只是精神岀了毛病,一刻不肯安静。每天穿得花枝招展,拿着一支褪色的塑料花,像只蝴蝶飞来飞去。夜深了,翟大夫将金大娘安顿好。又哄着邱奶奶回到床上,看着她像襁褓中的婴儿睡熟了,才悄悄离开这里。
每天早晨是翟大夫最忙碌的时候。早早醒过来的耄耋老人都会挤到她的诊所。这些老人们看到初升的太阳显得很开心。这个时候往往让翟大夫有些应接不暇。有老人的地方每天就有不同的故事。有两个老人因为一盆花发生争执,都说是自己养的,由此闹起来了不愉快。福利院领导过来调节都无济于事。翟大夫有办法,她去花卉市场买来一盆相同的花才平息了矛盾。身材魁梧的赵大海曾是一家企业的负责人,大胆改革,勇于創新,让危难的企业转亏为盈。企业一年一个变化,三年一个台阶,焕发出勃勃生机。退休了没有什么事做,病就光顾他。那病来的蹊跷,记忆在一夜间消失,早晨醒来就不认识任何人了。家里雇了个男保姆陪着他,每天领着他坐在诊室里,痴呆呆的看着进进岀岀的人,没有一丝表情。他病了,他曾经领导的企业也病了。那个男身女貌的继任者 中饱私囊,短短几年功夫就把企业败坏一空。企业停产了,自己却跑到南方逍遥钓鱼去了。有对老夫妇一生很和睦,老了却生了疑心,怀疑八十多岁的老妇有了外遇,每天像特务似的跟踪着老妇。翟大夫一手拉着一个,耐心听他们争辦却笑不作声。他们吵累了就会去睡,醒来又会继续吵闹。有一个老人与他们不同,每天摇着轮椅过来,静静的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是这里多余的人。他的目光深邃,不乏热情。每天按时过来,按时离去。左手摇着左边月亮似的轮子,右手摇着右边太阳似的轮子,日复一日不曾有过改变。
翟大夫有些力不从心,但活得真实,她看到人老了都会变成孩子,而年老的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翟大夫是个生性胆怯的女人,尤其惧怕死亡。她在医学院求学时,看到那么多的人体器官泡在福尔马林里,都不敢睁开眼睛去看。选择了学医不可避免触碰死亡,她最终确定了映像专业。自从面对了丈夫轻松的死亡之后,她突然觉得死亡并不可怕。她看到丈夫停止呼吸后的面孔更加白净和清冽,手心依旧那么温暖,就想死亡一定也是轻松的。翟大夫成了老年福利院人生驿站的送行天使。她尽心的陪护他们,有老人离世她都会陪送最后一程。她常为逝去的老人沐身更衣,帮助亲人选择老人出行的良晨吉时,也劝慰悲恸的亲人要恬淡面对。孝敬不能做门面,奢华不是最好的送别方式。不忘故人遗言也是对他们最好的祝福。她甚至会为不同命运的远行者写悼词,那字字泣泪的文字仿佛是照亮天堂的星星。她感到很累,又不觉得累,她和每个老人建立了深厚的亲情,而亲情是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干涸的花朵。
由于过度劳累,翟大夫终于大病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胃部大岀血让她在工作岗位上昏迷过去。待她苏醒过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她躺在洁白的病房里,眼前晃动着模糊的面孔,他们都是和她朝夕相处的老人。窗外射进暖暖的五月阳光。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医院没有可输给她的血种,她的血型是极为罕见的"熊猫血",过多的失血让她命悬一线。消息惊动了福利院的老人,大家纷纷拥挤在医院,伸岀胳膊要求抽自己的血。终于在这些老人之中有一个人与她配血成功,这个人就是那个摇着轮椅的老人,他毫不犹豫的为她输了血。此刻,他也在另一个病房里静静的休养。翟大夫知道了在这三天里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被深深的感动了。住院期间,每天都有老人过来看她,拉着她的手坐在她的床边嘘寒问暖,这个时候是幸福的,才真正感觉到在这些老人中间,她其实才是个孩子。
她在老人温暖的目光里幸福着,病很快全愈了。她岀院后的第一件事是回到了家。她惦记着他。家还是那个家,一切依旧,只是季节换了,外面杨柳吐青,春光无限。她把所有的窗户打开,似乎要把整个春天迎进屋来。她细心的擦去屋子里所有的灰尘,房间里立刻明亮起来。她郑重的重新点燃一柱香。香火有声,耳边就响起了丈夫的话语,她的目光又落在丈夫凝固的笑容中。这时,忽然觉到脚下有些动静,低头一看是只猫在喵喵地叫着。原来是她曾经收养的那只猫。不知道在这里等候多久,全身脏兮兮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她心一热,抱起它来把脸埋在那团柔软之中,象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孩子,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她把家里一切都料理妥当,和猫一起回到了老年福利院。
这个周末,老年福利院开了个联欢晚会,欢迎翟大夫重返工作岗位。市卫生局的领导来了,慈善团体的代表来了,老年福利院的院长来了,能来的所有老人也都来了。大厅里喜气洋洋,就像过节一样热闹。欢乐写在每一人的脸上。在和煦的春风中,在美妙的春天圆舞曲中,翟大夫穿着那件红绒衫接受了院里献上的鲜花。她终于找到了那缕熟悉的目光,走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面前,深深鞠了个躬。然后把他推到大厅中央,把那束鲜花送给了他。全场一下欢呼起来,掌声似海浪般轰响着涌了过来。
外面的迎春花一片灿黄。
李云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理事,大庆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个人文集《苦艾》《追寻蝉歌》《野樱花之谷》和诗集《穿过高加索的河流》。曾荣获大庆市首届文化工作突出贡献奖,黑龙江省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奖,黑龙江省文艺创作奖,冰心散文奖;作品先后入选《2010年全国散文排行榜》《2011年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2012年中国散文排行榜》《2012中国年度优秀诗歌》等全国性选本。